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园之内, 厮杀声越来越大,令人牙酸的打杀声间歇不息地顺着耳膜传来,哀嚎声、叫喊声不绝于耳。

药人像瘟疫一般迅速蔓延至了整个陵园, 放眼望去,陵园已是一片人间地狱。

只有一个地方, 方圆三里都无人靠近。

那里已沦为一片废墟, 时不时还有飞沙走石从里面丢出来,匍匐而来的药人爬虫一样顺着巨大的动静聚了过去, 又纷纷被恐怖的内力击溃了个干净,身体被空气里的力道震得四分五裂飞溅当场。

药人手脚并用地爬到这里,又纷纷惊恐万状地落荒而逃,稍有不注意者, 便被强力的震波无情波及, 被霸道内力瞬间化为齑粉。

药人不惧伤痛,就算断了残了也依然可以不要命的攻击, 如今却像是见了鬼一样, 争先恐后地纷纷踩着尸块逃也似的离去,于是再也无人敢靠近那个地方。

他们不会知道,江湖上的两大绝顶高手正在这里兵戎相向, 对峙的两个人, 一个黑衣练练如修罗,一个白衣飘飘如谪仙,正是无萧和归尘。

两人不知道凌空打了多久,直到震耳欲聋的硝烟散尽,一道迅捷的身影从中越出, 如同落雁归梁。

无萧缓缓站起,长身立在屋檐一角, 缓缓擦去嘴角的血。

“能当上幽澜教的教主,倒是真有两下子,看来教中那一战之后,你的功力又精进了。”

归尘也越了出来立在檐角,与他遥遥相对,脸上亦是挂了彩,额角渗出血来,映的那张白皙俊面更为惊心的邪魅,他的扇面亦是血迹斑斑,雪白锦衣泼上了浓墨重彩的血污,看上去比无萧还要狼狈几分。

“无萧,你真是个怪物。”

“怎么,还要继续打吗?”无萧握紧手中长鞭,一幅蓄势待发之态,眼睛已是寒霜凛凛。

归尘立在原地望他,面色不善。

慢慢地,外面的药人动静越来越小,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铁甲兵戈之声,几乎是一瞬间,越来越多的铁骑踏声传来,两人站在檐角都能感受到地面剧烈的震动。

看到归尘脸色一变,无萧立在远远一边,揶揄道,“看来局势,已经反转了。”

“怎么,你还要继续打吗?”

归尘脸色骤变,冷静的玉面有了难得的震惊之色,“怎么可能……陵园易攻难守,一旦包围住便是插翅也难飞,我的药人不会出现问题,怎么可能、堇容、”

他眼睛一亮,银牙几乎咬碎,“好啊,堇容、算我看低了你。”

话音未落,无萧骤然闪到他面前,姿态非常之悠然,像是看热闹一般,“现在不走的话,你可就走不了了。”

归尘一扇子弹开他的鞭子,人瞬间落出几米远。

“无萧,今日就先到这里吧,这场对决,你我还未分出胜负,我记着。”他最后冷冷看他一眼,白影一闪,人便消失不见。

无萧落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方向,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脊背一弯,猛烈咳嗽了几声,掌中咳出几口浓血。

他怔怔看着掌中的血迹,慢慢攥紧,眸光一凛,随即亦闪身不见。

“我杀人了……”

堇色怔怔看向自己的双手,眼底被艳红的血液所震撼,整个眼中都沦为一汪惊心的红。

等到无萧回到堇容之地时,看到的便是她脸色煞白,身体不动不动,却在剧烈的颤抖,像是受了什么极大的刺激。

无萧冲了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堇容身边拉过堇色,将她揽在怀里,“堇色,你怎么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后,堇色羽睫终于颤了颤,呆滞漆黑的眼珠缓缓转向他,恢复了一瞬间的光彩。

“无萧……”

她定定看着他,喃喃道,声音如同呓语,“我杀人了……”

“我杀了她,锦妃……”

其实无萧刚赶过来时就猜到了□□分,锦妃的尸体还横在地上,而堇色手中握着一把染血的匕首。

无萧轻轻搂住她,安慰道,“没事的,不要多想。”

一旁的堇容转头看他,缓缓问道,“跑了?”

无萧点了点头,堇容没有说什么,回过了头,淡淡道,“跑了就跑了吧,如今金甲军已来,乱况已经得到平定,不急。”

挽丰亦赶了过来,单膝跪在地上,“陛下。”

堇容指了指地上的锦妃,“带下去,处理了。”

挽丰试探问,“是怎样的处理,直接放入陵墓,还是?”

“烧了。”

堇容淡淡道,临走之前又看了看堇色,“长姐的情况很不好,麻烦你照顾了。”

这句话自然是对无萧说的,挽丰悄悄咽了咽唾沫,领着众人退下去了。

今夜可谓是惊心动魄,陵园刺杀一事得到了堇容临危不乱的应对,完美的平复了叛乱,众人提在嗓子眼的心才放了下来。

陵园内遍布残尸断肢的药人,侍卫更是死伤惨重,所幸没有什么皇室之人受到伤亡,只是死了一个锦妃。

听说锦妃是误入了乱斗中的火场,最后被烧的连一个尸首都没有找到,八公主堇言为此伤心欲绝,彻底失了势。

等到金甲军一到,堇容便命令侍卫迅速处理尸体归整陵园,吩咐众人不再守灵,直接回宫。

今夜不亚于是一场天降横祸,众人经历此叛乱早已是惊弓之鸟,都是久居宫中的温室娇花,哪里见过这等见血的大场面,听此命令纷纷如蒙大赦,早已迫不及待要逃离这座人间炼狱。

而这期间,国师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寻不得半点踪迹。

堇容对外亦是下了一道死令,普天之下通缉国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在去往陵园守灵之前,堇容早就安排了三千金甲军驻扎在陵园附近,只待命令一下。另外埋在国师和锦妃之间的眼线也暗中掌握了两人的动向。皇宫外,幽澜教亦是时刻处在监视之中。

这场对弈,堇容以意想不到的翻盘取得了胜利,大获全胜。

不过无论这场对弈过程如何曲折凶险,结局走向如何诡谲险胜,无萧都全然不在意。

他只关心堇色的状况。

自那夜起,堇色便整天郁郁寡欢。

他费尽心思才将这幅美人画慢慢变生动了起来,如今就像是盘桓在窗柩上的雾气,风一吹又消散无痕了。

她又变回了那个不会说不会笑的皮影美人,甚至比以往更多了些阴郁。

堇色总是一夜夜反复的做着噩梦。

在梦里,锦妃浑身是血的厮打着她,咒骂着她,那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就算到死也没有阖上,成为了一道午夜永远翻不过去的梦魇。

她从噩梦中醒了又醒,“不要!”

无萧翻身一把抱住她,止住了她胡乱伸抓的双手,一遍遍唤着她。

她终于睁开眼,慢慢的清醒过来,呆呆望着床帏,仍旧重复着那句说了很多遍的话,“无萧,我杀人了……”

她在黑暗里怔怔张开双手,“我就是用这双手,眼睁睁看着她死在了我手上……”

从小到大,自己从来都是在救人,没想到有一天,为了活命,自己原来也会杀人。

“我从小便听师父的嘱托,救死扶伤,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我救了那么多人,如今却也能为了保全自己,亲手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仿佛心里的什么东西悉数破裂了。

“我这双手,竟然也会杀人,这么看来,我和那些刽子手又有什么区别。”

淡淡的话语散落在夜色里,听着分外的沉重和压抑,“也许,我比任何人都不值得原谅……”

无萧抱着颤抖的她,眸光沉沉,只恨自己不能代她受这份罪。

他历来杀人如麻,对生死早已看淡,也毫无愧疚之心,却也明白堇色身为医者,秉承的便是救人为善,如今这种巨大的冲击不亚于踩碎了她的信仰。

“堇色,这不是你的错。”

无萧不知道怎么劝她,只能紧紧地抱着她,希望自己能够温暖她冰冷发抖的身体,小心的梳理她破碎的情绪,“你就当人是我杀的,好不好?”

堇色连连摇头,“不,是我杀的人,我的手上已经沾了血,我有罪,无萧,我是个罪人。”

“你没有罪,是我罪孽深重。”

无萧轻拍她的后背,缓缓道,“人是我杀的,有罪的是我。”

“不,”堇色喃喃道,“不是这样的。”

见这招不行,他便又循循善诱,“锦妃死了就是死了,这种人就算活着,也会给别人带来无尽的罪恶,你秉承救死扶伤,但杀一个恶人,比救十个活人更有意义不是吗?”

说完他就顿住,觉得有点不对劲,自己当初也是恶人,比锦妃更加罪加一等,她不还是一样把自己救了。

这个说辞俨然行不通,他想了又想,也想不出什么有力的说服出来,最后只能干巴巴来了一句,“无论如何,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最善良的。”

“所以,别去想那些了,你看看我,你还有我啊,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

你还有我。

堇色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像是被人突然戳中了心底最为隐秘的软肋,她羽睫一颤,怔怔落下泪来。

她转头看他,少年正在满脸忧心的看着自己,清亮的眼中只有她一人。

她柳眉一拧,终于按捺不住,崩溃地扑在他的怀里痛哭起来,无萧被她哭的身心俱动,慢慢低下头去,吻掉她脸上淋漓的泪水,“好了,哭出来就好了,没事了,有我在。”

堇色哭了很久,抬头看他,突然问道,“茱萸,有没有事?”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现如此脆弱的一面,刚哭过的嗓音还是抽抽搭搭的,新奇,又脆弱的惹人心痛。

无萧默默在心里记下这幅样子,缓缓道,“她没事,放心吧,她很担心你,我们大家,都很担心你。”所以,你要快点振作起来。

“不哭了,好不好?”

他擦去她的眼泪。

如果再有第三个人出现,就会发现无萧此刻的模样堪称温柔至极,想必定会震惊他们的双眼。

可惜,这种奇景,也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有眼福了。

“陛下这次虽大获全胜,但过程凶险万分,稍有一步差池便是九死一生,陛下可万不能再以身作饵了,否则,陛下龙体有恙的话,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营帐内,挽丰跪在地上,声音恳切。

堇容并不在意,继续批着奏折,轻轻问道,“太后睡下了吗?”

“回陛下,太后被陛下保护的很好,安然无虞,如今已经歇息了。”

“那就好。”他点点头,忽得又想起了一件事,放下朱笔,“到现在为止怎么不见朱痕?她去哪了?”

挽丰神色一凛,刚想抬起来的头马上又低了回去,“禀陛下,朱痕自那夜战乱就失了联系,至今仍是下落不明。”

堇容一顿,声音平静,“给朕查。”

“陛下莫急,属下定当竭力寻回朱痕。属下相信朱痕的忠心,她定不会做出背叛陛下之事。”

堇容长眸一转,看向挽丰,“她的忠心,你清楚?”

挽丰后背一麻,忙不迭道,“属下失言,朱痕是否忠心,全由陛下定夺,属下自是无权僭越。”

“先找到人早说,她的去留,朕自有处置。”

他不动声色地攥紧茶盏,指节微微发白,长眸敛起,平静道,“——无论她在哪里,都给朕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