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群山暮霭, 层峦峭立。

山天一色,群山环绕,山腰处便有云雾缭绕, 时有仙鹤鹰雀鸣叫而过,犹如飞鸟投林。

这里是巍峨的天山, 相传上了天山拜了高人, 便可在天下独步一方。

然而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只身入得了天山最高处。

据说天山的山峰最高处, 居住着一群神秘莫测的世外高人,在那里,人人都可御剑飞行,长生不老, 世人称之为拂天派。

数年间, 无数能者志士拜服于拂天派的威名,纷纷上山求学, 他们视天山为圣地, 却只能被阻挡在巍峨的山脚下,不得其法,最后只能抱憾离开。

有人评价拂天眼高于顶, 说它不近人情, 但是没有一个人真正地接触过这群活在天山最高处的高人,他们不显真容、不涉朝政、不问世事,久而久之,拂天派在天下间,成为了一个只能意会、不可触碰的神秘门派。

遥不可及的东西, 便会很容易被世人供奉成为一个传说。

天山。山峰最高处。

元凌子打坐完毕,挽起拂尘, 轻飘飘落下半山腰。

雪白仙鹤与之同行,额间一抹朱砂红,鹤唳所到之处,“元凌长老——”年轻弟子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毕恭行礼、神色谦卑。

许是在天山待的久了,终日饮着清风露水长大,眉宇神态间都有着一股超脱世外的悠然与仙气。

元凌子微微颔首,飘然而去。

世人所言多不准确,拂天派并非不收徒。

只是那等跪拜在天山脚下的庸碌之辈入不得他们的眼,拂天派每年会有师尊亲自下山,在天下挑选骨骼惊奇的武学天才。

芸芸众生相,总有那么沧海遗珠的一两个人,会吸引他们的注意。运气好些,会挑出那么一两个,运气不好,也会一无所获。而这些人,一旦上了天山,便终生不得私自下山,否则将会一生不再为拂天所接纳。

今年,便由二师尊元凌子亲自下山。他一身灰色道袍,飘落天山,施施然踏云而出,恍若神仙入世。

山脚处,求学的人早已耐不住天山的寒冷与猛兽纷纷离开,寒冬腊月下,山脚处已经空无一人。

元凌子挽上拂尘,悠悠落到山脚处,突然,他转身,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

几步之外,一颗千年松树的树干旁,卧着一个婴孩。

婴孩似乎刚几个月不久,小身子裹在厚厚的襁褓里,在安然地睡着,仿佛完全没有被寒风所影响。

元凌子走近,注视着婴孩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天山每天都不缺想要上山拜谒的人,日日香火不断,想必是附近哪家的农户生了孩子没钱养活,想来这里沾沾人气。

元凌子静静看了一会,摇摇了头。

他虽不出山,却也知道现在的世道并不太平。

堇盛容异军突起,成立了奉天国,与翰天南北对峙。土地毁坏、粮食欠收,战乱衍生的生灵涂炭下,父母只能狠心将自己刚出生的孩子扔下,只为了能够匀出仅有的粮食,让更多的人活得下去。

比起那些食人肉、屠饿殍的人来说,这倒还算是好的了。

元凌子神色一冷,毫无留恋地准备离去。

婴孩好似预感到了什么,突然发出一声啼哭。他怔了一下,停下脚步。

婴孩的哭声有些沙哑,也许是刚睡醒,也许是冷得慌。

元凌子默默听着此刻婴孩的啼哭,无波澜的内心没有泛起丝毫的怜悯,这样的婴孩随处可见,在他眼里跟路边的野猫野狗没有什么两样。

他年逾百岁,修为高深,在这百年间,早已看清生死。

“生死既定,人各有命,老夫爱莫能助。”他还是离开了山脚,去到了人间。

亲眼目睹人间的动**,惨状凄苦竟比他所想更甚。

元凌子又不由得想起那个天山山脚下的弃婴。

明明是被他爹娘所弃,他却像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一路上辗转难思,仿佛时不时都能听到临行那声婴孩的哭声。

“造孽,造孽。”

所幸此行并非一无所获,元凌子在人间,遇到了一名根骨奇佳的少年。

少年不过七八岁,一行一动间可窥见风骨,元凌子断定他十年之后,必将会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高手。

“你叫什么名字?”

“欧阳风。”

“为什么学武?”

七八岁的欧阳风声音坚定,“我要成为天下第一。”

“想不想跟我回天山?”

“天山?”欧阳风喃喃,“是那个神仙住着的地方?”

元凌子抚须,一幅讳莫如深的长者模样,“那里没有什么神仙,但是那里可以让你成为天下第一。”

欧阳风眼睛亮了,“好,我跟你走。”

两人就这样回到了天山。

又来到山脚下,存着莫名的心结,元凌子刻意放慢了脚步,行至那颗参天松树下,然后发生了一件令他百年间匪夷所思的事。

那个婴孩,竟然还活着。

婴孩呼吸均匀,又在沉沉睡着。原来这几天上山拜谒的行人中,有好心妇人见他可怜喂了几口饭几滴水,日日吃百家饭,他竟然就这样神迹般的撑到了现在。

元凌子抱起他,喃喃道,“真是奇了。”

或许,这就是冥冥中的因缘际会吧,他终是妥协,带着欧阳风,抱着婴孩回到了天山。

他给婴孩起名“无萧。”无父无母,生于萧瑟之冬,这两个字将他的身世概括详尽。

无萧就这样待在了天山。

尽管刚开始,师尊师尊都对元凌子这一作法很不赞同,但也未作什么惩处,只是并未完全接纳这个来路不明的婴孩。

小无萧总是笑咧咧的,天天追逐在练剑修行的师兄身前,别人斥他也不恼,反而笑的更为起劲,一笑的时候,便会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元凌子未闭关那几年,一直与小无萧形影不离。

发现无萧的天赋,是在他四岁的时候。

那时,元凌子将玄天剑法舞了一遍,自去打坐,半晌后悉悉索索声音传来,睁眼便看见小无萧正拿着他给他雕的小木剑,在石桌前学的有模有样,虽然笨拙的脚步细碎稚嫩,剑都竖不直,但也隐隐能够看出四五分剑意。

元凌子掩去心中震惊,温声问道,“你想学吗?”

四岁的小无萧看看手中木剑,懵懂点点头。

无萧就这样成为了拂天二师尊元凌子的亲传弟子,一如当年的欧阳风。几年下去之后,元凌子惊喜的发现,无萧的根骨比起当年的欧阳风,更是过之而无不及。

二十岁的欧阳风已经成为了拂天派最为出色的弟子,人人都得毕恭毕敬唤他一声大师兄,而无萧,则是成为了更年轻一辈的新一任佼佼者。

元凌子迄今为止只收了两名徒弟,却都是拂天的个中翘楚,很快便引起了其他人的暗暗不满和嫉妒。

嫉妒就像隐隐的浪潮,于无声处肆意地拍打着岩石,卷起千层浪花。无论是师尊还是同门,都对这两个惊鸿出世的少年眼红有加。

他们无法挑剔他们的武艺和才学,只能从他们的身世上暗戳戳的指指点点。

例如说,欧阳风是战乱中的流浪儿,又例如说,无萧是被捡来的。

无萧从小便知道自己是被元凌子捡回来的,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也从未对自己的亲生爹娘怀有丝毫的感觉,所以别人这般的窃窃私语,并不能给他造成什么心理负担。

相反,他没有一点来自于弃婴的怯懦与隐忍,与他绝佳的天赋表现出来的,是他从小便不同于同门弟子的不羁天性。

既然都说他是被捡来的,无萧觉得,那他就要与别人不一样。

无论是武功也好、学术也罢,无萧每每都能轻轻松松拔得头筹,他的天赋与悟性在同龄人中望尘莫及,在所有比试中,他都是最拔尖的那一个,偏偏面上还永远一幅浑不在意的模样,仿佛那个旁人拍马也赶不上的东西,在他这里总能轻易获得,并且视如敝屣。

比试的获胜、试炼的成功、师尊的垂青,他总是能轻易的获得一切,偏又生了张白净的俊脸,随着无萧年龄越来越长,他的容貌也渐渐雨后春笋似的显露出有别于同门的惊人的俊美。

天山鲜有女徒,女子在天山可谓凤毛麟角,就算有那么几个天资聪颖的女徒,无论年纪几何,几乎都对无萧芳心暗许。

就连三师尊捧在手心中的女儿皎月,也不再对无萧抱有鄙夷与成见,被少年越来越出众的外貌和身手所倾倒,可少年偏偏像是不开窍的,对美人日日故作骄矜的嘘寒问暖视若无睹,一心扑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一个眼神也吝啬分给她,生生将美人的一颗芳心付诸东流。

皎月从小娇生惯养惯了的,喜欢的就要一味的得到,满月之夜,花前月下,她终于寻得了机会,对无萧举杯饮酒,倾诉思慕之情,无萧面对美人的投怀送抱八风不动,甚至讥诮相对,终于激得皎月想要硬来,却被无萧一记掌风击向后脑,径自离开了。

此事若是只两个人知道那便还好,偏生被同门的一个师弟看到了,师弟本来是想等皎月的,没想到无意看到了这么一出美人被拒还被打晕的好戏,第二天,拂天所有的同门便都知道了。

皎月大为羞恼,在三师尊和一众师兄弟面前哭诉,硬生生说是无萧勾引她未遂,差点强人所难。美人哭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而无萧却始终不发一语,站立听着训诫,不为自己争辩一句话。

女子贞洁之事非同小可,他却不置一词,也并未把三师尊就坡下驴的负责之事放在心上,那事不关己的态度,终是激怒了爱女心切的三师尊和一众倾慕者。

元凌子大为发怒,将他幽闭了一个月。

“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我没有错。”无萧摇摇头,“我又对她没有感觉。”

“你还是不知道错在哪里。”元凌子摇头,又将他幽闭了一个月。

一月期满,他又问他,无萧还是不知道。

元凌子叹气,“你天资聪颖,为何在这种事上竟如此愚钝。”

“徒儿愚昧,请师父点拨。”

“说话留三分,凡事留一线,你本可以低下头,说几句软话,为什么不?”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无萧道,“我只是不想说些违心之语。”

“此话倒也不错,”元凌子抚须,“但是你可知,过满则亏这个道理。”

“若一味只顾自己的“势”,而不懂变通,最后就算得出谁输谁赢,也没有任何意义。”

“别人的眼光,我不在乎。”无萧摇头,“我只要足够的强,便没人敢说我什么。”

元凌子摇头,“直木先伐,甘井先竭,你锋芒太盛,只会对你有害无利。”

无萧不理解。

他一直以来秉承的就是凡事都要做到最好,他越优秀,越衬的旁人如同瓦砾尘土。他就是想要别人夸赞他,他无萧就是一个天才。

而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努力的动力。活在别人望尘莫及的眼光里,他可以得到难以言喻的满足感,这让他感到无比的优越和快乐。

“过于出色,”无萧喃喃,“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元凌子不语。

这些年来,他把无萧的成长看在眼里,他明白他能有今天的成就,不光是来自于天赋,还少不了背后巨大的努力,他的勤奋并不比任何一个人少,甚至多了十倍百倍,但是这些,他从来不会让别人看到。

“你觉得,你与别人,究竟有什么不同?”

“不过都是一堆灵肉包裹的枯骨,没有任何什么差别,”元凌子继续道,“尽管你天赋异禀,但是在我眼里,你与愚鲁笨拙的普通人都是一样。”

无萧有口难辩。

“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是有限的,我们都是凡人肉骨而已,并没有什么分别。”

无萧虽然天资拔尖,但过分的恃才傲物、眼高于顶,早已引起了一众同门的腹诽和不满。这次元凌子当着全派众人惩处他,也算是浇息了一下旁人的怨气。

元凌子缓缓道,“一味的追求自己,显露自己,越是蔑视对方,越会招致对方的嫉妒和算计,导致自己的失败。这一点,你和欧阳风,都应该好好想一想。”

“为师闭关时期已到,你自己在这仔细想想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出去。”这次是元凌子闭关时间最久的一次,他也是不放心今后的无萧,才对他说了这么多话。

“切记,藏锋露拙,切勿锋芒毕露。”

元凌子此去,一闭关就闭关了十年。谁曾想到闭关结束之后,天山,拂天,连带着他的两个徒儿,都发生了一系列巨大的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