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置换到另一边的周榆晚,沿着细细的雨,在桥边行走。

天阴沉沉的,浓灰色扫成的水墨在天角层层晕染开来。从墨碗里斜下来的条条细雨密密麻麻,像是小声抽泣的孩童。桥上的白石砖被雨水打湿,周榆晚停下来,睁着眸子看了那一下一下出现又消失的雨涡子,用脚尖像小孩玩乐一般去踩着涡子玩。

屋檐成了孩子们的荫庇所,雨水在屋檐旁形成了细密的水帘,小童们在水帘内嬉戏打闹,有的调皮的,还将手放进水帘内里接水玩。其中的一个女童注意到了桥上的周榆晚,指着他对小伙伴说道:“你们看你们看那个奇怪的哥哥!下着雨还在桥上站着不动!也太傻了吧!”

旁边几个小童伸着头去看周榆晚,其中一个因为太过聚精会神,头碰到了水帘子,而哎呦一声,看了旁边活泼可爱的女童一眼,摸了摸自己被打湿的小光头,狠狠心,在同伴诧异的目光中,从水帘里一遛弯儿钻了出去。

“喂!大馒头,你干什么?”

听见女童在身后的喊话,大馒头嘴角偷偷上扬了一下,跑到了周榆晚身旁。

周榆晚正盯着雨涡儿发愣,身边的童声在混混沌沌的雨雾中像是一阵清鸣,敲响了他的神魂。

要说神魂,他的神魂确实来自于周穆寒。

分神大能造出分身,在得到那么多益处之时,也必定要付出代价与承担极大的风险。

分出神魄,便是付出的代价。

曾有一大能将神魄分为一万八千份,造出一万八千众相分身,最后因神魂紊乱而抱臂而忘。

馒头扯着他的白头发,好奇地问:“喂,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的?你是传说只有雨天才现世的妖精哥哥吗?”

周榆晚看着自己被扯着的头发,竟然也没有生气。

妖精?

他停下去踩雨涡子的动作,低头看着小孩。

之前在这里的周穆寒,也会被凡间小孩称之为“妖精”吗?

脑海里突然闪过关于黄离的光景,在重要的时刻,最后还是周穆寒救了她。

原身与分身不单能在特定时期互通感官、互通意识,还可以在原身的支配下进行位置互换。

对于想办事的分神大能,多个分身,办事效率会高不止几个档次;对于遇到重大事故的分神来说,多一个分身就等于多一条保命手段。

很多修士争破了头都想要挤进分神期,一是因为修真界弱肉强食,修炼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二是因为从化神到分神,真的会产生极大的质变,离“无不能”又近了一步。

想起那被天地炉所影响的自己像带着原始本能一般地去亲吻黄离时,周榆晚的心里又乱又甜。

周穆寒肯定感知到了。他在那样异样的情况下,是无法主动切断意识互通的。

不知道那家伙,会如何去想呢。

一定一边恨地牙痒痒,一边嘴上又不会承认吧。

馒头见周榆晚一直不说话,但眼里又多了几分笑意,疑惑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大馒头!”女孩气冲冲地捂着头小跑了过来,扯着他的后衣领将他拽到一边,“先生说过,不可以对陌生人这么不礼貌!”

大馒头悻悻将扯着头发的手松开,不好意思地看了女童一样,又撇了撇唇,低着头道:“对不起......妖精哥哥。”

“你是什么态度!”女孩给了他一个脑蹦子,向周榆晚道:“那个......不好意思呀,大馒头刚被从地下放出来,什么都不懂。”

“......”

“没关系。”

周榆晚不同于周穆寒,如果是周穆寒,约莫会冷冷淡淡地直接走了,或者根本不给小孩子们近身的机会。

但周榆晚与他不同,身上沾染上了少年气和烟火气。

很奇怪,明明是由原身剥离出来的分身,却和原身区别如此之大。

“哈哈哈。”

周榆晚一愣,猛地扭头,看见桥后,竟然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位老者。

这老者是什么修为,他竟然没有察觉到?

同样是分神,他和周穆寒,差的就那么多吗?

“先生!”女孩和馒头见了老者,兴奋地跑到老者身旁,老者笑眯眯地摸了摸女孩毛茸茸的头和馒头光亮亮的头。

“小友不必担心。”那老先生一身黄袍,破破旧旧的,上面还缝着几个补丁,却看起来朴实而干净。他拄着拐杖,笑呵呵地摸摸自己雪白的胡子,“老生不过是区区化神罢了,只不过略通神机,有幸获得了后天读心神通罢了。”

天赋神通分为两种,一种是出生便会获得,一种则是后天获得的。最开始,天赋神通是只限于天生的,但随着修真界的不停发展,一些没有后代的神通者出于某种念想,创造出了特殊的灵术,能将天赋神通保存下来,传给有缘人,或者成为秘境中的大机缘。

“......您好。”周榆晚垂下眸,也向老者问好。

谁知老者抚须,哈哈大笑:“老生第一次见你这样的修士。被凡间小童冒犯自己,换做寻常修士,或许便直接出刀见血;被比自己低一大境界的老头子偷窥,还会称呼我为\'您\'。”

“不错,不错。”

周榆晚平常见的人少,一般就是被周穆寒派去做各种任务,之后便来到黄离身旁。作为被创造出来的先天分神,第一次受到别人这样直白的夸赞,一时间颇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抬起头,“谢谢......前辈。”

老者用赞许的眼光看着他,突然问道:“小友因何在此?”

“......”周榆晚似乎被问住了,思索片刻,答道,“散心。”

“小友有心事,不妨说于我听。”老者看了周榆晚一会儿,见他的神情好像不太想说,笑了一下,“既然不想说,那也没事,遵循自己的本心就好。”

遵循本心。

作为分身的他,本心又是什么呢?

刚这样想着,周榆晚的心中又无名生出些慌意来。

他目前的状态......慌什么?追杀?他虽说实力到底不如周穆寒,但只要不是面对宗主或者老祖那样的人物,不至于产生这样的情绪波动。

至于黄离,有周穆寒护着,还有什么可操心的呢。

可心中的慌意越来越大,他面色已然变化,对老者说:“不好意思,我有点事,得先走了。”

老者却不慌不忙地看向他,摸着胡子慢慢说道:“这样。可现在从青云洲,到远在凝碧洲的凌谷城,就算全速移动,这中间一千多洲的距离,小友至少也要赶上两天一夜吧?”

“!”周榆晚回头,霜眸里满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老者。

“哈哈哈哈,别这样看老头子我啊,”老者慢吞吞地拄了拄拐杖,“如果你信我这个老头子啊,就跟我来吧,我或许能有帮到你的办法。”

周榆晚疑迟了一会儿,最后竟然说道:“好。”

老者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好生瞧了周榆晚几眼,“好,好。跟我来吧。”

*

轰隆轰隆的巨响传入耳中,丹中幽谷外的沙子已然飘进了谷内。

黄离看着正在坍塌的方天灵墓,有些麻木。

她太习惯人生的无常了。

如果一个人经受了层层的磨难,大概会有两种结果:一是一蹶不振,渐渐放任自己走上不归路;二是越挫越勇,被磨难劳其筋骨、锻其心智。

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大多数人是根本无法走出太多的磨难的。就像被堆成一列的叶子牌,前面一个倒了,后面的也会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

黄离想,如果不是周穆寒,她大概会完全地成为那倒下去的叶子牌吧。

谷鹏元神魂死透之后,寂静了几刻,这方天灵墓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坍塌。

怪不得啊,谷鹏元最后脸上是带笑的。

或许还为不能看到灵墓坍塌之下众人的好戏而感到遗憾呢。

黄离没有受到上一次在天地炉下压时模拟器传来的警告,或许是那种紧急避险模式只能在某段时间内用一次,又或许是模拟器并没有将此事纳入紧急避险模式的范围内。

可此时,有周穆寒在她身边,黄离便觉得心里安稳极了,什么都不怕。

她太清楚周穆寒有多强了。

周穆寒盯了黄离片刻,冷哼一声。

“帐,我们秋后再算。”

黄离听他这么说,突然很有点想笑。

周穆寒当然看到了黄离的笑意,摁了摁太阳穴,带这些微微恼怒扬身而走,走之前却不忘给黄离再套上一层净岁琉璃罩。

谷钟梨还在大哭,大滴大滴的泪水掷地有声一般砸在地面,她抱住自己,无声大哭着,身形不停抖动,却再也发不出来一丝嚎喊。

黄离看她这样,眸微微暗了暗,从贴着的泥座旁起身,拉住谷钟梨,看了角落里的冰女和她那弟弟一眼,也为两人环上一层金琉璃罩,将几人拉到一个稍微安全的地方。

谷钟梨的情绪似乎还处于崩溃中,黄离想了想,将温暖的身体抱住她,像母亲哄孩子一样、轻拍她的后背。

“黄离......对,不起,把你......卷进来。”

有太多意外发生了。天地炉的突然运行,老祖精于算计的石俑变换,以及老祖死后灵墓的自动坍塌。

像是被人为设置好的,又冥冥中自有天意。

不过对于这些变数,黄离太明白了。

在大变之下,每个人都会受苦受难,孰多孰少,看个人的造化。

但是不变的,是面对大变与危难的心。

一味的沉沦和痛苦不可取,情绪是修士自陷其中的自我桎梏。

在天还没完全塌下来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要勇敢,尽量摆脱情绪,去尝试,去做。

在安放好三人之后,黄离也开始顶着风险,小心翼翼的在这还算安全的一角内,探算阵法。

毕竟是精于灵术与炼器的寒桑子教出来的徒弟,这方天灵墓,也不过是一件超巨型的灵器罢了。

只听一声明显与塌陷声不同的巨响响起,连谷钟梨挂着泪也抬起了头。

周穆寒一身白衣,停在王座与泥座之间的裂缝前。

他找到了灵器总阵的阵点。

轻轻按下,滔天的灵力被源源不断地注入,随着咔嚓咔嚓几声巨响,那王座与泥座生出明显的裂纹。

最后一声特殊的响声响起,这硕大的方天灵墓被人击中了隐藏的中心弱点,如同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般,破碎开来。

坍塌倏地停止下来,但紧接着的,是剧烈的空间扭曲。

而周穆寒一个瞬移来到黄离身前,二话不说如同护崽一般将她护在怀里,一个俯身,便将空间撕开一道裂缝。

强行空间转移的巨型变动中,黄离紧紧贴在周穆寒身前,

脸颊贴着那温暖又厚实的胸膛,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这个人,虽然嘴上不承认,但永远在她身后,守着她、护着她。

她何其有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