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我等当真要与那些泰山贼联合么?”

数日后,在箕屋山的一座山寨内,前江东义师大将吕僚身边有一名年轻人这般问道。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轻视,显然他并不是很看得起那些自称‘泰山义师’的山贼。

“呵。”

吕僚轻哼一声。

他所在的箕屋山,其实亦属于泰山山脉中的一块,它位于东天王朱武所在那几座山丘的东南方向,隶属于琅琊郡的莒县境内,距离莒县大概是七八十里的样子。

正因为靠得不远,因此吕僚早在几个月前就也得知了那伙泰山贼的消息,他甚至派人打听到,知道这些泰山贼原本是晋国颍川都尉周虎从济阴、东平等郡驱赶过来的,说难听点,那所谓的‘泰山义师’,就是一群在周虎的追杀下狼狈逃窜的流寇。

正因为如此,吕僚早些时候并非主动去联系这群人,毕竟他自认为双方并非同道中人——他是‘义军’,而对方只是一群流寇。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那群他原本以为不久之后就会被章靖剿灭的流寇,在后来几个月内居然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韧性,甚至于最近一次,居然让那章靖吃了大亏……

没错,他指的就是临淄城失陷这件事。

前一阵子,章靖率两万太师军抵达临朐县,准备进剿东天王朱武,这么大的阵仗,吕僚自然也有所耳闻,因此早早就派出了细作,想看看这场战事的胜败如何。

没想到就在他关注临朐县这边的战事时,临淄一带的细作却忽然传来消息,说是泰山贼趁机袭了临淄,甚至还掳走了临淄城内的许多官员。

惊诧之余,吕僚琢磨了好一阵子,这才反应过来:居然是章靖栽了?

相比较这份惊诧,那群泰山贼‘掠而不占’的做法,也让吕僚感到十分惊奇——起初他也想不通那些泰山贼在攻下一座县城后,为何只抢掠城内钱粮而不占据城池,可待等他仔细琢磨之后,他这才意识到‘掠而不占’的高明之处。

不错,只要泰山贼不占据城池,章靖就逮不住机会围困前者,换而言之,泰山贼始终是占据主动,而章靖始终是处于被动。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吕僚这才对泰山贼逐渐改观,他觉得那群流寇当中,可能有高明之士。

在这种情况下,权衡许久的他,才决定尝试去与那群泰山贼接触,看看能否借助那股泰山贼的力量,达到他心中的目的——为赵璋、赵瑜两位渠帅报仇雪恨!

别看赵璋、赵虞兄弟是替某另一对兄弟当了灾,但这对兄弟,尤其是赵璋,他在江东义师中的威信亦着实不低,毕竟赵璋亦为人豪爽、急公好义,否则又岂能在高举反旗后的短短两年内,麾下就聚集了多达数十万的义师将士?

然而这样一位豪爽、可敬的渠帅,却因为亲自断后,被晋军围困在莒县,最终壮烈战死。

每每想到此事,吕僚便暗暗恼恨。

他恼恨自己当初率领残军逃入箕屋山后,竟不知赵璋就被困在距离他七十里外的莒县。

同时,他亦憎恨逼死了赵璋的晋军,尤其是晋国太师陈仲,以及陈门五虎。

然而遗憾的是,他此时的力量实在太小,在逃入箕屋山的数个月后,他身边就只剩下不到一千名江东义师士卒,虽说这些士卒皆是大浪淘沙一般留下来的老卒,除一部分心灰意冷私下逃离不知所踪以外,其他大部分选择留下与他同生共死的将士,皆是可以托付后背的忠义之士,但光凭这点人就想报仇,那无疑是痴人说梦。

而如今机会来了,就连吕僚也没想到,那群被颍川都尉周虎驱赶过来的流寇,在薛敖与章靖二人的镇压下,居然表现地那般出色,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将军。”

就在吕僚沉思之际,忽有士卒进屋禀报道:“泰山贼……义师派来的使者到了。”

听到禀告,吕僚立刻带着几名卫士走出了山寨,站在山寨外看着上山的路,等待着泰山贼的信使。

不多时,那条上山的路上便出现了一行人的身影,为首的一人,正是张翟。

瞧见此人,吕僚远远就迎了上去,抱拳笑道:“足下,想必就是泰山义师那边的使者……在下吕僚。”

“原来是吕将军。”

张翟亦当即回礼:“竟劳烦将军亲自出迎,在下实在过意不去。……在下张义,见过吕将军。”

『张义?』

见来人竟不是最近闹地挺火的‘泰山五天王’之一,吕僚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不得不说,吕僚误会了,误以为泰山贼不够重视他,他岂知晓,张翟其实是可以代表大天王周岱的。

好在吕僚终归是江东义师的大将,虽然心下有些不喜,但却没有表现出来,仍旧是笑吟吟地将张翟请入山寨内,吩咐人奉上酒菜,为张翟一行人接风。

酒席筵间,觥筹交错。

待酒过三巡后,张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笑着对吕僚说道:“前几日得知吕将军主动与我方联系,我方大天王倍感惊喜,当初入主泰山后,我等便听说箕屋山一带有一位江东义师的大将,可惜无缘得见……”

“败军之将,不敢言勇。”

面对张翟的赞誉,吕僚并不是很感兴趣,直截了当地问道:“不知吕某的提议……”

“是贵我双方联合的提议么?”张翟笑着点头道:“当然,我方五位天王都很感兴趣,不过在下认为,既然联合,为何不再彻底一些呢?”

“再彻底一些?”吕僚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张翟:“张信使的意思是,要吕某率众投奔贵方?”

“不不不,并非投奔,而是联手。”

张翟笑着更正道:“说来惭愧,我泰山义师最近几个月虽逐渐有了些名声,但弟兄们的实力,却远远不足以与晋军抗衡,更羞愧的是,我泰山义师缺少像吕将军这样既擅长练兵、亦擅长带兵打仗的将才,倘若贵我双方能合兵一处,取长补短,相信不久之后,我泰山义师定能有一番新的面貌……”

“呵。”吕僚为之失笑。

虽然眼前这姓张的说得委婉,可说到底,还不是想吞并他的人马?

当然,吕僚倒也不排斥投奔泰山义师,但前提是,他必须在这支泰山义师中占据一定的地位。

那么问题就来了:泰山义师,可以给他什么样的待遇?

“……”

想到这里,他把玩着手中的酒碗,故作沉吟状。

而就在这时,却见张翟压低声音说道:“张某来时,大天王特地嘱咐过,倘若吕将军不嫌弃,大天王愿意奉将军为‘天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唔?』

吕僚惊疑地看了眼张翟。

不可否认,倘若泰山义师愿意给他一个不错的待遇,他倒也不介意率领手下弟兄并入泰山义师,毕竟他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给赵璋、赵虞兄弟,以及此前众多被晋军所杀的江东义师兄弟报仇,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泰山义师居然愿意给他‘天王’的待遇。

“当真?”

吕僚有些难以置信。

“当然。”

张翟信誓旦旦地说道:“对于吕将军这般曾经英勇抗击晋军的义士,大天王素来敬仰,又岂忍心辱没了将军?只要将军答应,将军就是我泰山义师的第六位天王,与大天王、与其余四位天王平起平坐。”

这信誓旦旦的承诺,让吕僚对那素未谋面的大天王周岱好感顿生。

他哪里晓得,其实周岱根本不愿意授予吕僚天王的待遇,虽说吕僚是江东义师的大将不假,但泰山义师也早已不同往日,为了吕僚手下那千余名残兵的投奔,就送出去一个天王的待遇,日渐膨胀的周岱又哪里会答应?

周岱最终答应了此事,全靠张翟的劝说——张翟的目的是壮大泰山义师,让泰山义师成为晋国眼中的靶子,以便他真正效忠的那股势力继续潜伏,因此他并不像周岱那样计较权力,只要这吕僚的加入有利于增强泰山义师的实力,他就愿意充当说客。

“爽快!”

欣喜之余,吕僚端起酒碗笑道:“想不到周大天王如此看得起吕某,吕某遥敬周大天王一碗!”

听到这话,张翟亦笑着举起了酒碗,深藏功与名。

在张翟的撮合下,这次双方的接触十分顺利,酒席筵间的气氛亦十分融洽。

筵席过后,吕僚将张翟单独请到了他的屋内。

在替张翟倒了一碗水后,吕僚语气沉重地说道:“前一阵子得知我义师覆亡,吕某一度心灰意冷……幸好有泰山义师接过了义师的大旗。”

见提到这沉重的话题,张翟亦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当初也没有想到,强盛一时的江东义师,居然会在短短半年内就被晋军剿灭。

感慨之余,他问吕僚道:“张某听说江东义师当初还有些幸存者,不知将军能否联系上?”

吕僚亦叹息地摇了摇头:“当初赵渠帅麾下的诸人,据我所知,公孙砚似乎是投奔东边去了,具体身在何处我亦不知,程虞……他当时为了阻挡晋军,留下断后,被那薛敖所斩,其余众人,大多也死了,只剩下吕某逃入此间苟延残喘……”

“将军莫要自责了……”

见吕僚满脸羞愧,张翟劝说道:“当时晋军强盛,能保住性命就已不易……”

“呵。”

吕僚自嘲似地笑了下,旋即在深吸一口气后,正色对张翟说道:“承蒙大天王看得起吕某,吕某愿意投奔贵方。……我也不瞒张信使,吕某此番主动联系泰山义师,只是想借助泰山义师的力量为赵渠帅报仇,为我战死的数十万江东义师将士报仇……这或许会给泰山义师带来诸多不便……”

张翟立刻就听出了吕僚话中的试探之意,闻言笑道:“吕将军这是说得哪里话?我泰山义师揭竿而起,亦是不忿晋国的暴政,志在有朝一日令天地变色,与晋国是敌非友,又哪里会有什么不便?更别说,晋国如今亦视我等为眼中钉、肉中刺……”

“话虽如此……”吕僚颇有深意地问道:“万一日后晋国朝廷派人前来招安呢?”

张翟正色说道:“张某可以保证,大天王与其余几位天王,皆不会答应。”

“哦?”

听着张翟信誓旦旦的语气,吕僚隐隐感觉出此人有点不简单,惊讶问道:“未及询问,张兄在泰山义师,不知是……”

张翟笑了笑,带着几分谦逊说道:“惭愧。……承蒙大天王器重,承蒙几位天王抬爱,张某暂时担任泰山义师的军师。”

『军师?』

吕僚面色微变,惊讶地看着张翟。

要知道,‘军师’在他江东义师,那可是有崇高地位的人。

似乎是注意到了吕僚的惊讶,张翟连忙补充道:“当然,并非是‘公羊先生’那样的军师……张某只是平凡之人,岂敢与公羊先生相提并论?”

『我也没提公羊先生啊……』

吕僚的神色愈发古怪了。

就在他暗暗思忖之际,张翟又问道:“不知吕将军接下来有什么行动么?……请吕将军莫要介意,既然吕将军已答应投奔我泰山义师,张某自然希望吕将军……吕天王能配合其余几位天王……”

“这个当然。”吕僚点点头,旋即神色有些微妙地说道:“暂时……暂时吕某并没有什么打算。”

也是,他当前手下就千余残军,在晋军的镇压下能活着就不易,能有什么打算?

张翟自然也猜到了这一点,闻言顺势说道:“既然吕天王暂时没有什么打算,不知是否愿意听听张某的建议?”

“……成。”吕僚略一犹豫便点了点头。

他也想听听,泰山义师对他作何安排。

见此,张翟便将泰山义师当前的总战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吕僚。

泰山义师当前的总战略,总结下来其实就短短几十个字:筑寨积粮、暗收内应;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主守辅攻,避实击虚;疲敌蓄己,静待天时。

这仅短短几十个字的总战略,正是某位周首领当初告诫张翟的,听得张翟当时惊为天人,而现如今,亦让吕僚听得瞠目结舌。

谁说泰山贼是一群流寇来着?这不是有相当高明的策略么?

尤其是等张翟讲述每一条的深意后,吕僚愈发惊诧,忍不住问道:“不知是哪位高人想出这策略,不知能否引荐?”

“这个嘛……”

张翟暗自向某位周首领高罪一声,厚着脸皮讪讪道:“正是不才。”

他倒不是要争功,只是为了避免牵出某人而已。

“是张兄?”

吕僚惊诧地上下打量张翟,那表情仿佛在说——这可真是看不出来……

此后的数日,章靖依旧坐镇在临淄城,暗中派人监视此前被泰山贼掳走的那些官员,寻思着是否可以用一招将计就计,利用这些人向泰山贼传递假消息,趁机重创泰山贼。

但考虑到兵力不足,他暂时没有任何行动,只等着他五弟王谡率河北军前来支援。

而在此期间,他陆续收到了不少县城被泰山贼袭击得手的消息。

比如东平陵、于陵、般阳、莱芜、安丘……

还是抢粮、劫官的那一套,待攻破城池后,泰山贼就搬空了县仓,同时将县衙的官员掳走。

章靖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轻举妄动,毕竟他已经吃过一次亏了。

这一日,又有士卒前来禀报:

“报!昌安县遇袭,贼军攻破县城,掳走了许多官员……”

听到这个消息,章靖恨恨地一锤面前的桌案,骂道:“该死的泰山贼!”

然而没想到,前来禀报的士卒却说道:“将军,这次袭城的不是泰山贼,而是箕屋山的江东叛军余党。”

“什么?”章靖微微一愣,旋即面色微变。

此前他也听过类似的传闻,知道琅琊郡箕屋山一带,确实躲藏着一支江东义师的残军,不过因为泰山贼的关系,他之前没工夫去围剿,没想到……

『这两拨人联合了么?』

瞧箕屋山那支江东叛军余党的行动,与泰山贼一般无二,章靖就意识到两拨人或许已经联合了。

泰山贼越来越壮大……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八月初,陈门五虎的老五,后将军王谡,于琅琊郡开阳县收到了三兄章靖的求援书信,惊讶之余,留下其余河东军,率两万河东军驰援山东,在经过了近十日的赶路后,终于在八月中旬抵达临淄。

当时章靖亲自出城迎接王谡,又将后者请到府内,摆了一个单独的小宴招待王谡,顺便将泰山贼的事也告诉了后者。

王谡听得十分惊讶:“这伙泰山贼,我以为是居正的手下败将,想不到如此棘手?”

章靖苦笑道:“这伙人确实是乌合之众不假,但也十分狡猾,见我兵少,他们故意用朱武那支牵制我,其余几支趁机四下袭城,令我顾此失彼……”

说着,他便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王谡,听得王谡亦是倍感惊诧,不禁苦笑道:“我原本还想以五兄的名义,去赴居正的喜事呢……”

还别说,一直以来王谡就是最小的那个,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老六’,他还想趁机过一把兄长的瘾呢。

无奈,王谡也只能像章靖那样,派人将贺礼提前送往颍川郡。

九月中旬,章靖与王谡的贺礼,前后送至了颍川郡,同时也将泰山贼为祸的消息送至了颍川郡。

而此时,陈太师正以长辈的身份在许昌与李郡守商议义子周虎与李小姐的婚期,自然而然也得知了泰山贼为祸的消息。

陈太师的反应暂且不论,赵虞当时着实感觉有点意外。

那些泰山贼,居然拖住了薛敖、章靖、王谡三位陈门五虎?

了不起、了不起……

当时谁也没想到,就在泰山贼为祸期间,这个天下又发生了一件更劲爆的大事,在短短月余间,便传遍了大江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