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天淡风清月满窗(3)

隔着远远的,是完颜溢漓的影子。为放万一,我与他离得很远,肃声道:“王爷请本宫出席是为何事?”

他靠着太泽池的雕花玉栏,道:“是遮掩,臣弟方才见到晨贤妃方想起来,一直很想祝福娘娘。这些日子我留心看她绝不是善于之辈,即便表面上瞧去,她所有的心事都露在外面,实际上整个人深不可测。”

我笑着俯下身拨弄清澈澄清的池水,道:“王爷好意,本宫心领。不过这些事在很久以前本宫就已经很清楚了。”

他稍显尴尬,顿了一顿又挑起话头:“皇兄身边的薰谕人曾舍身救过娘娘,她应该是娘娘的人吧。臣弟觉得她现下处境十分危险,晨贤妃或许已将矛头指向她了。杀一个宫女要比杀一个皇帝的宠妃容易得多。”

我起身和善一笑,“王爷用心良苦。可惜不是本宫要泼王爷的凉水。王爷以为薰谕人身份低贱无法比拟嫔妃?不,她实际上比后宫任何人身份都要高,连本宫在某些程度上也根本没有办法和她相比。在皇上心目中,薰谕人未必没有本宫重要。晨贤妃若真敢动她半根汗毛,那么本宫便不得不对伟大的洛云祥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溢漓并不在意地点点头,又道:“有句话……娘娘,臣弟觉得娘娘活得很辛苦。”

我凝望于太泽池中繁星倒影被涟漪荡漾得渐次模糊,笑问:“怎么说?”

四周极为安静,今夜宫中所有人都在享受着欢宴的喜悦,自然不会有人来这里。因而隔得极远,他的声音却很清晰:“辛苦之处只有娘娘自己心里明白,臣弟何苦要火上浇油呢!只是臣弟见娘娘如此,有些于心不忍罢了。其实,娘娘是重感情的人,不适合生活在这种环境中。”

笑容清冷如此时节:“本宫不适合么?那么又有何人适合呢?”

“就如晨贤妃,冷酷;尹馨妃,麻木;或者永盈夫人,年纪轻轻投身宫中,无知。总之一句话,就是没有追求爱情之心的人。”

我笑着撇撇嘴:“王爷的意思是,本宫是天生的情种。”

溢漓低头一笑:“臣弟可没有说这样的话。”

我抬手捋一捋被风吹得微乱的九凤金步摇丝丝缕缕的流苏,淡然道:“既然不是这个意思,王爷这样说又是何意呢?”

他抚摸着白玉栏杆,踟蹰半晌道:“娘娘……我是说柔儿,你现在可还怪我吗?”

深思一转已然明白他的意思,我淡淡一笑:“有些事情掰开了揉碎了也就没有什么误会了,王爷,本宫也知道你的苦楚,岂会怪你?”

“那……就好。”溢漓停顿片刻,又问:“当年……”他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方道:“当年你是否也曾真心爱过我?”

身子轻轻一晃,我扶着栏杆站定。纷繁心事一齐涌上心头。那些曾经——我与溢漓的曾经呵。他终究是我的初恋情人,曾期与他白头偕老之人。而世事就如白云苍狗,时至今日我与他之间隔了太深的鸿沟太宽的银河。完颜溢漓、上官柔鸾,已成陌路。即使我不再恨他怨他,于他,我所能抱着的情感也只能是默然。

我望向一池碧波荡漾,笑道:“当初王爷离去时,我曾填词一首,王爷可有兴趣一闻?”

他略感意外:“在那种时候,你还……”

“是啊。”我轻转着腕上的翠玉镯,朗声道:“忧伤难转,郁愁何绾,彳亍于夜,伤心最是君远。

霖铃夜雨,萧萧风软,坠堕五觉梦里,尚难把愁斩。

酒酒酒,迷醉红颜,可解缘何不离手?

凄凄惨惨深沉夜,忆郎君。

誓海盟山日,曾期绵绵执子,从未弃。

月华犹在,碎玉铺天,人去。

因何似海情深?

错!错!错!

团扇同捐,又顾君休戚?”

他方微笑:“幸得你生性坚强,词到末尾也不过是落在一句‘又顾君休戚’上。若你当初为我而伤心绝望一蹶不振,我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忽觉自己似已出殿太久,忙道:“王爷和本宫不该再耽搁了,若皇上起疑可就不好了。”说着向他稍一点头,敛襟而退。

溢漓却匆匆呼唤:“娘娘等一下。”

我止了步子却不回头:“王爷还有什么话要说?”

“是。”他道:“臣弟是想问,娘娘过得好么?”说着不由自主地走上来。

“本宫位分尊贵无人敢欺,皇上待本宫也很好。”我淡淡应着:“王爷这份担心,本宫承受不起,也不敢承受。”又向一旁侧了侧身。

“臣弟莽撞了。”他垂首退后两步道:“臣弟怕的是皇兄即便身为帝王,也给不起娘娘想要的东西,就算他竭尽全力,娘娘的日子只怕也会过得不甚如意。”

一语戳得我心酸痛,我不敢再滞留一时半刻,唯恐自己感情失控,只道:“本宫现行归席,王爷请稍后一段时间吧,以防万一。”

溢漓强忍住似乎很想说的话,拱手道:“恭送娘娘。”

换了一件礼服方回到席上,恰值晨贤妃向霖漓媚笑道:“算算今年正是四年秀女大挑的时候,不知宫中又要添多少姐妹呢!”

霖漓笑笑并不答言,见我归席便关切道:“怎么这些时候才回来?叫朕好生担心。”

我垂首微笑:“适才臣妾微感头晕,在后殿多歇了一会儿,叫皇上担心是臣妾之过。”

而他没有任何责怪之语,反道:“大冷天的更要小心身子,感染风寒可就不好了。”

我点头称是,转而笑向晨贤妃道:“宫中添多少姐妹不是咱们姐妹该管的事情,咱们宫中嫔妃所应做的就是与各宫姐妹和睦相处。而晨姐姐身为一宫主位、正二品贤妃,理应好好教导新晋宫嫔,这才是要紧的。”我嫣然一笑:“姐姐说是不是呢!”

她微有不忿之色,却很快又作出恭敬状:“嫔妾谨记皇贵妃娘娘教诲。”略一思索又堆上笑容看着霖漓:“为皇上教导众位妹妹,臣妾喜不自胜。”

霖漓很出她所料的并没有表现面露满意之色,只淡声道:“贤妃照顾娉斓已经很辛苦了,你要留心自己的身子才是正理。”

晨贤妃仿佛是很感激:“多谢皇上关照,臣妾谨记。”

望舒便笑:“是啊贤妃,后宫诸事自由皇贵妃娘娘和本宫掌管,贤妃好生珍惜自身、事奉皇上才是最好。”

晨贤妃凤目一挑,旋即道:“本宫自身乐得清闲,只不过本宫身为正二品五妃,若不尽职尽责帮姐姐和皇贵妃娘娘分担,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望舒也不言语,盈盈望向霖漓道:“臣妾相信,皇上亲自挑选进宫的妹妹们一定个个都是极好的。”

霖漓不置可否,回首看我时目光中添了一抹伤愁,轻轻摇了摇头。我抱了嘉和安静坐着,抚着他幼滑细腻的小脸儿,立时明了霖漓的意思。依他之性,该是不希望宫中嫔妃太多,然而宫闱之制不可废,他想必在为此事忧心不已。而我难道是不愁的吗?

新人进宫,尚不知于我是福是祸。而她们被称为“新人”,是否也意味着我再也不算年轻?

欢宴至午夜方歇,因着永盈夫人的身孕,霖漓便去她的澜萼堂陪伴。子真抬起如水明眸看我一眼,怯怯道:“皇上,皇贵妃姐姐今儿刚得晋封,皇上该去姐姐的仙颜殿才好吧。”

霖漓微微迟疑,我忙笑道:“子真妹妹这说的是哪门子的话?妹妹现下怀着大齐的后嗣呢!若要皇上因本宫而不顾皇嗣,本宫岂不成了不贤之人?”又玩笑道:“好妹妹,你好歹给姐姐留个清名?”

霖漓点头一笑,携了子真的手:“皇贵妃已经这样讲了,你便不要再推脱。”

子真温顺而柔婉地一笑,便也安之若素。倏忽之间我却觉得她的笑容已不复当年纯粹的天真可爱,当她注视霖漓的时候,眼中竟也有了爱慕和期待。似乎就在我身怀嘉和、她占尽恩宠之后吧,我忽然发现子真也已经开始仰望恩宠、期待霖漓的驾临,她一样珍惜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刻。另我奇怪的是,子真从来不会因为霖漓心有他人或是很久不曾踏进澜萼堂而心生怨怼。也许,这也是爱的另一种表现吧。是呢,如今子真也已在二八年岁青春烂漫之时了呵,她,已不是当年的稚女。

出了乾寰殿正要上车,却见晨贤妃扶着侍女的手一摇三摆得走来,口中笑道:“恪尊皇贵妃娘娘今儿口齿好生凌厉呢!这么些年,嘴皮子功夫可是没有忘记练呵,嫔妾好生佩服!”

我兀自冷笑:“在晨姐姐面前,本宫怎敢讲话随意?只怕一个不小心惹姐姐生气呢!”

晨贤妃捋着额前的刘海道:“嫔妾怎么敢?在皇贵妃手下苟活,也只能以同六宫姐妹和睦相处自保罢了,嫔妾怎敢以下犯上?”她走近来笑得越发刺骨:“嫔妾方才给皇贵妃的建议,不知道娘娘有没有好生思索?”

心内一抖,我随即如常微笑:“怎么没有?贤妃难道忘了本宫的话了么?本宫说过姐姐也应该一样留心着。本宫一片苦心,不知贤妃有无体会!”

她满不在意:“是呵皇贵妃,宫中孩子不好生养,你我皆是人母自然要留着神儿。”

我径自提裙上车:“只要恶人不作恶,什么孩子都是一样的养法儿。贤妃要记着因果报应之厉害。种下恶果一定会有恶报,倘若一心向善,没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

贤妃心有不悦欲要反驳,我却已令马夫扬鞭而去。

即便表面上胸有成竹无所畏惧,心中早已纷乱如麻。我早知洛云祥是为劲敌,她必是不会这样轻易放过谋害嘉和绊倒我的机会。而如今她这样大剌剌地明示自己的意图——她从不是这样的人呀!

暗暗摇头,实在猜不透她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