第四十八章.乾和雨纷纷(1)

整整五个月中后宫安静得叫人心慌,本以为晨贤妃近期定会有所行动,却不料她每日不过一心抚育娉斓二帝姬,顶多也不过是在众妃齐聚议事时与我针锋相对地争辩几句。紫宸宫寂静如一池秋水,波澜不惊。

时光的脚步展演便踱到了六月,盛夏伊始。应霖漓对我许下的诺言,他率宫眷朝臣驾幸乾和行宫。日子定的是六月初九,十一日便是选秀之日。随行的嫔妃不多,不过是我、望舒、子真、馨妃、碧婕妤、吟春、龄昭媛连上晨贤妃。几日前贤妃染恙,如今仍旧缠绵病榻,因而她原是请旨留驻紫禁城养病。但依霖漓的性子怎么肯将她抛下不理,是而贤妃仍旧随众前来。不寻常的便是她的仪仗之隆重几乎堪与我相比拟,再加上霖漓对她的特殊照顾,我倒是觉得她这一病却是较身子康健时更好了些。

皇家出行仪仗如一条锦绣长龙自紫禁城浩浩而出,一路上凤龙帜迎风飘扬,在烈日照耀下灿烂若云锦。我原是独自乘车而行,而未出紫禁城便有尚谦前来宣旨,请我仪驾皇帝龙辇陪伴。我莞然下车,整队车架因此停驻片刻。鼓乐喜庆外是街道两旁所跪的大气也不敢出的百姓们,我耀目华美的裙摆在他们眼前摇曳而过,众人更是伏身叩首,怕得有些瑟瑟。

目光所及之处,一个小男孩缩在父亲身后跪着,却忍不住好奇,偷眼向我看来,却不巧目光正与我相接,吓得一抖连忙又低下头去向后缩了缩。我和蔼可亲地笑着,脑中一阵凉风吹过,往事历历在目,似乎也不是很久以前,同样有一个和他一样天真可爱的孩子,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而那时为了权衡大计,他小小一个生命却被我亲口下命生生扼断。即便我事后可以为其安排后事,那曾经鲜活的生命却是永远回不来了。此何不算得人生之大恨?

暗暗叹息,绣凤丝履已然迈上霖漓的銮驾。霖漓一见我便欢心,一边止了我的礼、叫太监放了车帘,一边拉我在他身边坐了。笑道:“恐你自己坐着寂寞,不如我们两个在一处岂不好!”

“臣妾谢皇上啦!”我笑着垂下头去,又低声道:“三郎自己寂寞罢了,怎么好意思拉扯旁人?没得叫润儿笑话!”说着便握起脸来。

队伍遂又行进起来,霖漓拉下我的手,咬牙切齿道:“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了,又何必说出来笑话我?成心要我在你面前无地自容吗?”

我忙肃下笑容来,规规矩矩行下一个礼去:“臣妾有罪!让皇上九五之尊失了面子是臣妾的过错,皇上若忍心,就狠狠责罚臣妾也罢了,臣妾什么都不敢说呢!”

霖漓掌不住笑差了气:“这个促狭妮子,明知道我舍不得,还说这个话。”说着拉我起身:“也罢了,咱们两个同是天涯沦落人,都寂寞,就让咱们两个寂寞的人互相安慰罢!”

我便不言语,只小鸟依人地靠在他怀中。

太阳升得愈高,阳光烈烈自九龙明黄车帘照进銮驾内。心头一动,我微微挑帘向外看。只见一路臣民们仍旧一动不动地跪着,炎热天气下他们的衣裳几乎全都被汗水浸湿,一些女子的鬓发都粘在了面上。不由恻然,回首向霖漓道:“圣上出行,百姓们从来都要这样跪着么?”

他稍稍抬眼向外一扫,“对啊,这是例行的规矩。”

我默然,放下窗帘垂首不语。霖漓见我失神便问:“怎么了?你不忍心?”

我复又向外看去,点点头道:“这么热的天气,润儿只是可怜他们罢了,若是跪坏了可怎么是好?”

他轻叹:“其实我也不忍,毕竟他们也是人。”很快却又肃起神色:“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天家出行’么,为什么叫做‘天家’?皇帝就是天子,宫里人就是天家人,凡尘百姓敬皇室就应如敬天神。只有如此,方能彰显我大齐皇家之尊之贵。”

轻轻一颤,这样的霖漓是我许久未曾见过的了。却也是,他的温和柔情从来只在我和他几位有分量的妃妾面前表露。而对于他的臣民来讲,他们的皇帝从来都是威严而尊崇的。似乎也只有这样,才算得上是生命之君吧。

可是,那一张孩子小小的脸庞始终在脑海内挥之不去,我终究是不忍的。

于是轻叹一声,谨声道:“三郎可有听过一句话。‘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霖漓剑眉一挑:“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跪下身道:“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皇上固然是圣明之君,为我大齐开拓出前所未有的盛世,百姓安居乐业,理应对皇上感恩戴德。可是施仁政则民心宽,施苛政则民心狭。如今天家出行,要百姓跪送数个时辰、忍受烈日暴晒无异于施以苛政,如此百姓定要心生怨怼。时间一长,他们必不会念皇上赐予他们的太平盛世,而一味计较于一日之长短,此便为民心狭矣。如继续叫他们的狭隘之心滋长下去,于我大齐必定不利。臣妾恳请皇上细思之。”

霖漓沉默许久,又挑帘向外看去,渐有恻隐之色。经过深思熟虑终于命车架暂停,召李禄海上前听旨:“传朕旨意,请侯驾百姓起身相应。今后朕再率宫眷出行,也不必强令他们跪迎了。”

李禄海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见了霖漓神色以及跪在一边的我,立时便明白了几分,连忙应了。不多时便听车外如排山倒海一般的呼喊声:“皇上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霖漓展颜一笑,起身上前扶起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多谢爱妃不吝赐教,否则我可是要遗恨终生了。”我盈盈起身正要说“不敢”,却见他已经出了龙辇。

忙忙跟着出去,只见道路两旁的百姓们脸上皆洋溢着喜色,却是一个也不敢起身。霖漓那一袭九龙华袍移至一位老者面前,亲自扶他起身道:“朕实不愿老人家跪迎朕车架,老人家请起。”

那老者感动得涕泗纵横,颤巍巍道:“草民不敢啊皇上!皇上乃天子,草民万万不敢哪!”

我亦上前轻柔扶起两个小孩子,抬头向众人道:“皇上圣恩圣谕已下,尔等莫要拂了圣上一番心意,都快快起身吧。”众人这才一个个起了来,谢恩之声响彻天地。我低头为两个孩子掸一掸身上的灰尘,笑道:“皇上圣恩垂降万民,你们长大以后也要报效皇恩才是。”

两个孩子只愣愣地站着,一旁的一位妇人似乎是他们的母亲,忙叫他们跪下谢恩,又道:“谨记皇上圣恩,谨记娘娘垂怜。”

我点一点头,随霖漓复又回到銮驾上。

车马又行,霖漓笑道:“这下好了,我可以宽心,你也不必为他们忧心了。”

我软软靠在他身上,细细笑道:“润儿多谢三郎仁慈之心!”

好容易到了乾和行宫,已是午时。霖漓择了行宫中仪制最盛、堪与乾寰殿相比的九洲升平宫住了,而我之所居,便是他为我建造的新殿——四海归心宫。九州升平与四海归心隔水相望,中间是乾和行宫中最大的荷花池——华清池。池上一条九曲回廊桥将两座宫殿之门相连,因而远远看去,这两座金碧辉煌的宫阙宛若一体。

而我才进了四海归心便愣住,原来此宫亦建在水上,整座宫殿地下皆是水波荡漾,此时荷花盛开、更兼花香阵阵。水上半丈处以汉白玉石雕成地面,雕饰以镂空花纹。走在宫殿中如若行于云端。我回首脉脉望向霖漓:“三郎为润儿费心如此,润儿心里好生不安。”

他只是爱怜地抚着我的手:“无论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我嫣然一笑,却忽有些担忧之感在心内不断滋长,宠极爱还歇,此刻的我已完全达到荣宠的顶峰,那么接下来……我不敢想像。

心绪紊乱如蔷薇,即便四海归心如何清爽,心内依旧焦灼。实在静不下去,用过午膳后便向着不愿的容景宫去,那里正是望舒所居。

才进正殿望舒已然迎上来,盯着我瞧了一瞧忽然行礼如仪:“嫔妾贵妃秦氏参见恪尊皇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我忙不迭去扶:“姐姐这是做什么?这么着你我姐妹可是生分了!”

她起身,唇角蕴一丝长存的笑,与我在殿内坐下,又唤婉葩上茶,这才笑道:“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妹妹你是聪明人,应该是明白的。”

我长长叹息:“姐姐是想叫柔儿永远记住自己的身份,是么?”

她轻轻点头:“正是这个话。”

低迷一笑,我转过头去看她:“那么姐姐可知柔儿心里想的是什么?”

“如果不知道,我还算是柔儿的舒姐姐吗?”她用银匙拨弄着菊花凉茶中的冰块,便有玲玲之声悦耳动听:“虽然我还没有亲眼去见识,却也听说四海归心焕然若金屋,皇上对你的恩宠之隆重登峰造极。柔儿一向重视你们之间的情分,如今见这个情状只怕满心被一句‘宠极爱还歇’沾满。说得直白点儿,柔儿危机感愈重了。”

我戚戚低下头去:“正是这个话。”

望舒再度响起的声音带了一点自嘲:“那你可知这世间什么女子永远不会失宠,永远可以与皇上日日相伴?”

我诧异抬头:“有这样的人吗?”

她依旧是气定神闲的姿态,语气淡然道:“自然是有的,这个女子也在宫中。只不过,她么,不是嫔妃不是宫女更不会是医女。”

我颓然靠在椅上:“你是说皇后?”

望舒望着我腰间的九瞿绕云佩,那是只有皇贵妃才当得起的饰物,轻轻笑道:“不出九月,群臣必将上奏皇上请立皇后——我大齐不可三年无后。而皇后的最佳人选自然是你,出身国公之门、是为先皇后亲妹、陲疆一战中大齐的头号功臣、皇三子嘉和的生母、后宫位分最尊的皇贵妃娘娘。你作皇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我凄然摇头:“我不想作皇后,姐姐是知道的。而舒姐姐也应该明白其中的缘由,很多东西是柔儿不想忌讳却又不得不忌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