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

群山雾霭, 风景秀丽。

一个四五岁的孩童,正在一颠一颠地跳下山上石阶,孩童长得雪白剔透, 小脸蛋子粉雕玉琢的,比女娃娃还要漂亮。

“焕焕, 慢些走啊, 当心磕着。”身后的茱萸忙不迭地跟着他,一双眼睛寸步不离地盯着, 生怕这小娃娃有个什么好歹。

“茱萸姐姐,花、”堇涣指着崖边的小花,笑着说道,“涣儿来给娘亲摘花。”

“这可使不得, ”茱萸忙道, “你娘亲让你不要在这里乱走动,你不听她的话了是不是?”

堇涣扁了嘴, 小奶音听的人心都化了, “可是娘亲不开心,涣儿想让娘亲高兴。爹爹每天老是送娘亲各种花,娘亲总是很高兴, 涣儿送的话, 娘亲应该也很开心吧。”

茱萸捂嘴笑了,“傻焕焕,你娘亲知道你不听话,才会不高兴呢,快跟我回去, 再说你娘亲没有不开心,今天不是好好的吗?”

“不、不是的, 娘亲和爹爹好像吵架了。”

“什么!”茱萸嗓门一下子提了八度,“他们两个吵架了?”

堇涣有些委屈,“涣儿、涣儿看见娘亲都哭了。”

“什么?”茱萸整个人都不好了,脸色变了又变,一把拉住堇涣,“是不是你爹爹又跟夫人吵架了,走!带我去找你爹爹去!”

“茱萸姐姐!茱萸姐姐……”堇涣有些失措地被她牵着走,这事情的发展好像超出了他的预期。

等到了竹舍,便看见一颀长身影坐在庭院的石桌前,好像是思索的样子。

茱萸看见无萧,刚想上去质问,无萧恰好此刻转了头,看见了她身后的堇涣,冷声道,“干嘛去了?”

堇涣缩了缩肩膀,“爹爹,涣儿……涣儿只是出去走了走。”

“这里全部都是悬崖峭壁,娘亲不是不让你随意乱跑的吗?很危险的知不知道。”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严肃,他看了看躲在茱萸身后的小身影,缓了缓语气,“过来,让我看看。”

堇涣咬着嘴唇,犹豫地走过去无萧身边,“爹爹……”

眼前这粉雕玉琢的小团子,肤色雪白,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怯怯地看着自己,无萧皱起眉来,身上也有了一股为人父母的威仪出来,“说好了要教你武功,你怎么一吃完饭就跑了呢?”

堇涣一听,小脸立刻皱成了一团,“爹爹……娘亲,娘亲说好放我一天假的。”事情不妙就搬来娘亲,这是堇涣对待自家爹爹最有用的办法了。

“你谎称吃坏了肚子,你以为能骗过你娘亲吗?她只是心疼你,不忍心拆穿你罢了,”无萧捏了捏他粉嘟嘟的脸蛋,手劲没有控制住,疼的孩子眉毛都拧在了一起,“小小年纪就学会撒谎卖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小脑袋瓜里在打什么主意。”

“不知从哪里来的骄奢气,竟吃不了半点苦,”无萧坐在石桌前,抱着臂数落他,“你现在不勤加练习,将来怎么保护你的娘亲,你不是说过要保护她的吗?我看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不、不是的,”堇涣摇摇头,急着分辨,“我说话算数的,涣儿没有骗人!”

“只是、只是……”他犹豫,声音越来越小。自打三岁开始,经爹爹的提议,他便开始了各种学习,爹爹娘亲爷爷舅舅轮番上阵,欧阳风舅舅还好说,传授武功时从来不会严格逼迫他什么,但是只要碰上爹爹和元凌子爷爷,他便觉得透不过气来,这两人一个严加教习,不能有一丝懈怠,一个严肃刻板,有一种令人做贼心虚的威严,每每遇见都令他叫苦不迭。

“无萧,我还没说你呢,你倒指责起焕焕来了,”茱萸一叉腰护在堇涣身前,“他才多大的孩子,竟被你如此训练,小小年纪吃这么大的苦,你到底是他的亲爹,怎能如此狠心!”

“他是男孩子,多吃点苦怎么了,以后才不至于被别人欺负了去。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冰雪风霜无一日懈怠,可比他要苦多了。”

“有我们夫人在,又有你这样的爹,焕焕怎么可能被人欺负了去,今时不同往日,你也不必如何苛求。”茱萸道,“还有,听说你又和我们夫人吵架了?无萧,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把我们好言好语骗到这里来,如今欺负我们没人了是不是!”

无萧怔住,一个眼刀扫过去,堇涣吓得连连向后退摆手,“不、不是我说的。”

“我和夫人好着呢,哪有吵架。”他交叉着长腿,换了一个坐姿,“是谁这么耳报神?”

“哼,最好是这样,等夫人回来,我便能知道个一清二楚了。”

无萧挑了挑眉,看了眼堇涣,“也罢,今儿你不想练,就去你欧阳风舅舅那里吧。”

堇涣眼睛都亮了起来,“好耶!去找舅舅了!”

茱萸扁了扁嘴,“就会知道转移话题。”虽还想继续和他问个清楚,但当下不得不把堇涣送了过去。

等到人都走了,无萧又盘起腿坐在石桌前,看了看天色,一边等待着堇色,一边托着腮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打回到天山之后,他便和堇色住在了这里,五年之后再回来,这里还是云卷云舒,仿佛一点变化也没有。

他见到了幽居轩辕阁的师父,与他说明了当年许多的事情,还有外面经历的事情,元凌子当场没有说什么,但一个名门之徒自甘堕落成为了朝野鹰犬,想必他不表示什么,内心仍是对他失望的。

他以前不懂,在外面有过一段杀戮之欢,但是和堇色在一起之后,终于也明白了人命的不易,他不想为自己辩驳什么,错了就是错了,怪他,以前没有好好听元凌子的话,如今一切也是自食其果。

不必等到其他师尊的口诛笔伐,他自愿在拂天领了罚,等到从谷中万剑宗出来的时候,人也已经摇摇欲坠。

这几个月里,是堇色一直悉心照顾在他身边,衣不解带地陪着他。

他心中既感动又是愧疚,等到身体康复了之后,与堇色在元凌子的见证下成了亲,两人终于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夫妻。

元凌子原谅了他,再有了天山的这一层庇佑,奉天的手也伸不到这里来,他们在远离教派众人的地方有了自己的院子,平时也不受外人的叨扰,在这里过起了安居乐业的小日子。

但是还是有心结在的。

堇涣年纪尚小,襁褓之中便随着堇色离开了皇宫,成为了一个无名无分的皇室后裔,但是堇容仍是一刻不离地寻找着他,普天之下贴满了悬赏他们的告示。

现在虽然看上去风平浪静,但是仍是有一些隐患在的,当今的皇帝虽然勤勉,但是并无立后,又膝下无子,等到他百年之后,便无人继承大统。

奉天与翰天两相并立,短时间之内难以再起兵乱,但等到几十年之后,或许奉天皇权衰微,两国又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战争的发生,受苦的永远是底层的百姓。

“等到涣儿长大以后,他会做出属于他自己的选择,我们能做的,便是等待,等待他的成长。”

那时的堇色这样说道。

一阵推门声响起,一袭月白色衣裙的姝丽女郎立在门前,打断了他的沉思。

无萧立时站了起来,迎了过去,“堇儿,你回来了。”

堇色背着草篓,冲他微微笑了笑,他将她背上的草篓卸了下来,问道,“师父那里怎么样?”

“今日已经渐好了,放心吧。”她与元凌子在医术方面颇有话题,两人经常研究一些草药、医方之类的,近日元凌子身体偶感不适,她便前去照料一二。

来到天山之后,堇色成了这里的女医师,她医术高明,又为人和善,深受族人的爱戴。无论是什么大病小病,她从不收钱,别人给她酬劳,她一律推拒,只道,“夫妇本为一体,夫君以前的过错,理应也由我来偿还一二。”

此刻的她素衣淡妆,举止娴雅,眉目多了一分母亲的淡然,在这里,她已经不再是奉天尊贵的公主,无人再对她毕恭毕敬,但是无萧瞧着她远比以前活的更为自在。

“你身上呢?可有好些?”无萧不放心她,将她打了个转,仔仔细细打量了遍。

她身上尚有蛊毒,他本来想闯入翰天强行找寻国师,但没想到天山有一株奇草,名为白叶血株,元凌子知她身中奇毒,与她一起多次推敲出了药方,竟然一点一点地好了起来。

堇色笑了笑,“我没事,你放心吧。”

见她手上还拿着一方食盒,无萧皱了皱眉,“这又是谁的?”

因为堇色看诊不收钱,总有些不过意的人拿一些珍贵物件来送她,一开始她婉拒,但架不住再三的感谢,只好各自退一步,只收一些食盒吃食之类的。

她现在也学会了做饭,但总归是味道差了一些,无萧做的更是不能吃,如今不再是公主身,就算有茱萸,也不好意思天天全部依仗她,两人总是为一日三餐发愁。受过堇色医治的人明白了这一点,便心照不宣地每次变着花样做一些佳肴点心来天天犒劳他们夫妇两人,他们一开始都不好意思,现在也从善如流了。

无萧脸皮向来是厚,自然是不计较这些的,但是,这一段时间,他发现事情越来越不对劲。

堇色医术仁心,对待患者无微不至,又生的美貌,拂天历来男多女少,又都是些正值壮年的少年郎,无人知晓她的身份,只知她是他的夫人,见到这等俏佳人开堂坐诊,自然也是撩拨了几分春心的,手中挥舞的是剑,心中想的却是竹林溪水边的貌美医师。

一个接一个的少年郎借着看病之由,都想多看她两眼,盼着那柔荑般的手能够触一下自己那跳动的脉搏,那砚台似的眼睛专注地看着自己,今日送一些吃食,明日再帮忙挑一下水、劈一捆柴。堇色思无邪,并没有往哪方面多想,便也没觉得有什么,任由他们去了,因为这些事,无萧没少同她置气。

今日便是一男学徒由她瞧了病之后,便一早寻了机会送来了香粉胭脂,正好被晨练回来的他撞了个正着,男学徒被几道冷眼逼了出去,堇涣进来时,便正是看见一脸不悦的无萧在同堇色说着话,堇色又瞧了他带来的李嬷嬷飞鸽传书来的家信,读着读着不禁红了眼眶,小孩子心思单纯,便以为两人是吵架了。

堇色笑道,“是隔壁的李妈妈的,怎么,她的飞醋你也吃?”

无萧冷哼一声,“最好是,我看我应该再在院子外写上一条,不准年轻男病人踏入我们院里一步。”

她摇摇头,但笑不语,想起拂天那些女学徒看他那魂不守舍的模样,她还没说些什么呢,如今反倒失了先机。

“天色已晚,我们把焕儿接过来吧。”

无萧瞅了眼天色,摆摆手,“不用管他,他不是最喜欢缠着欧阳风吗?那就让欧阳风管他一辈子好了。”

堇色无奈一笑,“你呀,都是做爹爹的人了,还是小孩子心性,你是他的爹爹,他自然是最在意你啊。”

“他在不在意我不要紧,”无萧亲亲她的额头,说的理直气壮,“娘子最在意我就好了。”

“你既然这么想着李嬷嬷,改天我们一家去看看她吧。”

堇色抬起头,眼睛亮了,“真的?”

“这有什么要紧,这天下,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或许你想去清明谷?我们也可以在那里住上一阵。”

两人抬头对视,相识一笑。堇色又打开了食盒,“是雪花酪,涣儿最喜欢吃这个了,我们还是把他接回来吧。”

“娘子这么说,那就随你吧。”

两人关了竹门,并肩走在通往欧阳风家里的路上,一路遇见了诸多邻居,多数是招呼堇色的,她都笑着一一应下了,无萧目不斜视,也懒得回应别人,径直牵着堇色的手往前走,只在遇到一两个看过来的男学徒时,紧了紧旁边人的手,揽上了肩膀,走得愈加大摇大摆。

余光中看到他们脸上那失落哀怨的表情,他高傲仰起头,从鼻孔哼出一口气,心中顿觉舒畅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