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窟。

这三个字唤醒了黄离沉睡已久的记忆, 旧梦如终于爬上岸的潮水一般在干燥又冰冷的墓地中打滚,暗色的青苔擅自与灰尘共眠,又被心狠的掘苔者连带挖起。

金洞庭, 银月窟。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其实很久很久之前, 银月窟并不叫银月窟, 叫做银盘窟。

金洞银盘,从名字上, 就能看出来黄氏和第五氏有多么交好。

可惜在某一代,第五氏家主始终怎么想都觉得银盘窟这个名字没那么有文化有意境,在众门派都追逐“流月门”“空花境”这种高大上的名字后,第五明拍案决定,将“银盘窟”改成“银月窟”。

其实是第五明自己没想明白,但从前两字而言, 其实“银盘”便是“银月”的含蓄之称, 论意境之美, 银月大概是不如银盘的。可一来第五明是十成十的武修, 一心炼体,不太懂文绉绉的东西。二来第五兄弟一直觉得, 本来这个“窟”就有点光秃秃的寒颤意味, 再加上个光秃秃的银盘, 更显得他们世家又穷又不体面。

可众长老执意不能改“窟”这个字, 认为改了最后这个字, 就是动了第五氏的根。

第五明只好作罢, 光是从银盘变成银月, 已经够他乐呵一阵了。

而就是因为这场改名风波——

让金洞庭的黄氏十分不爽, 认为对方此举是在故意疏离两家关系。

黄氏与第五氏,便从这一场风波开始, 穿插着几代断了联姻。

不过两家还算是互有往来,于是黄离小的时候,也见过些第五氏的人。

第五氏分为两派。

一派主炼体,便如当时更名之变的家主第五明,修习《第五抓月体》,额头上有满月标志;

一派主法修,修习《第五吸月诀》,眼角下有弯月标志。

黄离在小时候,有两个记忆深刻的人。

是和她一般大小的小孩,漂亮得雌雄难辨,一头银白的头发,水润的唇瓣像是雨露下浸润的昙花。

小黄离很喜欢那人的头发。

那时候的黄离还没经受抽骨与背叛,是个活蹦乱跳的小皮猴儿。

喜欢谁,便明目张胆的喜欢。

偏爱谁,便明目张胆的偏爱。

很多人到长大之后,便失去了这种能力。

所以很多幼时的东西,都是极其可贵的。

两家的聚会只维持了数月之久,每逢晚上,小黄离便会偷偷绕出来找他玩。

她刚想兴奋地冲上去,就被另一道身影缠住了。

少年明明没比她小多少,眼里却扭着与年龄不符的扭曲与阴翳。浓阴里,甚至还强埋着些怒压的哀嚎与质问。

“姐姐,你去哪儿?”

他强硬地扯着她的衣袖。

黄离容貌过人,黄川倒也是不差的。

“九十三天,整整九十三天,”

他的眼里厉过阴狠与狡意,怒意似乎要从紧皱的眉峰处炸开,吐出的字句一字一字,仿佛用唇舌碾着发出来:“我自己玩了九十三天的雪花牌。”

“这九十三天,我一直等着姐姐自己来给我一个解释。”

“放开她。”

另一边,黄川的身后,站了一位银发的少年。

只不过仔细看起来,好像又与先前不太一样。

黄川扯着黄离的手更紧,像是宣誓主权一般将自己的姐姐拦在身后,转身瞥了一眼那少年。

少年的眼角下,挂着一粒小小的、亮亮的银色弯月。

“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和姐姐的......”

“我不是什么东西。”

那少年容色平静,对情绪的稳定能力超乎外表,根本不为黄川所激怒。

“我叫第五冬。”

第五冬?

小黄离愣了愣。

记忆里,她所熟识的玩伴,叫做第五秋。

“母亲大人让我瞧瞧你如何,”

她一手银辉打在掌心,毫不留情地就向黄川翻来。

“依我看,哥哥说得对,”

“你比不上你姐姐的十分之一。”

黄离轻轻碰了碰太阳穴,眼前的林又止仍然在尝试和青照临斡旋。

林又止欲要上前,见黄离此举,不免有些忧心地停了下来。

“你......”

你怎么了?没事吧?有没有问题?是哪里伤到了吗?

是什么灵术?还是对面的疯子在使什么见不得人的绊子?

都怪我,如果我可以更强一点,如果我可以保护好你,直接带你走......

这复杂的思绪近乎一瞬间冲昏了林又止的头,让他的双唇抿紧,却发不出之后的声音。

太难堪了。

希望她不要发现。

青照临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轻飘地打转,露出一种十分之淡的笑,轻轻地晃着睫毛。

好像面对不足为据的猎物和不足为据的争抢者。

甚至有一种看戏的心态。

黄离却沉吟了一下,“如此兜兜绕绕,未免不像元婴大能的风格。阁下不如直抒胸臆,”她睫毛一抬,往日澄澈的眼中如冷泉结了冰,凝墨之中有透骨的冷,“到底需要我做什么。”

“哦?原来黄姑娘真的不知道啊?”

青照临眯了眯眼,笑得像个伪装成教书先生的大妖,身上一串一串的珠宝随着身体的起伏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寒桑子没教过你吗?这三千四禁的血绒花。”

“罢了罢了,既然他有疏忽之处,那我便代替令师为黄姑娘略讲一二。”

“这血绒花,发源于万万年前的上古,可惜经久失传,在近年来,才被一些有能之士重掘。”

“以自身之血,以百名百日童子之血、刚出生不能超过半个时辰的隐血狼崽的血骨、以及异化的鬼鲛人之泪、新鲜女子的灵根三尺之处为引,加之一百零九道秘术,可培育出“血绒花”。”

“喂修士服用下血绒花的种子,血绒花便能在身体中生根发芽。假如我将我的血绒花喂给你,你的灵力将不断涌入我的体内,甚至灵海也将向我倾斜,但无需担心,你的体内会有血绒花带给你的全新力量,你的战斗能力,甚至要比先前强上至少三倍。”

说到此处,青照临眼中浮现出难以扑灭的病态的如鬼火一般的狂热,“种子种下去,好好培养,就会开出花。特别特别美的血绒花。你的身体上渐渐会浮现花的纹路,到纹路爬上你的颅顶时——”

他眼内的情绪迸发到一个极点。

“你就会完全成为一朵花,不能说话,不能动作,永远的成为我的收藏品,并用你的粉末,能让我的修为更进九重楼——”

青照临好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顿了顿,笑了下,阖了阖那双眼尾带着青色龙鳞的眸子。

“不过,我这么喜欢黄姑娘,是一定不舍得将你捏成粉末的。”

“你将会成为青某最美的血绒花,永远地陪在青某身边。”

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极其快乐的事情,身体从后背开始带着全身颤抖起来,慢慢张开双臂,哈哈大笑。

而就在黄离大感不妙,准备祭出枯荣粒时——

一粒雪停在了鼻尖。

黄离的双目有一瞬间的涣散。

怎么会......有雪?

紧接着,是两粒、三粒、四粒。

无数的雪,在身边聚拢,似乎形成了天然的屏障,将她保护在内。

寒冷,却很温暖。

好熟悉的感觉。

手指上淋了点点的雪,黄离感觉身体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了。

啊,是眼泪啊。

温润的,湿热的,滑腻的,

我所流下的泪。

身后,有更大的风雪酝酿,将一切不留余地地翻滚,汇聚在掌心。

掌中梦。

身后的白发青年大手一握,手中虚浮的、和现在场景一模一样的象,便如脆纸一般碎成万千碎屑。

他紧抿着唇,神色看不出喜怒,一双白瞳却冻得如自上古便冰封的雪山,只要那连绵的外界屏障一破,那致命的寒气便会一泄而出,将整个三千洲都冰冻。

他的指尖在颤抖,眸色却未曾落在为其颤抖之人身上。

手再次握紧,只听咔嚓一声,本就碎成千万片的“象”再次破碎。

青照临的惨叫只发出了一半,完整的身躯便从中间裂开一道缝隙,随之发出更加清脆的声音,缝隙顺着某只经脉向四周延展,整个人活生生如琉璃片一半碎成无数瓣。

这便是......天阶灵术,掌中梦。

周穆寒垂下睫毛,余光是肆意出逃的劫盗,与主观的意志背道而驰,如飞蛾扑火一半扑到了她的身上,亲吻着她的发丝、身躯、脚尖。

天有不测风云。

他最近有些忙了。

而恰因为这些忙,他差点让她陷入这种恐慌之中。

......看着胆大,其实比谁都胆小的她,怕是强忍着,被吓得不轻了罢。

都怪他。

都怪他。

真该去死啊。眼前的一只蝼蚁,两只蝼蚁,为什么要出现在他与她面前呢?

是风雪不够大吗?是冰霜不够寒冷?

还是......他杀的人还不够多?没有起到足够的威慑作用?

不。这还不够。

周穆寒一扬手,那原本要随风飘零的碎片竟然有如神迹一般拼合了起来,又变成了青照临。

还不够。

漫天的风雪,在一瞬间,变了味。

又突然活过来的青照临发了疯一般的大喊:

“不要!不要!你不能这般对我!!”

原先看好戏一般的青龙阁传人之一,如今却软下了声音,用近乎求饶的、颤抖的语气道:

“求求了.....与其给我蓑衣雪,不如让我直接去死。”

随之,便是撕心裂肺的喊叫。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