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人点点头,只是有些人心不在焉的奉承了一下张五,也就不说话了,心里却是暗自嘀咕,“这太后,可果真是这样?”

那个读书人也只是微微冷笑,却不能再说什么了,转了话题“新疆那边俄罗斯人还在闹事,咱们倒是软了骨头,什么都不干,只会叫总理衙门抗议抗议再抗议,若是抗议有用,这会子俄罗斯人早就死绝了。”读书人丢下差钱,不屑一顾的走了出去,张五正欲还嘴,又被边上的人拦住,“五爷,您是大肚量的人,何必和这些小年轻见识,他们,还嫩着呢。”

“倒也没错。”张五随即也不说话,只是这么一下,大家想到俄罗斯人还在浩罕国占据着,时不时的来伊犁河闹事,虽然没死多少人,但也一直在太岁头上动土,可这太岁似乎是睡着了,一点反应也没有,左宗棠号称是暴脾气,如今也不知道怎么了,一下子成了老实嬷嬷,啥动静都没有。俄罗斯人嚣张的紧,不仅仅是使馆的官员,就大使馆里头的厨子,也是趾高气昂的,想到这里,大家都没了谈兴,一时间茶馆里头安静了下来,掌柜得抹了抹额头脑门上的冷汗,长长吁了一口气,低下头复又开始算账,伙计卖力的跑进跑出,迎接客人,突然之间,外头似乎又起了喧哗之声,不少人在叫着什么,张五心里头烦闷的紧,重重的顿了顿茶盏,“外头的人闹什么,这是要上天哪!”叫伙计,“你出去瞧瞧!”

伙计看了看掌柜的脸色,爽快的应了一声,飞速的跑了出去,不一会,就跑了进来,“新疆传来消息,有几个蒙古部落被俄罗斯人都杀了!理藩院尚书大人这会子已经入宫了!”

……

“是什么部落?”

“土尔扈特部的几个部落。”庆海回答道,军机处九位大臣整整齐齐的站在养心殿前,庆海在一边回答着恭亲王的“以前到不在伊犁河附近,只是在天山脚下放牧,今年开春了,看中了伊犁河附近的草场肥美,故此南下,带队的是土尔扈特部图穆德尔汗坐下的大长老,只剩下大长老一位,逃回了土尔扈特部,土尔扈特部从高宗朝西归,又在新疆平阿古柏之乱中立下功劳,图穆德尔汗旧年刚刚入京朝见,皇上十分器重,接连有奖赏赐下,议政王,这不可不察。”

恭亲王的脸上没有怒色,只是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也不知道他的心情如何,似乎早就知道了必然会发生类似这种冲突一般,“知道了,这事儿,想必皇上有主见,咱们听着就是。”

庆海狐疑的看了看恭亲王,又见到几个军机大臣似乎漠不关心的样子,宝鋆皱着眉拍拍自己的肚子,按理说,军机大臣都在了,应该求见了。只是这些人还在外头,似乎等着什么人,过了一会,兵部尚书江忠源到了,原来是等他,几个人排班排好,一起进了养心殿,皇帝早就已经在西暖阁的御座上了,他的脸上露出哀恸和兴奋交织在一起的表情,似乎十分奇怪,“俄罗斯人无礼。”皇帝开口就是这句话,定下了调子,“杀戮大清子民,朕为两国邦交,中外友谊,一直忍耐,只是派总理衙门申明事理,不欲擅开兵事,旧年曾纪泽面见沙皇,晓谕朕意,奈何俄罗斯人犹不知足,拿了浩罕国,还要得寸进尺,垂涎新疆之土,朕实在是忍无可忍,一定要俄罗斯人给一个交代!”

恭亲王等人默然不语,只有庆海和江忠源大为吃惊,这话的意思,要动武不成?皇帝见军机大臣们都不说话,微微皱眉,“怎么了,都哑巴了?什么个意思,不说出来,朕怎么知道你们心里想什么?”皇帝看到了江忠源,“江忠源,你是大司马,怎么个章程,你说说看。”

江忠源想了想言语,跪在地上慢慢说道,“同治十二年初,德国军事教官入讲武堂教导优秀军官,如今只不过是一年有余,大营之中中外学术理念均是不同,龃龉颇多,虽无大碍,可也损伤士气,若是如今贸然出兵,微臣怕十二镇和讲武堂,恐不能担当重任。此外,新疆自从阿古柏叛乱之后颇为凋敝,大军再次入疆,怕后勤不能得力。”

“恩,这是俩点。”同治皇帝点点头,“不过这两件事儿,也简单,大军不去新疆就成了!”

同文馆慎德楼。

同文馆从来是最热闹的地方,不仅仅是这里头是新式学堂头一份,皇帝时不时的来溜达一番,更因为是万国之语都能在此地听到,什么德文法文俄语西班牙葡萄牙语英语意大利语,尽数都有,素日之间这里头中国话倒是不多见,叽里呱啦都是外文,所谓“同文馆,鬼话连汪洋。”众学生斗起嘴来,也十分精彩。最近几年还新开了日文班,只是报名者甚少,“学些西洋文也就罢了,学东洋小鬼子的日本话,未免叫人笑话。”

同文馆的毕业生已经有好几年的了,大部分都派到了总理衙门,若是家里头有关系有势力的,都安排到了总理衙门里头当差,素日做的活不多,只是和各国使节接触,担任翻译之职,翻译翻译国书等,这算是清贵的出路,若是想要去往有钱的地方,那就去海关税务司,那里头的银子外快多些,只是有一样不好,主官是英国人,未免失了身份,次等的,就是到南北洋通商口岸,或者是到沿海各省督抚布政使下头做事当差,专门也是和外国人翻译交涉——这是有钱的,若是论清闲的,那就进同文馆翻译书籍,这事儿不急,但是浩瀚书籍,十分繁琐,且没多少油水,只是和到地方比起来,到底是在京中的,若是家里头有人做洋务生意,这同文馆出身是最好的招牌。

最差的莫过于被派出洋了,虽然如今同文馆的提调官,总理衙门协办大臣郭嵩焘也是留洋出身,但是大家总是觉得有些疙瘩,人离故乡便贱,谁都不愿意远渡重洋,到异国他乡做事的,只是若是没办法,总理衙门选中了你,要出使外邦,这也是无可奈何了,虽然大部分都是寒门学子,但是万一如同现在的驻德国大使安澜一般,这机遇,也甚是了得了,再者出使外国,亦有津贴可拿,津贴颇为可观,可以养家,晋升亦是比在别的地方快一些,这算是外派的优惠了。

至于家中的压力,在同文馆里头的人来说,实在是不值得一提,谁都知道同文馆这些人,都是铁杆的洋务派,家里头看着自己的前途,自然也不会说闲话,再说了,同文馆里头不管是阿猫阿狗都自诩为万岁爷的学弟,昔日皇帝亲自给那人写的保书,早就成了他家的传家宝。谁也不敢怠慢于他,天子学弟的这身份,京师大学堂,还有这新设立的什么清华大学堂,拍马都算不上。

更多诸多军机大臣时不时来视察,文祥来的最勤,每次一来,就带了许多好消息,比如吏部又选了多少同文馆出去的学子为官——沿海和洋务打交道的州县,多用同文馆出身之官,这几年之间也是寻常事了。

或者是带了多少疆臣来挑人,曾国藩大人入京之后,碍不过面子,带着新任的直隶总督,和文祥一起到了同文馆,足足选了十数人去保定,帮忙主持修铁路之事,这十几个人是交通部特意留下来,学了外文之后,又专门学习工程建设和铁路铺设的,日后再送出国准备深造的,没想到尽数被直隶要去,交通部倒是落了人财两空,为了这事儿,交通部尚书穆扬阿气的跳脚,连续上了三道折子弹劾文祥和曾国藩。

今日文祥又要来同文馆巡视了,虽然大家都觉得见怪不怪,但是起码的礼数不能少,几个提调官在慎德楼前候着大驾,同文馆的学生早就被文祥惯坏了,从来都是不迎接的。

几个提调官等了许久,都不见有人来,正在面面相觑的时候,一个总理衙门的苏拉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今日总理衙门有事儿要办,文中堂还在宫里头议事,郭大人打发小的来告诉一声,今日就不用迎接了。”

为首的提调官正想问什么,结果几个教室传出来了喧哗呵斥之声,“可恶!该死!实在是该死!”

喧哗声似乎会传染一般,一下子就布满了整个同文馆,那个提调官见到形式不对,“这些学生是怎么了?”

从大楼里涌出了许多学生,群情激昂的走了出来,提调官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人群前排之中有一个年轻人不是自己同文馆的,主要是此人太出名了,为首的提调官一下子气的要死,喝道,“韩汝兵,你不在京师大学堂,来我的同文馆做什么!”

韩汝兵微微拱手,不卑不亢地说道,“特来传递消息给同文馆的学兄学弟们,俄罗斯人在新疆挑起战端,杀了土尔扈特部的子民。”

“什么?”提调官也是突然听到了这个消息,十分的惊讶,随即转口就说道,“这事儿和同文馆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韩汝兵昂起头说道,“同文馆之中就有俄罗斯人,请俄罗斯人出来,谢罪!”

“放肆!”提调官怒道,“这里不是你的京师大学堂,不要把你那一套放到这里来,俄罗斯军队无礼,自然有朝廷出面去惩治于他,总理衙门自然也有办法对付,朝中早就有严令,各国外交之事,不可迁怒于各国普通国民,这大违天朝礼仪之邦之形象!同文馆之中的俄罗斯人都是俄文教师,别的且不说,你们这些人,尊师重道都忘了吗?”这个提调官是国子监出来的老学究,虽然也很不屑和洋人为伍,但是对于规矩一途,十分看重,且为人方正,同文馆之中的纪律都是他主抓的,他双目扫射之下,不少人都暗暗退缩了,韩汝兵反驳道,“我只是请俄罗斯人出来说清楚他的意思罢了,若是和中国为善的,这还能容许他继续留在中国,若是和俄罗斯的骑兵是一路子的,我韩汝兵决不许他再在此地,荼毒人心。先生请放心,学生必然不会有损国体,做出欺师灭祖的事儿来。”

“这事儿轮不到你来说话。”老提调官吹着胡子瞪眼睛喝道,“同文馆之事,有郭大人,文中堂主持,轮不到你这个管着。”

“同文馆莫非学了洋人之语,已经人心变了?朝着洋人说话了?”韩汝兵这话一出,四周又鼓噪了起来。

“你?”老提调官一时间语塞,边上有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师夷长技以制夷,这是同文馆设立的初衷,通其文,察其事,知己知彼,这是同文馆学外文的用途,和人心如何有关系?朝廷的旨意,从来都是西学为体,中学为用,怎么可能朝着洋人说话!”

边上走出了一个穿着青色布袍的书生,淡然朝着激动的人群开口说话,声音虽然不高,可在场的人均是听得清清楚楚,“韩汝兵,你这话实在是太放肆了!”

韩汝兵看清了说话的人,瞳孔为之一缩,几个提调官见到此人,连忙拱手行礼,“侍读大人。”

被人称之为侍读大人的正是王庆琪,他朝着提调官们拱手回礼,“先生们多礼了。”他缓步走到场中,环视众人,“朝廷之事,自然有朝中的重臣当差,皇上定夺,如何行止,你们毋庸多言。”

“可天下大事,匹夫有责。”

“人各有责,学外文的把外文学好,日后留洋或者是和洋人交涉,不至于吃了暗亏,学技术的,把技术学好,日后不用再朝着洋人重金购求,这才是我们同文馆乃是京师大学堂,学洋务人的正道,这才是你们的责任!”王庆琪朝着众人喝道,“而不是如今要围着几个手无寸铁的外国老师要什么理论的,若是有那个气性,讲武堂就在丰台大营,何不投笔从戎,和洋人们在战场上较量去?这会子在这里搞什么嘴炮!”

几个提调官,又纷纷呼喝,这才叫同文馆的学生心不甘情不愿的散去,只留下了韩汝兵一个人尴尬的站在地上,提调官们抹了抹额头的汗,对着王庆琪感激地说道,“多亏侍读大人了,不然今日之事难以收场。”

王庆琪又是进士,又是翰林,清流华贵,几个提调官是极为佩服的,之前觉得王庆琪有些幸进,没想到今日这样快刀斩乱麻的处置风波,的确是有本事在身的,难怪皇帝也时常让王庆琪来同文馆看看,王庆琪摆摆手,“先生们谦虚了。”他走到了韩汝兵面前,凝视一番,“韩汝兵,你日后不许再进同文馆了,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

韩汝兵阴着脸,“我的事儿轮不到你来操心。”说完瞪了王庆琪一样,拂袖离去。

几个提调官围了上来,“这个人日后不许他再进同文馆。”

“那要不要通知京师大学堂那边?”

王庆琪看着韩汝兵的背影,摇摇头,“京师大学堂和咱们这里不同,那里出来的尽是这种人物,若是咱们告诉了他们,反而让此子更有声势,不用说了。”王庆琪说道,“这几日俄文课暂时别上了,把几个教师都安置好,叫人保护着,不行就叫警察署的人过来,千万不可出现天津教案的故事,我可不想当晁错!”

“是。”

“朝廷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那个提调官还强自忍着,这时候没了学生,自己的怒气勃发了出来,“俄罗斯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怎么还忍着呢?”

……

“实在不能忍着了,必然要还击。”皇太后拿着一个软木锤子,轻轻的敲打着自己的小腿,去了香山一趟,当日还不见得,这几日却突然酸痛了起来,这一日才找了一个锤子出来,自己打着自己的腿,安茜上来准备接过锤子,太后摆摆手,示意不用她来弄,“昔日叫左宗棠先按兵不动,倒是让俄罗斯人以为咱们软弱可欺了,越发得寸进尺了起来,俄罗斯人的脾气,我是最清楚的,他们是欺软怕硬,贪得无厌,从来不知道适可而止,浩罕国主时时上折子哭诉要复国,皇帝也只是好言宽慰,从来不说什么帮他复国的话,这事儿,原本就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就罢了,浩罕国,自己不懂事,丢了也就丢了,没什么不打紧——只要俄罗斯人知道轻重,以夷播海为界,不要再来生事,就这样算了也不打紧,他们南下要多少土地,都和我没关系。可他们倒是好,永不知足,有了浩罕,还想着伊犁,嘿嘿,若是把新疆送给他,他估计还要蒙古青海之地,如今刚好有了借口,有了理由,不愁不能用强硬的手段对付了。”

对面站着的是德龄,德龄依旧是干巴巴的样子,“这土尔扈特部之人来的蹊跷,这时候居然出现在了伊犁河……”德龄说了半句话,看了看太后的脸色,下半句话随即不说了。

太后微微一笑,“他们在那里,不算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