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到两个月前的七月中旬,即陈太师刚收到颍川郡守李旻与义子周虎二人书信的那会儿。

事实上,陈太师内心其实并不赞同义子周虎迎娶李旻的女儿为平妻,毕竟李郡守亦是李氏公族出身,虽说李郡守个人的品德值得信赖,可架不住李氏公族中亦不乏有投机钻营之辈,作为立场坚定的‘帝党’,陈太师自然希望自己的义子在朝中能秉持‘中立’,除了效忠天子以外,莫要与朝中其他任何一股势力牵扯上关系。

太师王婴那边的人自然不必多论,在陈太师看来,那王婴就是一个十足的佞臣。

而李氏公族……

鉴于目前李氏公族其实也在东宫太子与三皇子之间摇摆不定,陈太师自然不希望义子淌进去,以免遭人白白利用。

当然了,这个不赞同,也得看跟谁比,倘若跟邺城侯李梁的女儿祥瑞公主比起来,那陈太师毫无疑问会选择李郡守的女儿李小姐,毕竟邺城侯一家所陷身的麻烦更大。

次日,陈太师便进宫求见了天子,将义子周虎与颍川郡守李旻之女定亲一事告诉了后者。

天子听了心花怒放。

不得不说,天子这段时间过得可不怎么舒坦。

‘二虎’的威胁尚在不说,他的皇孙、邺城侯世子李奉前一阵子也来到了邯郸,针对东宫与三皇子前一回试图加害其没祥瑞公主一事纠缠不清——倘若单单只有皇孙李奉与他背后的邺城侯夫妇倒还好,关键就连眼前这位老太师,也对上次‘公主事件’牵扯到他义子周虎感到十分不满。

虽说在他的暗示下,东宫与三皇子已暗中向这位老太师赔了不是,但能否唤来这位老臣的既往不咎,别说东宫与三皇子,就连天子自己都有些忐忑。

要说这天下还有谁是连他这位君王都要畏惧的,那也就只有眼前这位年长他十几岁的老臣了。

虽然天子也知道陈太师是最值得信赖的重臣,但作为君主,谁能忍受臣子一次次的顶撞呢?对于其他臣子,天子倒是可以展现一下何谓‘君王一怒’,可面对这位手握先帝御赐金锏的老臣,搞不好他还未来得及发怒,这位老太师就要先来一手‘力谏’了——在过去的几十年,这种事可不是没发生过,只不过天子严令谣言传播出去罢了。

对于这样一位‘辩不过、打不过’的老臣,天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其‘流放’出去,比如像前些年那样派这位陈太师出征塞外。

在天子看来,似这等直臣,关键时候招回来用一用就得了,平日最好莫要留在身边给自己找不痛快。

正因为如此,今日听说这位老太师准备离开王都,天子心花怒放,双目一亮惊喜问道:“太师这是要去颍川?去多久?”

这话脱口而出,金殿内一片沉寂。

见陈太师面无表情地看着天子,在旁伺候的宦官都替天子感到尴尬。

当然,插嘴是万万不敢的。

“……”

面无表情看着天子半响,陈太师这才板着一张脸,拱手自顾自说道:“臣义子周虎,其双亲皆已不在人世,既臣已收他为义子,自当履行职责,赴颍川走一遭……还请陛下恩准。”

虽然心中颇有些郁闷,但老太师还是决定假装方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而此时天子也已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咳嗽一声点点头说道:“此乃人伦正理,朕准了。”

说罢,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微皱着眉头问道:“你新收的义子周虎……据朕所知,祥瑞还在他那处?”

“是。”

陈太师拱了拱手,如实说道:“当初公主脱险后,便一直受居正庇护。今年年初,朝廷派周虎率军征讨济阴、东平一带的叛贼时,公主亦曾随行,趁机回邺城看望了六皇子夫妇。……然居正回颍川时,不知什么缘故,六皇子夫妇却默许公主跟随一同前往颍川……”

“不知什么缘故……么?呵。”

天子轻哼一声,负背双手在殿内来回走了几步。

半响,他问陈太师道:“祥瑞的事,周虎知道么?”

“大致知道。”陈太师拱手道:“臣已告诫过他,叫他莫要受人利用……”

“唔。”

天子微微点了点头,旋即轻笑道:“此子胆量确实不小,居然敢报复东宫,怪不得当初他敢做出‘劫官烧衙’的事来……”

很显然,赵虞当年的‘经历’,早已巨细无遗地呈于这位天子面前。

对此,陈太师表现地十分淡然,拱手淡然说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急功近利,为达目的不惜铤而走险……臣日后会严加管教。”

“唔。”

天子点了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

毕竟他方才提到‘劫官烧衙’,其实也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就是惊讶于那周虎曾经的‘胆大妄为’罢了——当初赵虞迅速平定了济阴、山阳、东平、济北几郡的叛乱后,晋天子就愈发关注对这位陈太师新收的义子,命人取来了这周虎的履历观阅,这才得知这周虎曾经干过‘劫官烧衙’的事。

虽说情节确实恶劣,但也并非不可饶恕。

不说那周虎确实是个人才,且已立下了令人瞩目的功勋,就算是看在陈太师的面子上,天子也愿意宽恕此人。

别看他大多数时候都不待见陈太师,但他心中却很清楚,这朝中百官,唯有陈太师与陈门五虎是最‘纯粹’的臣子,最值得信赖——虽说这父子几人一个个全是桀骜不驯的刺头,但他们忠于他这位天子,这就足够了。

在这种情况下,陈门五虎变成了陈门六虎,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一刻时后,天子拉着陈太师的衣袖,亲自将后者送出了大殿,临末他还不忘叮嘱陈太师:“……太师去年剿贼甚是辛苦,也正好趁此机会好好歇养一段时日。”

看他态度,仿佛恨不得陈太师在颍川郡待上一年半载……不,最好就呆在颍川郡别回来了,除非发生了什么巨大的变故。

而对此,陈太师面无表情。

回府之后,陈太师便嘱咐毛铮去准备一些贺礼。

晚上,毛铮向老太师禀报:“老大人,东宫与三皇子亦得知了此事,各派人送来了一车贺礼,托老大人转赠于居正。”

陈太师闻言皱了皱眉,当即就说道:“着人退回去。”

“这……”毛铮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他委婉地劝道:“这是否有些不妥?东宫与三皇子递来善意,倘若将其全数退回,未免让东宫与三皇子感到难堪。孩儿以为,不如留下几件,将其余退回去……”

陈太师沉思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就按你说的办吧。”

毛铮这才松了口气。

两日后,陈太师便带着毛铮与若干名卫士,踏上了前往颍川郡的旅途。

在一行人出发当日,他的义子、虎贲中郎将邹赞带人前来送行。

他笑着对陈太师说道:“……其实陛下说得倒也没错,父亲您年纪终归是大了,有些事由孩儿几人出面就足够了,趁着这次居正成婚,父亲您就在颍川好生歇养一段时日。……待到了吉日,孩儿再去看您。……子正,途中就拜托你照顾父亲了。”

鉴于身肩邯郸乃至王宫的保卫重任,这次邹赞并不准备跟随与陈太师一同前往颍川,而是准备直接赶赴婚宴。

“是。”

毛铮恭顺地向邹赞抱了抱拳,毕竟他也是陈太师的义子,论辈分,他也得唤邹赞一声兄长。

在邹赞等人的目送下,陈太师、毛铮一行人的马车,朝着颍川郡的方向缓缓而行。

在足足赶了半个月的路程后,一行人终于在八月初抵达了许昌。

尽管陈太师一如既往地低调行事,但许昌这边却早已有所准备——早在半个月之前,李郡守与赵虞就等着这位老太师的到来了,这使得陈太师的车队刚刚出现在颍川境内,许昌就立刻得知了消息。

八月初三,李郡守带着赵虞出城十里,亲自相迎陈太师。

一行人在城外的十里亭等候了约半个时辰,终于等到了陈太师的车队。

“居正。”

伴行在马车旁的毛铮眼尖,早就看到了李郡守与赵虞一行人,在远远打了声招呼后,笑着驱马上前。

待来到李郡守与赵虞一行人跟前时,他规规矩矩地下了马,出于礼数率先向李郡守行礼,带着几分暗示笑着说道:“李郡守,相比较上回相见,您这次气色看起来更好啊……”

“哈哈哈哈。”

李郡守果然欢喜,满脸笑容。

从旁,赵虞见毛铮借奉承李郡守之余调侃自己,他亦调侃毛铮道:“观子正兄方才翻身下马,小弟还以为子正兄的骑术有所增进……”

“你这小子!你家中喜添一口,愚兄赶来为你祝贺,你却要埋汰愚兄?”

毛铮故作生气地拍了一下赵虞的肩膀。

别看他在太师军中时一身将领打扮,其实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学了几年骑术,直到如今还没学会飞身下马,每次都要先等坐骑停下后才敢慢慢下来,为此薛敖、赵虞等人私底下没少笑话他。

几人谈笑间,陈太师乘坐的马车,也已徐徐停了在众人面前。

“老大人这次怎么坐马车来了?”

赵虞有些惊讶地走上前,准备将陈太师扶下马车,但陈太师却挥挥手拒绝了,十分利索地就下了马车,口中还笑道:“老夫还未老迈到这等地步呢!”

“那是自然。”

赵虞笑着奉承道:“老大人老当益壮,谁敢言老?”

“哈哈哈。”

陈太师笑了笑,在看着赵虞点点头后,先上前与李郡守见了礼。

随后,几人在十里亭稍坐了片刻,稍微聊了聊。

期间陈太师对赵虞说道:“仲信、叔仁他们,如今还在各地,不过老夫已派人给他们送了信,告知他们你成婚之事,至于伯智,他身兼王都与王宫的护卫之职,短期脱不开身,待我等商议罢你二人的婚日,再派人通知他也不迟。”

“是。”赵虞连连点头。

稍作片刻后,众人便一同前往许昌。

这次为陈太师、毛铮等人接风的宴席,就设在赵虞的府上,作为准岳父,李郡守这次也陪同前往。

在得知陈太师到来的消息后,静女带着馨儿并家中的侍女、仆从,一同在府内等着相迎。

待等赵虞迎着陈太师与李郡守进了府,静女带着馨儿上前见礼。

不得不说,陈太师对静女——或者对这位‘赵周氏’的印象,那是非常不错的,毕竟静女漂亮、端庄,在陈太师看来,他义子得此贤妻就足以,实在不必再迎娶那位李小姐。

不过李郡守就在身边,陈太师倒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笑眯眯地朝着静女点了点头,旋即便将目光放在了馨儿身上。

虽说陈太师今年已是八十岁高龄,但他的记性却不错,一眼就认出馨儿便是祥瑞公主身边的一名宫女,然而让他不解的是,明明祥瑞公主没有出面,然而这位宫女却在这边,甚至还站在‘义儿媳’身边,向他行晚辈之礼。

“居正,这位……”

老太师疑惑地看向赵虞。

“咳。”

众目睽睽之下,尤其还是当着准岳父李郡守的面,赵虞亦稍稍有些尴尬,附耳对老太师解释了几句,老太师这才恍然。

恍然之余,这位老太师倒也没怎么在意——反正一名宫女而已,身世‘清白’,只要不是像祥瑞公主、李小姐这种出身,他其实也不会去干涉自己的义子。

**,人之常情嘛。

相比之下,老太师更在意那位公主……

他问赵虞道:“公主……还在你这处么?”

“是。”

赵虞带着几分尴尬低声说道:“就在府里东边的小苑。”

“哦。”

陈太师微微点了点头,旋即淡淡说道:“老夫来时曾受陛下嘱咐……陛下允许让公主暂时住在你这处,但你要保护好公主,另外……莫要插手与你无关的事。”

虽然陈太师说得含糊,但赵虞心中自然澄明,当即点头答应。

当日,待陈太师、毛铮几人在赵虞府上沐浴更衣,又稍作歇息,赵虞便吩咐府上众人召开宴席。

按照陈太师的喜好,这日的宴席只是家宴。

此后几日,陈太师便住在赵虞府上,每日就登门与李郡守以及王氏、蔡氏商议两家子女的成婚之事。

这可不是短短几日就能商议出结果的,毕竟除了成婚的吉日外,几人还要讨论一下要准备些什么东西,还有邀请哪些人,总之事情繁琐地很。

说起来,李郡守那边其实是希望女儿风风光光地嫁入周府,虽说女儿的名分是平妻,但排场不能省对不对?

不过对此老太师却有些不喜。

赵虞个人觉得,老太师应该是希望一切从简,毕竟目前国家的局势并不稳定,不少郡县还处在缺食短粮的窘境中,而在此情况下,李郡守与王氏、蔡氏却有意大肆操办婚事,这在老太师看来未免有些铺张浪费。

然而对此老太师也不好说,毕竟这次婚事又不是他出人出钱,好在赵虞看出了几分端倪,私底下与李郡守谈了谈。

事后陈太师得知此事,也颇感欣慰。

九月前后,就当赵虞府上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婚事之际,薛敖、章靖、王谡三人相继遣人提前送来了贺礼,同时带来了解释的书信。

也正是这时候,赵虞与陈太师才知道泰山贼日益壮大的消息。

对此陈太师倍感惊疑,毕竟他此前也没有把泰山贼放在眼里,以为凭薛敖、章靖二人,在数月内就足以剿灭泰山贼,没想到两个月过去了,那伙泰山贼非但没有被剿灭,反而日益壮大。

这让他不禁开始怀疑泰山贼的背后是否有人暗中支持——比如说那个‘申虎’。

他私下与赵虞商议:“据叔仁所言,泰山贼背后或有高人指点,而这高人,或许就是那潜伏不出的‘申虎’……居正,对此你有何看法?”

说实话,对于泰山贼能取得如此出色的成绩,赵虞心底也感到十分惊讶,毕竟那伙泰山贼,最初只是他随手施为的一招闲棋而已,谁能想到竟能拖住三位陈门五虎呢?

当然,在陈太师面前,赵虞亦不敢表现出丝毫的异常,中规中矩地说道:“当初那几支贼军不战而逃,我就怀疑其中可能有什么蹊跷,如今看来,倘若那泰山贼的背后果真是那潜伏不出的‘申虎’,此人必定是从一开始就打算退守泰山郡,试图利用泰山一带险恶的地形抗拒官军……”

他这一番话,看似言之有物,其实说了跟没说一样,毕竟都是些已摆在台面上的东西。

好在陈太师也没有深究,毕竟在陈太师看来,当前的大事还是他义子周虎与李小姐的婚事,至于泰山贼……

有薛敖、章靖、王谡三人共同围剿泰山贼,泰山贼还能翻腾出什么花样?

对于自己那几名杰出的义子,陈太师亦是信心十足。

然而待临近十月时,却有一则突如其来的急报——或者说是噩耗,传到了许昌。

驻江夏将军韩晫、韩季勇,于江东吴郡的震泽一带,遭江东义师渠帅赵伯虎伏击,兵败身亡。

当听到这个噩耗时,陈太师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震惊之色,乍看端坐在座椅上的他,其实整个人都在颤抖。

而在场的赵虞,对此亦有些难以置信——他兄长赵寅,竟真的击败了陈门五虎中的老四韩晫,致使韩晫兵败身亡?

这一刻赵虞心中的复杂,怕是不亚于陈太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