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凌子闭关后, 无萧自愿领了诫罚,关在了逼仄的小黑屋里。这里处于天山的山巅之处,整个屋子嵌在石头堆里, 只有一处容纳一人的小门,打开窗户便是万丈深渊, 除非有人给你开锁, 否则一步都出不去,多用于惩罚平时犯了重罪的弟子们。

等到关了三天之后, 有一个人去见了他。

来人并不是从唯一的小门进来的,而是打开了悬崖之上的窗户,蹲在窗前打量着他,这样绝顶的轻功, 除了欧阳风还能有谁。

“怎么是你?”无萧不悦。

看着平时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被关在这狗洞似的地方, 欧阳风差点不厚道的笑了出来,“怎么, 不欢迎我啊?”

“不需要, 没事就快点滚。”他并不把他的好心放在眼里,这人从小捉弄他惯了,这次多半是幸灾乐祸看热闹来了。

欧阳风啧啧两声, “我好歹是你的师兄, 怕你在这里憋坏了,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可真是伤我的心呢。”

无萧打断他,冷冷道,“你有什么事?快说。”

“好吧, 还是你最了解我,”欧阳风笑了一声, “我要走了。”

“你要走?你要出山?”无萧吃惊。

“对,我要离开了,小无萧,你不是一直都很想打败我吗?看来现在是没这个机会了。”

“不要叫我小无萧。”

欧阳风郎朗大笑,“你小时候,还是我抱着你进山的呢。从小到大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该叫我一声哥哥才是。”

“我才不叫你,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你不能走。”

“我若要走?谁能拦我?”

“你就不怕我说出去?师尊们不会允你的。”

“那又如何?他们关的了我一时,关不住一世,我总是要出去的。”

无萧不解问,“为什么?”

“在这里天天看一样的景,见一样的人,有什么生趣?”欧阳风道,“我还有别的事要去做。”

出山便是叛教,会被拂天派剔除门派、追杀一世,无萧虽然在天山顽劣不羁,但终归没什么别的心思,要不是听他这么一说,他压根没想到还有出山这一条路。他最大的目标就是打败他,而如今他却要离开了。

“我要成为天下的天下第一,”欧阳风道,“外面的世界,有最好的酒,最美的姑娘,最厉害的江湖,如果不能入世、见众生,那这一生,岂不是白活了?你这样从小就待在这里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无萧心中震撼,半晌道,“你真的想好了吗?”

“小无萧,我从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我都是一样的人。”他是灭国的遗孤,而他是人世的弃婴,他们属于这个地方,但不会永远属于,任何地方都不会给他们长久的归属感,除了他们自己的心。

他笑着离去,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小无萧,好好努力,我会在外面等着你,等你打败我的那一天。”

欧阳风就这么走了,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等到无萧从小黑屋出去后,果然铺天盖地的流言就嚣尘至上,同门纷纷诟病欧阳风是何等乖张,平日就仗着身手无法无天,早知他就是一头养不熟的狼种种。

他没有将欧阳风最后一夜的行踪告诉任何人,但是那一夜他对他所说的话,却深深的记在了他的脑海里。

几年之内,无萧愈加的勤奋刻苦,内外兼修,欧阳风一走,他如愿成为了教中第一,但是他已经并不为此感到高兴了,他知道还有一个比他更强的人在外面,他说他会等着他,等着他来打败他。

每当夜深人静时,他都会不自觉地想起他,想他在外面过得如何,不禁也好奇起他所说的那个世界。

这几年,他也记住了元凌子的教诲,不再那么张扬跋扈,遇事能忍则忍,但反而好像适得其反。师尊们的器重,同门们的青眼,愈加让一干人等嫉恨不已,自从得罪了皎月后,他更是被三师尊视为眼中钉,皎月处处刁难他、苛责他,她的一众追求者也纷纷附庸,更是盼不得他早日升天,其中最甚者便是杜检。

杜检是掌门的侄子,为人狂傲嚣张,天资甚为平庸,本不该进入拂天派,全靠掌门这层关系才进来的。他自小便嫉恨无萧,处处拉帮结派针对他,更是亲眼目睹了他拒绝皎月的全过程,更是对他恨之入骨。如今见元凌子闭关、欧阳风出走,他越来越有恃无恐,非但不知收敛,反而愈演愈烈,将所有的污水脏水往他身上泼。

无萧为人一向孤高自傲,懒得与人争辩,不知不觉间便更加坐实了这些言论,两人一个孤傲,一个阴险,关系愈加水火不容。

皎月自从无萧软硬不吃后,对他由爱生恨,和杜检走得愈来愈近,“杜师兄,无萧那时那样当众侮辱我,让我下不来台,你可一定要替我好好教训教训他。”

杜检冷笑道,“一个没爹没娘的野种,要不是我们拂天收留他,他现在不知道早在哪里做孤魂野鬼了,我定会给他颜色瞧瞧。”

无萧修炼归来,便看见皎月站在树前等他。

“你来干什么?”他那一事之后就明白皎月的品性,对她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

“无萧师兄,我来看看你,”皎月对他甜甜一笑,并不把他的冷言冷语放在眼里,“今日我正好也在这附近修炼,我们一起下山吧。”

他并不想和她走得太近,便径直走在了前面,没想到后面却突然哎哟了一声,“我的簪子!我的簪子不见了!”

“那是我娘留给我的簪子,一定是掉在了这附近,无萧哥哥,你帮我找一找好不好?”

他站在原地犹豫,皎月委屈地哭了起来,看起来颇为可怜,“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的念想,无萧哥哥,就当是我求你,和我一起找一找好不好?”

他无法,只得在附近寻找起来,周围全是密林,不远处便是教中禁地,据说里面关着凶猛的异兽。

天色越来越暗,他遍寻了一遍,也没有发现簪子的踪影,回头又不见了皎月,正在纳闷之际,发现自己已经步入了密林禁地。杜检正在那里等着他。

等到他逼走杜检,看着倒在地上的庞然大物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皎月骗了他,将他一步步引到了禁地,然后让他与杜检交手,然后不得已下杀了师尊的爱兽狻猊兽。

因为这件事,三师尊勃然大怒,他被掌刑三十鞭,关了三个月的禁闭。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从小便要害我?”小黑屋中,无萧冷冷看向探望他的杜检,他不明白他对他从始至终的恶意。

“我就是看不上你,我就是看不惯你那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你以为自己是谁?”他得不到的东西,他却对它弃如敝履,“凭什么皎月单单对你念念不忘,我哪一点不比你端正有方,一个没爹疼没娘养的贱种,就你?也配!”

“你再说一遍。”无萧平静看他,眼神却越来越冷。

“怎么,我是掌门的侄子,我还骂不得你吗?”杜检丝毫不惧,他从小便是横行霸道惯了的,欺负同门都是家常便饭,自然是不怕他的威胁,“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你敢吗?”

无萧笑了笑,缓缓道,“杜检,你别被我抓到把柄了,否则,我让你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警告。”

三年一度的密林试炼来了,这是一场残酷的试炼,能通过这场生死考验的,都将会是拂天派新一代的佼佼者,而谁先拔得头筹,谁就会是拂天派最为出色的弟子,有着和师尊们下山历练的机会。

下山,这两个字在无萧心里不知打了多少转,如今这样的机会摆在眼前,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密林里瘴气重生,时不时有异兽出没,还有数不清的暗器,稍有不慎便会死在这里,他一路轻车熟路,杜检则是紧紧跟在他后面,形影不离。

他心中冷笑,只当身后没有这个人,忽然闪身,几枚飞刀堪堪擦过他刚才停留的树干。

“杜检,你要干什么?”

杜检冷笑,“没什么,我只是提醒你一句,在这里,一定要当心点才好。”

无萧低头往地面一看,尽是些同门的尸首,有的是被毒虫毒死的,有的是被妖兽咬死了,每次死在密林的人都数不胜数,他很清楚杜检为什么要这么做,这里是唯一丢了性命也不追究的地方,便是死在了这里,都没有人会来诘问,他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

“想杀我?你还不能够。”

突然地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几个小师弟围在一起,吓得脸色青白,手中的剑都拿不稳了,有野兽正在步步紧逼着。

他本想离去不去管此事,但心一软,还是越下了树干,护在他们身后,“你们先走,我来对付它。”

野兽虽凶猛庞大,但并不灵活,片刻之后便被无萧斩于剑下,野兽轰然倒塌,他转过头,却看见刚才那几个小师弟脸色一僵,几人均是直挺挺倒下了,胸口都插着几枚飞刀。

树上的杜检还未离去,在冷冷的看他。

无萧面色一骇,“杜检!你!”

“无萧杀人了!无萧杀人了!”杜检突然变了脸色,惊慌失措道,有几人循声落在他身边,都看见无萧持着一把染血的剑,身边倒着几个了无生息的同门,“无萧!你干了什么!”

无萧冷眼看着杜检,“杜检,你好算计。”

“无萧!你谋害同门,我们要告诉师尊!”有几人义愤填膺道,“无萧,我知你素日胆大妄为,没想到你竟然会借着试炼的由头谋杀同门,你好大的胆子!”

“以血还血,以命抵命,你等着处决吧!”

“人不是我杀的。”无萧争辩道,虽然知道这并没有一点作用。

“万剑宗里的狻猊兽你都敢杀,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无萧抬起头,看着他们一个个的脸,这些都是和杜检平日里厮混的一伙人,他们曾经不断地非议他的出身、诽谤他的过错,污蔑他的种种,从小到大,原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恶意是没有理由的,他的无视并没有给他们带来收敛,反而更是助长了他们的气焰。

他突然想起了欧阳风离去时的背影,他曾经也受了很多的非议,是不是也是因为如此,才选择的那般毫无留恋的离去?

“要不是我们拂天收留他,他现在不知道早在哪里做孤魂野鬼了!还真当是自己天下第一呢!顽劣不堪,目中无人,一个没爹没娘管的野种,果然是卑鄙无耻,竟然借着这个理由谋害同门。”

“和欧阳风真是蛇鼠一窝,元凌子真是教了两个祸害出来。”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无萧眼角渐渐发红,他不在乎别人议论他的出身,但不允许他们诋毁他的师父。

“我说你又如何!”

他轻呵一声,“你们真的以为我不敢动手吗?”

“你还想反了天不成,我就是仗着你不敢动我,你来啊!动手啊!”

那一天,无萧成功的完成了密林试炼,也成为了他在天山呆的最后一天。当他浴血提着剑出来时,仿佛眼中的天空都已经变得一片猩红。

在那一刻,他闻到了自由的味道。

他一遍遍的大笑着,笑的荒芜而又凄厉,原来肆意收割生命的感觉,是这样的舒爽,他只恨没有早点贬弃掉这些宗门教规,为了这些心中大义让自己生生背负了十五年的谩骂和冷眼。

只为了这一刻,他亦是放弃了任何的抵抗,甘愿被师尊们伏诛,当他被架在天台上的行刑场时,闭关的元凌子却强行冲了禁锢,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师父……你来了。”他看着他,却不知道此刻应该说些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子是应该入天堂还是下地狱,希望师父以后能够多给自己烧点纸钱。

元凌子看着他,冷冷道,“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徒弟,本门已宽宥你多次,你却屡教不改,今日更是惹下杀害同门之罪,拂天派是留不得你了。”

昔日最为敬重的师父,此刻的脸上尽是一片肃穆与失望之色,“就当我从来没有你这个弟子,你走吧!以后是生是死,都是你自己的造化。”

在无萧被放下刑架,赶出天山之后,元凌子跪在原地,缓缓道,“我会替他承受一切责罚,今后,我会卸去师尊一位,面壁忏悔,此生永不再踏出轩辕阁半步。”而这些,对于无萧来说都是后话了。

无萧被拂天赶了出来,彻底打回了原形,在江湖中过的放纵不羁,有了拂天派弃徒这一名声,江湖中无数的高手更是对他闻风而来,那几年,他枕戈待旦,刀尖求生,连一处安稳的落脚点都没有,却感到了身与心的自由。

这一生,他发誓要为了自己而活,不必在乎什么名声,也不必遵守什么戒律,随心而为,做一个自在不羁的江湖客。

他见识到了欧阳风口中的江湖,尝过了最好的酒,见过了才子佳人,也阅尽了最好的景致,却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值得回味的,但是有一个目标始终未变,那就是找到他,再亲手打败他。

终于在两年之后,他接了一个赏金任务,与他擦身而过,一路追逐他至清明谷。

“果然,我说的没错,你终会过来的。”欧阳风看着他,笑道。

“我说话算话,我说过会打败你。”

两人在清明谷雷霆万钧地交战起来,可惜,无萧仍是略失一筹,他自知再无生路,却没想到被他一路逼至悬崖峭壁之间,竟然找到了一处生门。

“我等你打败我。”欧阳风没有给他致命一击,看着他坠落万丈深渊。

他自知命数将尽,迷迷糊糊跌落至一处山谷,他在坠落中想到了自己这短暂的一生,荒诞潦草,尽是荒芜,短短十七年,竟无一处可流连。

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做,他还不是很想死。

不知天山里的师父现在如何了。

他无数日夜恨他抛弃了他,但也感激他救了他一命,他懂得的,他一直都懂得的。他冒了天下之大不韪,并不是想看到他年纪轻轻便死在了这里,他该亲自对他说一声对不起,他引以为豪的两个徒弟,都让他失望了。

他徘徊在地狱的边缘,却看到了一双手,黑暗中裂开了一道口子,一束光芒照了进来,一双手柔柔地握住了他,虚无阴暗的空间里,只有它是有实体的,那双手动作轻缓,步步温存,在慢慢,一下一下牵起了他,让他不能再踏进无尽的沼泽半步。

力量像火烤下的水一样在点点流失,游离于半梦半醒之中,贪恋那双手的温暖,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切割,骨骼被碾碎,血液都要流尽了,慢慢地,又有一股新鲜的灵魂涌了进来,让他缓缓地睁开了眼。

“你醒了。”一双极黑的眼睛,一张极美的容颜。

在那一刻,他看到了十七年中最美丽的景致。

他在想,欧阳风果然是没有骗他的,人间,突然变得有意思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