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奸!这是何等难听的名词哟!纵令说丈夫已经不爱我了,我这身体可以自由,但是罪还是罪,不能说丈夫犯了罪,为妻子的也就可以犯罪。通奸还是通奸,我承认我犯了罪。我的罪是百辞莫辩。
但是凡是犯罪的人谁都会感到罪恶的恐怖。既然感到恐怖,为什么又去犯罪?我不归咎丈夫,不归咎姐姐,也不归咎母亲,因为归咎他人并不能轻减自己的罪恶。
丈夫犯罪,叛背了我是一件事,我犯通奸之罪又是一件事。两不相关,决不能以丈夫有罪便可以轻减我的罪恶,这是很明白的。但是我总有一个偏见,即是丈夫犯了罪,我的身体是自由了的,和筱桥发生关系是寻常的恋爱事件,算不得是通奸,更不成其为犯罪。不但如此,更进一步,我以为和筱桥发生关系是向丈夫复了仇,心头感着一种不可言喻的痛快。像这样的心情,绝不是法庭的裁判官,报馆的浅学无知的记者所能理解的。
由我和筱桥的关系,我和丈夫的罪可以互相抵偿,彼此宣告无罪,是在犯罪之后才觉着的。复了仇般的一种痛快也是在犯罪之后感着的。犯了罪之后,为自己的罪辩护,为抚慰自己的良心,才发见了一个口实,即:
“这是一种复仇,并非犯罪。”我决不是先想要这样复仇而去犯通奸之罪的。本来我犯通奸的罪决不成其为复仇的意义。我之犯罪,完全是由我的感情自然涌出来的。我不躲避责任,我不过想把我的犯罪的路径前前后后说出来给大家听听而已。丈夫、姐姐和母亲的不正的行为刺伤了我的心,姑母们的贤母良妻主义挑拨了我的反抗,加之女性共通的嫉妒燃烧坏了我的肉体,于是我的自重心,我的尊严根本地推翻了。挨不过每天每天的苦闷,遂越出常轨而自尽享乐了。
我绝不为自己辩护。如果想辩护,我还是有理由可以为自己辩护。可是关于我和筱桥的关系,满城的报章都同时提起笔杆来向我一个弱者的女性攻击。你们看,他们代表舆论的做民众的喉舌的主笔先生们,真是勇气赳赳啊!但对于有兵力有财力的当局则卑躬屈节不惜昧良心去歌功颂德!你们看,他们是如何的有人格哟!像这些人当然不会理解女性的心理,更不会知道人情的式微。他们只就事实的外表加以批评,对于人情是不稍加探究的。他们所根据的标准只是道德。他们以为道德是千古不变的。纵令道德是铁制的尺度,有时也会毁坏。何况人生并不是一无变化的东西!人情的波动真是千变万化,想拿铁制的尺度去测量,是何异于想用筷子去夹活的泥鳅呢?
报章对于我和筱桥的关系批评说,是家庭的罪恶,要这样说也可以说得过去。又有说是丈夫的罪恶,这当然更说得过去。有些知名的女子教育家们却异口同声地攻击我,攻击得极其厉害,说我没有半点修养,说我思想过激,说我忘了妇道,说我无隐忍之德,说我赋有**奔的性格;我听见唯有好笑!
他们无论如何地批评我,如何地非难我,我都当作耳旁风,置之不理。不过我要向大家申明一句话,即是:我是人类!
悲惨的时候谁不会哭,喜欢的时候谁都会笑。既然是人类,就不免有感情。感情之浪比海浪更富于变化力的。感情又像是面镜子,环境不同,其映于镜面的也就有变化。我在小的时候,父亲曾讲过“重修岳阳楼记”给我听。范仲淹真会写景,他写受着天气之支配的洞庭湖的景色,真是变化无穷。他说:“……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
的确,人的感情也是和景色一样,气象万千。他还说明雨天和晴天的湖面的景色不同,因之影响及于人的感情;即人的感情因湖面的景色不同而生极大的差异。他说:“……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诚如范仲淹先生所说,人的感情因环境的不同而会发生变化的。感情受了周围的刺激时,会如何的奔腾,如何的奋昂,有谁能预料得及的!我有感情,何能够长久抑制着它,何能久堪寂寞?骂我**奔,骂我无耻的人们真是全无人性的。
在家庭中撒放丑恶的空气的不是母亲和丈夫么?道德的姐姐终于受了这种丑恶的空气的袭迫快要窒息而死了。主持笔政者们和教育家们对于这件事将如何地解释呢?
我和筱桥陷于不义的关系的当日的心情连自己都觉得非常厌鄙。自己更加上一层苦闷了。那种鄙厌和苦闷真非笔墨所能形容。当我俩的达到了最**的热情稍为冷息了些,神志稍觉清醒了些时,我们看见在我们面前的只是无底的暗黑的深渊,我们都战栗起来了。
事过之后,我俩的拥抱像是出于不得已般的,同时彼此相望了一下,也都在这样想:“米煮成饭了,没有办法了。”筱桥坐起来后,双手盖着脸哭起来了。我只沉默着听自己的心脏的鼓动。
我自己也觉惊异何以竟这样大胆地干出了这样的事来。但是在我俩中,还是我大胆些。拥抱,接吻,抚摸,等等动作都是先由我动手。这因为我是给丈夫和母亲训练过来了的,并且他是童贞,而我不是个处女了。不单如此,我还给一种自暴的反抗心燃烧着。
“这是没有半点可耻的事,我是给丈夫遗弃了的独身者了。我俩都是自由之身,你对于这件事可以不要介意。”我重新去拥抱他。这样说着去鼓励他。但他只是沉默着摇头。 过了一会,他说:“这完全是我不好……”
“为什么还说这样的话?到了此刻,不用说谁好谁坏的话了。我俩就这样地生活下去不好么?”
“不。还是我不好。我害了你。我把你陷入地狱里了。”
筱桥脸色苍白,精神颓丧,双唇不住地在颤动。我为要劝慰他,更把他抱紧,他埋头于我的胸坎上了。
每隔约十分钟,各人胸里便感着良心的苛责。我们为对这种苛责作战,唯有再互相拥抱着沉溺于狂乱的性的享乐,唯有在这个时间我们才能够陶醉,忘记一切的痛苦。但是事过境迁,精神和肉体仍然是沉溺于可诅咒的疲劳和痹麻中了。
黄昏后伯良才回来,看见我们的样子十分吃惊。同时在他的眉间表示出一种疑惑的神色。
“少奶奶过来了么?”
他忙向我鞠躬,过后便摆出苦脸对他的弟弟这样说:“怎么又出来了呢?”
“有些事情要商量的。”
筱桥很悲楚般地半望着我,半望着他的哥哥说。
“什么事情?”
伯良像再怕听由他的弟弟口里说出来的话般的。
“我们想一同到旁的地方去。”
筱桥的热泪扑扑簌簌流下来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胸口就像给什么东西填塞住了般。
“到什么地方去?”
伯良反问他的弟弟。一刹那,我看见他的可怕的眼神,我们低垂了头。
“你又不听话,闹出了什么乱子吧?”
伯良的声音像利刃般的刺中了我们的心,冷冷的,疼痛的。他看见我们无话可答,发了几阵叹息,过后就一句话不说走出去了。我看见也不知如何是好了。但除守沉默再无方法。
“你打算告诉给你哥哥知道么?”我问筱桥。
“我想要这样才好。”筱桥抬起青白的脸看我,“无论什么事情,我不愿欺瞒我的哥哥。”
但是伯良不一刻就回来了。他原来是出去买菜的。他买了牛肉,买了鸡蛋,买了葡萄酒回来,大概是准备款待我的。他的厨房就在这小房里近房门的一隅,有一张小桌子,上面安置有一个打气炉,有碗,有筷,他走过去准备弄晚饭给我吃。
“太不像样子了,二小姐,我这里碗筷都没一个好的。”
“如果是特别为我烧菜,那可以不吃,我一点不想吃。”我这样说。
“不想吃么?”
他很失望地在踌躇着,不知烧好还是不烧好。我看见过意不去。
“既然买了来,我就领你的情吧。”
“好说……”
他把打气炉燃着了。他坐在一边,尽望着那炉火和炉上面小锅子。
“筱桥,”他声调平静地说,“你打算怎么样?”
“我听哥哥的话,照哥所说的那样做去。你叫我死我就去死。”
“我明白了。对于过去,我不想说什么话。但是男子汉对于自己的行为是不躲避责任的。你的行为是善是恶,我不敢说。不过我们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做事要光明磊落,不可卑怯,不可做事不负责任。你知道了么?这是我要预先警告你的。”
“啊!实在对不住了。”
“你心里觉得不好过么?”
“嗯。”
“你觉得不好过,你就回到祝府去谢罪。如果不会觉得不好过,那就随便你到什么地方去。”
伯良再向我鞠了一躬:“小姐你的意思如何?”
“我跟筱桥君一路……”
这样说了时,我流下泪来了。
“我只觉得对不起你做哥哥的了。”
“那,那,对我没有什么。”
伯良还在想继续说什么话,忽然听见下面有人上楼梯的足音,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望着楼梯口。卓民走上来了,他睁着充血的眼睛望着我们三人。
“电话,谢谢你了。”
他对伯良说。他的来势真有点凶,以旁若无人的态度对我们,并且表示出对我们无说话的必要的样子,他只是向着伯良说。
“喂,这些东西到底想干些什么事情?”
“我一点不知道。”
伯良很恭谨地说着,拿过一把椅子来请卓民坐。
“太脏了点,对不住。”
卓民用他的左脚勾了勾椅脚,把椅子摆在他以为适当的位置,坐了下来。
“喂,快回家里去!”
一变平时的阿谀的态度,他想用高压的手段来对待我了。我沉默着不看他一看,只望着伯良床头挂的一张相片。相片中人是年约五十余的老者,大概是他们的父亲吧。看他们的父亲的体格矮胖,不似他们的。我在这时候眼中全没有丈夫了。我觉得我获得了筱桥,更无需要这个丈夫了。人类的心理真是奇怪,一经犯罪,胸度便十分地落着下来了。尽在烦闷,尽在哭,尽在闹的人是无能力去犯罪的。我和筱桥发生了不义的关系后,我更确实地更明了地下了决心了。我对卓民已无恨也无怨了。他在我已经变为一个漠不相关的人了。
“快回去吧,喂!”
卓民再这样地催促。
“你是对我说么?”我反问他。
“当然!”
“我不回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不想回去?”
“你问为什么?你是没有干涉我的心的权利哟!”
“权利?”他反问起我来了,“我是你的丈夫!”
“我不承认你是我的丈夫!”我这样说。
卓民一时沉默下去了。但他的脸上表示出种说不出来的愤怒之色。过了一会,他说:“为什么不承认?”
“你定要叫我回答你么?这也并不是我回答不出来。不过还是不说出来好吧。为你自己打算,也还是不问的好,免得丢脸!”
“那么,你无论如何不回去?”
“是的!”
“想到哪儿去?”
“还不晓得!”
“那就好了!你这样说出来了,那就够了!”
卓民故装出丈夫的气概来,摆着架子。因为是当着伯良的面前,他像想叫伯良知道他在祝家是有这样的威严,决不是个寄食者。他的那种样子真是掩耳盗铃的可笑。他再转问筱桥了。
“筱桥君,你是为保护菊筠到这里来的,那么此刻你该送她回去了,怎么样?”
“我不想回到尊府去了。”
筱桥这样回答他。
“你也不回去了?”
“嗯。”
“那么打算到哪儿去?”
“我要跟着少奶奶。”
平素优柔寡断的筱桥,我预想不到他在此时竟能够这样明了地决断地回答卓民。
“你自己想,这样做可行么?对得住我祝家么?”
“我辞差就是了。”
“为什么要辞差?”
“我不能再在府上住下去了。”
“为什么?你做了不能告诉人的事么?”
卓民的声音确在颤动着,也没有什么气力了。他想由这句话去探索我俩间的关系。但是筱桥不回答了。
“怎么样?有什么不能回我家里去的理由么?”
“等我来答复你好了!”我插口说,“我要和筱桥君结婚了。”
“什么?”
卓民这样说了后,脸色一刻刻地转变苍白了。他的胸中还是全给这种疑块填满着,不过他不愿相信,他只希望这个疑虑始终仍然是个疑虑,不要变成事实。
“你在说疯话么?”
“真有些像疯话!的确,再没有这样疯的事体了!”我冷笑着这样说。
“你以有丈夫之身和旁的男人结婚么?”
“那么在回答你之前,我先质问你一句!”
我又有点气恼了。
“你以有妻之身,为什么又使旁的女人怀了孕呢?”
“男人和女人不能同一论啊!”他说了后,苍白的脸又像染了朱般地红起来了。
“那么,你是承认你自己的无品行无人格?”
“当然!天下的男子尽是这样的,不单我一个人!”
“那好了!那是你所特有的道德!”我再冷笑着说。
“是的!”他仍然是这样倔强。
“那么我告诉你我这方面的道德是怎样的吧!我对于没有做丈夫的资格的人决不尊敬,也不尽做妻子的义务或责任;就是说,我现在是没有丈夫的身体了,任我给谁人。只要有爱,就是夫妻。节操不是单单一方面守的,要双方互守。没有了爱的人,何必勉强住在一起,讨厌!”
“为什么就断定没有爱了呢?”
“你总是一个为什么两个为什么地问!胡乱地去探问他人的心事是不该的,是一种失礼,你知道么?我决不是说丈夫做了坏事妻子也一定要做坏事去图报复,不过丈夫已经放弃了做丈夫的资格,和旁的女人发生了关系,那么从那天起,妻子的身体也就是自由了的。夫妻的根本已经破坏了,做妻子的人不是可以自由走她所想走的路么?”
“你……”
卓民只说了一个“你”字头低垂下来,不能继续说下去了。他的呼吸忽然急起来,他的声调转变成重笨而悲楚了。
“我错了,一切是我错了。菊筠,因为我激动不已,说了许多无心的话,得罪了你,请你要原谅我。你的精神也像十分激动了,你要静一静神,我们回去吧,我俩重新去规定一个新出发点吧。菊筠,今天所以我自己走来,就是为此。我实在不愿再去烦托旁的人了。”
“不行了!已经不行了!”
“请你不要说那些气话了。”
“已经迟了!不行了!”我再这样说。
“菊筠请信我这一次吧。从今日起,我定痛改前非。”
“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我已经和筱桥君结了婚了!”
在卓民真是晴天霹雳,所谓“口张目呆”大概就是形容他在这瞬间的态度了。他心里像在说:“万事休矣。”他像硬挺挺地冻僵了的。我当时感着十分的痛快。这种痛快实在包含着各种各样的心理,这不单是复仇心的满足,假定一定要加以说明时,可以说是由于自暴自弃地嘲笑自己之心的表现发生的快感。病痛的人不能挨痛苦时,便以反抗的态度紧咬着牙关去忍耐,愈痛愈感着自暴自弃的快感。我的目前的情状就是这样的。我的良心苛责着我的陷溺。这是事实。但我不愿在丈夫面前把它说出来,因为我觉得说出来于自己是一种奇耻。我以反抗的态度忍耐着这种奇耻的苛责,自暴自弃地,高压地,并且装出极堂皇的态度来和丈夫辩驳。因此我又得着第二种勇气了。
还有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即是可耻的事件是该牢牢地隐闭住,不可外泄的。一经把可耻的事告诉了旁的人,自己的羞恶之心便会薄减了。羞耻是女性美的要素。女性由弃却了她的羞耻那一天始,生命的源泉就破坏了。我如果不把我和筱桥的不义的关系向丈夫告白时,那我,虽在暗地里为秘密之罪而苦闷,但还可以恢复我的昔日的生活,仍然做名门的少奶奶,或更进一步以筱桥为男妾玩弄之于股掌之上,同时还可以博得世间的称赞,说我是个贤妻良母,母亲、丈夫、姐姐也会十二分感激我而向我跪拜吧。但我不能如一般贤母良妻那样聪明,利刃一经脱鞘不见血不止了。我犯的罪我非把它告白出来不可。这个告白使我更陷于自暴自弃的状态中了。即是说,我没有踏回原有的地位的余地了。
由这样看来,良心还是不可靠的。再痛快地说,我从那时起,我就不承认良心的存在了。我不单叛逆了丈夫,更叛逆了良心。凡是主张良心的人,我都向他反抗了。
我这种叛逆果然发生了效力。我看在这世界中一切现象无非如此。假如你主张道理,表示退让时,那么非理便向你加紧攻击了。假如你无理地蛮干下去,主张道理的人便会为你退缩了。一般信以为可耻的事,我偏把它告白出来,不认为是可耻的,那么自己不但不会感到羞耻,并且加得了一种强力了。从前卓民对我的态度是这样的。他公然地行其无耻,公然地把通奸之罪向家人告白,家人无方法可以奈何他,他就是利用这一点来压制我,使得我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最初,他秘密地嫖娼,在秘密进行中时,他还有点廉耻心,但是回数多了后,他便为自己辩解说:“男人们在社交上不能不如此。”其次又进一步这样地为他自己辩护了,“凡是男人谁都是不能免的。 ”
就这样地做下去,他的羞恶之心渐渐地痹麻了。秘密的就变为公开的了。甚至于和姐姐通奸之后,也恬不知羞,以公然的态度向母亲,向我,向家人告白,好像在说:“男人是应该这样做的。”
你们想想,他的态度是何等的横暴啊!的确,处这样畸形的社会中,非横暴不足以图存。我果然受了他的横暴而屈服了。
现在轮到我来取这样的态度了。我公然地告白我的通奸的行为了。
这也果然发生了效力,丈夫瑟瑟缩缩地完全没有反抗我的勇气了。罪恶之力比正义之力强,这真是一种可怕的现象!
卓民等了好一会不说话。但到后来,他为要保持他的给我**了的面目,故装镇静对我说:“如果这样,那没有办法了。我也不再说什么话了。我只向你申明一句,你如能悔悟,无论什么时候回来,我都可以作覆水之收。我相信会有那个时机到来。你是我的正室,这个名义仍然保留着,等你回来吧。”
“正室的名义?”我冷笑了,“我的头脑不会那样旧。这时候还会恋恋于正室的名义么?那才是笑话!”
“那你对于父亲和小孩子,作何想法呢?”
“这些姑息的话,请你不要再说了。你何不更痛痛快快地更露骨地骂我为什么不保全你的体面,这才是你真心想说的话吧!你只要体面能够保持,什么坏事,什么不名誉的事也可以干的!”
“你这没良心的人,不再和你说什么话了!”
“没有良心是你我同样哟!”
卓民沉默着立起来,但还尽看着我,脸色和土般的,没有一点生气。眼睛里满结着血丝。他现在尝到了戴绿帽子的痛苦了。其实戴绿帽子的痛苦在男女性都是同样的哟。
他走向楼下去,我免不得回首去望他的后影。我的心头忽然涌出一种不能言喻的悲痛。
“真是造孽!”
我再望伯良床头的那张相片。筱桥紧咬着下唇,望着他哥哥的脸。
“筱桥!”伯良唤他的弟弟了,“你不能伴着小姐回祝府去谢罪么?”
“谢罪是可以的。不过我和小姐至死也不愿离开了。”
“那么我无话好说了。我也只好走我自己的路了。”
伯良立即离开了我们,出门去了。房里只留着我们两个人,楚囚相对,默默无言。
“我俩到什么地方去吧。”我先提议。
“走吧。什么地方都去吧。”
我俩由伯良家中出来,那天晚上就在从前去过的 W海岸旅馆歇了一夜。我们的神经还是异常的兴奋,尚未冷息,也互感着不安,互怀着忧郁,视线相碰着时,彼此便低下头去,在我们间感不到一点新婚的欢乐。我们为消解这些忧闷和痛苦,便整晚地沉溺于拥抱的享乐。
我和他之间的屏障——主仆的关系,贫富的悬隔,完全撤除了。他有勇气来告诉我,他在许久许久以前就思恋着我,他也常常梦想着和我接近,但他深信在这生涯中是无希望了的,因为他像对天人般地仰望我,只是仰望,高不可攀的;料不到他的梦想竟有实现的一天。他又对我说,得着了我的他,就死也情愿了。
我们的新恋一天天地燃烧起来。第二天我们动身到附近各名胜地方去旅行。有时我俩携着手同走,有时我俩彻夜的谈话,由朝至夜,由夜至朝,我俩没有片刻离开过。但有时也有一种哀愁和痛苦趁隙袭来,在这样的时候,不问白天或夜里,我们唯持拥抱和接吻去抵抗它。
“我们的恋爱虽不免有些错误,但我们的态度是真挚的。”我尽这样说为自己辩解。因为我每天定有几次心里感觉着不安和苦闷。我真想不出是什么道理来。我在这时候,我唯有恨母亲,恨丈夫,恨姐姐了。
“这是母亲造的孽。这是丈夫害了我。这完全是姐姐作祟。”
我虽然想出许多口实来,但是苦闷还是一样地苦闷。我们的恋爱和性欲以非常的速力平行地发展起来。我们为要消遣我的苦闷,想尽了种种的方法,我们到山中去旅行,到游泳池中去共浴,我们常请同旅馆的客人们过来共搓麻将,或到运动场去拍网球。但是这些游戏都容易使我们厌倦,到后来仍然是感着空虚和寂寞。结果我们更陷溺于性的享乐中了。
筱桥对我的态度也渐渐由敬爱而变为狎昵了。他常对我有自动的狂热的要求了。到后来,我也撤尽了我的矜持和严肃,表示出原始的女性的态度来和他周旋。我终于变为他的情妇了。每顾到自己的低级的举动及态度,也不免暗暗地羞愧。
不满一个月,我的钱包渐次空虚了。这并非最初没有预想到的。但我不愿意提出这件事来说,怕它妨碍了我们的享乐的心情。我绝对不向筱桥说,因为知道他无能力筹措金钱的。等到最后的十元快要用尽时,我便对他说:“我们回去吧。”
“回什么地方去?”他惊着问。
“什么地方都好,只要是我们喜欢住的。”
“那么我们回S市去,租下人家的一间房子来同住好么?”
“好吧。”
“但是没有钱,如何好呢?”
“总要想方法。”
筱桥的意思是,回到 S市去看他的哥哥,或许可以想个方法出来。
我们回到 S市,立即去看伯良。
“那个人早搬了。”那家房主人成衣匠走出来对我们说。
“搬到哪里去了?”
“说是回乡里去……”
“回乡里?”
房主人像想着了什么事体,忙跑进去,一会又跑出来,拿着一封信交给筱桥,那是他哥哥写的。
我不能在 S市住了。我只为你们祝福。最后再赠片言,做事要前后一贯,不可有始无终。
我们读了这封信,知道伯良的苦心了。他因为怕对不起我们祝家,所以离开了 S市。
“这又对不住哥哥了。”
筱桥哭丧着脸说。由当茶房起身,勤苦十年,才得到一个科员的位置。但他最终为我们把这个十年辛苦的代价牺牲了。
我们就把这间小房子租下来了。我赶快写了封信给画家夫人的姨母。
第二天姨母送了二十块钱来。
“只这些?”
我问她。我想这一点点钱哪里够用呢。
“我也知道你不够用。不过我们家里实在再找不出来了。”
看姨母的样子也很可怜。她的眼睑不住地在闪动。
“姨母去同母亲商量一下好了。”
“不在家里。等两三天回来了时,再向她说。”
“到什么地方去了?”
“带梅筠到 N镇去了。”
“N镇?到那样偏僻的地方去干什么?”
“那边有一个有名的旧式稳婆,他们说她的手段很高明。”
“稳婆?S市有多少接生妇,怎么要到那样偏僻的地方去请稳婆?”
“是的,那边的稳婆功夫好些。”
她这样说着的瞬间,我的眼睛和姨母的眼睛忽然碰着了。
“打胎去的!”我直觉着了。
“她们是做好事去的吧?”
我笑着说。姨母像在后悔不该多嘴把这件事告诉了我。
“我还不是劝他们不该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来。那个婴儿太可怜了,活活地打死他真是造孽。不过她们说柯名鸿快要回来了,并且肚子也渐渐地大了起来,怕给你父亲看出来了不妥当。”
“你们都是大世家的人,才会做出这些好事来。”
我再向姨母讽刺。姨母像敌不住我的嘲笑,样子很狼狈。她只好提出些旁的话来对我说。她告诉我彩英渐渐地胖起来了,样子很好看。她又告诉我乳母和阿喜都很勤勉做事,做得有条不紊。最后她问我,想不想看她们。她还说了些关于卓民的话后就告辞回去了。
姨母走后,筱桥以悲惨的脸色向着我说:
“你想回去吧?”
“没有的事。你为什么这样问?”
我微笑着问他。
“但是你想回去看彩英小姐吧?”
“想看还是想看,因为是自己的女儿。不过……”
“我害了你了。”
筱桥在不住地叹息。我怕他疑心我变了心,故意自动地更热烈地去抚爱他,拥抱他。的确,我也觉着我俩的**一天一天地趋于平凡了。为要抚慰他,我对他表示了许多从来连对卓民都没有表示过的可耻的动作。但过后,愈感着我们的生活的疲倦。
只二十元,当天就用完了。筱桥说要出去找个相当的职业来维持我们的生活。但是我想,他既没有专门的学问,又没有特种的技能,能够找得到什么好的位置呢?
但是我们都沉溺于新的恋和欲中了。虽然贫苦,也不感到如何的困难。在小说里头常常看见有许多恋爱的同志们,死守恋爱神圣主义,向饥寒奋斗。读到那些地方,我常常受了书中人的感动。现在我体验到这种生活了。
“你如果在什么地方做,我也找一个小学教员来当当吧。”
单是这样的生活的计划,给我们不少的喜悦。第二天,筱桥为找职业出去了。到了黄昏时分,他精神颓丧地走了回来。
“走了好几个地方都找不到适当的职业。”他说了后,低着头叹了几口气。
“怎么马上就找得到呢?慢慢来哟。”
我这样地鼓励他。又过了一天,他再出去了。傍晚回来就向我问许多事情,他问他走后有来客没有,有邮件没有。他又问我是不是整日都在家里,到外面去过没有。他就这样无微不至地来探问我。最后他便会这样对我说:“你很想回去吧。”
他对我的爱欲像达到了最**。他每天晚上对我都有很固执的强烈的要求。当然,我一一顺从他,因为怕他多心。但他像还是不能放心,每天仍然是对我寻根问底。最初我不觉得什么,后来在他的这种状态中,会悟了他的心事了。他是怕我逃亡,离开他。他常常很冗烦地向我这样说:“你在后悔了吧?”
“你为什么尽说这样的话?我们不是彼此赌过咒来的么?”
我有点气恼了,这样回答他。
“虽然发过誓,但我一点本事没有,不能叫你满足。”
“不要说那些话了!不要说那些话了!我不是为求满足才和你这样的。我们只要能过有意义的生活,不是什么艰难辛苦都要挨过去么?”筱桥又流眼泪了。我感激他的心思,觉得他真可怜。的确,他是怕我逃走,所以急急地想去找一个职业来。
我们的生计一天天地困难了。到了这个状态,他又说出那样的话来了:
“我害了你,真对不住你了。”
我们每天只是楚囚相对,说了许多哀惨的话,以后又互相怜惜,互相安慰一回。但这仍无益于我们的生计。我们的生活还是一天比一天惨痛。我此时才想要钱了。此时才知道钱的价值了。因为没有钱,筱桥才这样的悲观。如果弄得到二三干元,我们可以再离开S市,到各地方去旅行。
我想来想去,结果还是写信给姨母,叫她来。姨母果然就来了。她一见面就这样对我说:“你母亲回来了。看她很忙,事情多,没有和她详细谈话的机会。不过我对你姑母说了,她答应借钱给你。你试去找她看看。”
我顶讨厌的就是这个提倡贤母良妻主义的女教育家。但是受了经济的压迫,也不能不忍着耻辱去会她了。我等姨母走后,立即起身走向姑母家里来。
我按了电铃,有个女仆出来。她一看见我,一声不响就翻转身走进去了。我从前到姑母家里来过,这个女仆是认得我的。我想走进去,但是姑母走出门首来了。
她是提倡朴素的生活的,所以她常穿粗裙布衫。今天穿的还是朴素的服装,不过她手腕上和颈项上戴的是什么东西呢?白金手表和黄澄澄的颈链。她的这样矛盾的装饰,正是现代上流社会妇人和贤妻良母们的表现。
她一看见我便这样说:“关于你的事,我也懒得再说什么话了。你的父亲也薄薄地晓得了。就是卓民也不能为你想方法了。明白地说,是没有一个人同情于你的了。你想,一个女人没定性,做错了事,可怕不可怕?”
“我是什么事都不害怕的!这算得是什么!”我这样说了后,姑母紧蹙起眉根来了。
“你的性格这样偏执是不对的哟。你的父母,你的亲戚都不爱你了,还有谁庇护你么?”
“我不要谁的庇护!”
“你还尽讲蛮话是不对的。菊筠,你要知道,同情于你的只是我一个人了。只有我才想为你想个方法,使你往后能在社会上站足。你自己怎么样打算?”
“我没有什么打算,我只想要点钱。”
“要多少?”
“愈多愈好。”
“你看,是吗,你尽管固执,尽管说强话,但要钱时,就来找我了。侄女,你要知道,你的父亲和卓民都很气你不过,说不理你了。他们还能够给你钱么?现在就把我的私蓄给点你吧。太多,我是做不到哟。”
姑母伸手进衣袋里摸了一会,摸出一张银行支票来。
“这些是我给你的。”
我接过那张支票来看,是“一千元整”。于是我交回给她,凝视着她的脸说:“我不敢收。”
“为什么?拿去吧。”
“我不敢要姑母的钱。如果这是母亲托你交给我的时,我可以拿去。 ”
因为我认得那家银行是我母亲存款的银行。母亲只贪那家银行的利息高,不管那家银行小不小,也不管它靠得住靠不住。至若师长,财政部长,铁道部长的太太们的款是存贮在帝国主义银行里的。假如若用时髦的罪名来加到母亲身上去,母亲只是不革命。至于汇款到外国去及存款在帝国主义银行里的要人们,完全是反革命了。
有一位先烈的儿子,得了国家的津贴,送到美洲去漆了二三年招牌,居然漆成两个金碧辉煌的字“硕士”了。这“硕士”两个字是他的父亲奔走革命十余年,后来在广州为三月廿九日的事变死难流的碧血酿成的。他得了硕士头衔便忘记了死难的父亲了。何以言之呢,因为他的父亲是贫苦农工的代言者,而他因为在新大陆住过几年回国来后,便像他的父亲提倡革命般地,东呼西号说:
“要想改造中国的人们哟!你们须到新大陆去吸吸新鲜空气!你只要去吸吸美国的空气,回国来后就会变为大政治家、大财政家、大实业家、大教育家。你们如没有钱,你尽可以向美国借债哟。”
当局何尝是赏识他有学问,有本领,不过看他父亲的面子,给个差事给他,让他陪一班真为党国努力的要人们吃饭罢了。但他真不自量,以为他是有本领了,自鸣得意。今天想管交通,明天想管税饷,这些位置是有大宗款项入手的。其他机关决不屑就。他吸了新大陆的空气回来,他的头脑的内容是:Money,Money,nothing but Money。他并不体念一下乃父为国为民牺牲的精神。钱积蓄够了还不想做点利社会利民众的事。所以我的父亲常常发牢骚,骂他们这班人,说他们完全是挂着革命的美名,而行其反革命之实。真是封建思想,革命者之子孙不一定是能革命的哟。
所以我的父亲又说,“虎父有犬子”这句话的确不错。
“谁的钱还不是一样?拿去吧。”
姑母这句话也不错。现代的新旧军阀和贪官污吏,他们拿钱,不是不管谁的,通统拿了去么。
“这张支票是母亲托你转交给我的吧?”
姑母本来最恨我,最讨厌我,但她还要向我卖好,向我示恩,说什么只有她是同情于我,把私蓄挖出来给我。这个女教育家的虚伪卑鄙,变成了她的第二天性了,没有救药了的。
“那也不……你问谁的做什么?谁的钱不是一样?拿了去吧。”
我最初就不相信她能够这样慷慨,她的鄙吝性是我所深知的,要她拿出一二十元来尚且比割她的肉还要难,她哪里肯以千元之数送给我——她所最恨的侄女呢?
“你为什么要骗我呢?”我快想哭出来了,“因为我做错了事,便和我断绝母女的关系,是吗?母亲不准我再进祝家的门,所以托你把钱交给我,是吗?你看你们是何等的无聊,何等的虚伪啊!我做错了事,要断绝母女的关系,我一点不争。但是对姐姐如何了呢?姐姐是个烈女节妇么?为祝家的门户增添了多少光彩呢?母亲何以又怂恿着她和卓民干出那些猪偷狗窃的事来呢?”
“你又来了。你静一静你的气吧。”姑母这样对我说。
“我的气真不能平静!”我反抗地说,“你还是和我的母亲一样的虚伪,一样的卑鄙。你不招呼我进你屋里去坐,只你自己走出来把钱给我。你不是明明白白当我是个叫化儿么?我虽然不是像你一样的贤母良妻,但是有哪一点赶不上你们体面?我决不会干出那种事来,互相串通着叫一个女子打了胎,然后又佯装没事的把她送到一个清白的人家里去!”
“你?”姑母脸色苍白起来了,“不要尽站在那边乱说话。请进来坐,定一定神吧。”
“你太客气了!我不敢当!你们聪明些,做了恶事能够隐藏起来,你们都是欺骗社会的能手。我是蠢笨的人,不会像你们那样做。算了,再会!我自己才希望和母亲断绝母子的关系呢!你去告诉她吧,我不要她的钱!再会!”
我像做梦般地回到筱桥这边来。他以极度疲倦的颜色在等着我回来。
“还是找不着职业,真是对不住你了。”
“不要紧,我们还是过我们的幸福生活吧。”
我这样说了后,再走出来。我的神经极端地兴奋起来了。我想最好还是回去把过去的一切经过通统告诉父亲,交给父亲去裁判。从前我对他们太客气了,太怕事了,因为怕给父亲知道,激苦了他,所以极力地隐忍,就把事情弄糟了。早日告诉了父亲解决了,决不至有今日的结果的。据姑母的口气,父亲像知道了我的事了,那么我也无隐瞒着父亲的必要了。我还是在父亲之前,堂堂地和他们争是非吧。
我叫了黄包车坐着走回到自己家里来时,是近午时分了,细心听一听里面,真是鸦雀无声,沉寂若死。门首传达室也不见一个人影。我按住胸口的跳动,笔直走进里面来。我此时真是感慨无限的。
我在中厅口看见了阿喜。
“啊呀!……少奶奶!”
阿喜看见我,像惊呆了般的,痴看了我一会后,忽然欷歔起来:“少奶奶!你回……来得……好!啊,少奶奶!我……少奶奶!……我……”
她说了好几次的“少奶奶!……我……”往后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太太呢?”我问她。
“今天是大小姐和柯先生第二次结婚的日子,他们都到柯先生旅馆里吃喜酒去了。”
“结婚?”我骇了一跳,“她结局还是回柯家去了?”
“是的,她很喜欢回柯家去。大家也十分喜欢。”
我再无话可说了。所谓贤母良妻的内幕就是这样的。她们的方法真是巧妙,她们做的事真是天衣无缝。我才想到姑母手腕上戴白金手表,颈项上戴黄金颈链,完全是为吃喜酒去的。
“那么,老太爷在家里吧?”
“老太爷今天有点不好,睡着了。”
我走进父亲的寝室里来了。我觉得自己特地回来,会不着母亲、姐姐和卓民,不能和他们在父亲面前打家庭官司,有点可惜。但是一面又觉得看不见他们亦是个好机会,可以和父亲静静地谈我的经过。父亲坐起来了,坐在床里看书。他的白发和从前一样,但是颈项像瘦了些。我早觉悟到父亲看见我定会高声痛斥的,不能不先镇静一下自己的气,挨过了父亲的怒骂后再来向父亲慢慢地申诉。我走到父亲床边,态度镇静地在一把靠椅上坐下来。
父亲先望了望我,像不认识,过了一忽,才认识了是我般的,但他不说什么话,我有点惊异,莫非父亲也决意和我断绝了父女的关系么?
“父亲,病好了些么?”
“啊,啊,啊。”
父亲并不是在说话,只在喉头响了几响。
“是你么?菊儿,你回来和姐姐道喜的么?他们早都去了。快点换过好看点的衣服去吧。”
给父亲这样一说,我觉得有些“文不对题”,不知要怎样回答好了。
“父亲,你不知道我的事么?”
“知道,知道。我想起来了。……”父亲仰了仰头说,“你不是和你的姐姐一同到香港旅行去了么?你们不一同回来,我真为你担心。卓民也在为你焦急,望你快点回来。快看他们去吧。你的病好了么?你养病去也不告诉我一声就走了。你是怕我为你挂虑吧。不过秘密着不告诉我,更会使我担心的。”我一切明白了。
“他们还是在欺瞒着父亲。”
我看见父亲的老态,看见他还一点不知道我们间的纠纷,看见他在过他的平静的生活,我又不忍把一切的事情告诉他,怕他听见伤心起来,失神过去死了不得了,那才是罪过啊。
我想父亲迟早会知道这件事的,不要我亲自来告诉他吧。我当下这样想。
“父亲拿点钱给我,我要钱用。”
我轻静地说。
“做什么用的?”
“想买些东西。”
“啊,啊。要多少?”
“三千也好,五千也好。”
“不好告诉卓民的,是不是?又是买钻石戒指么?买钢琴?”
“两样都想要。”
“真没有办法。近来用出不少钱了。昨天我买了一幅古画,又去了八百块。”
父亲把支票取出来,叫我自己写。我写了一张五千元的交给父亲,按了图章,就接过来塞进衣袋里去了。由父亲房里走出,走去看姐姐的房间。专伺候姐姐的女仆,在折叠母亲和姐姐的衣服。她们近来像新制了不少的绫罗绸缎、丝光灿烂的服饰。
“她们都穿着靓装出去赴结婚礼了。”
我由那些光靓的衣服,便联想到自己和筱桥现住的房子的朽旧,由是联想到楼下成衣匠的一家。原来在这世界上竟有生活完全不同的两种人。看见她们新制这样多好看的衣服,我像受了莫大的侮辱。
“伪善者常常是幸福的。正直者常常是受压迫的。像这样全无道理的世界,还能够让它存在么?我是受压迫受虐待的一个,在这世界上像筱桥一样贫苦到没有饭吃的有多少哟!像我这样受伪善者们的压迫虐待的又有多少哟!我们都该联合起来打破这个世界!”
我当下在胸里发出一个愤焰,这样地想着。这时候忽然听见阿喜的声音。阿喜早就抱着彩英在那边等着我。各间房门首还挂着绿色的竹帘。但是院子里已经有几片半转枯黄的桐叶随着初秋之风飞舞起来了。
“你的妈妈哟,彩英!”
我温柔地把彩英接了过来,对她说。彩英便伸出小手摸到我唇边来。她像还没有忘掉她的这个习惯。看见彩英,尤其是看见她的这样的举动,我伤心起来了。父亲作恶,小孩子受罪。自己所对不住的,只是这个小孩子了。这个小孩子到现在还没有忘记她的母亲哟!母亲恨我,姐姐恨我,丈夫尤恨我,只有这个小女儿在天天思念我,望我回来吧?
我们只是以有利于自己的道德论及利害关系去批评他人。但在小孩子,她没有道德,更无所谓利害。她是天真烂漫,她只有纯洁的爱。纵令母亲是罪大恶极,但她还是一样地思慕而不加咎怨的。我和她接了吻,随后又热烈地在她的双颊,在她的喉部接吻。她像感到十分的愉快,笑响声来了。
“不再到什么地方去了吧?”
阿喜含着眼泪问我。
“不。我还要出去哟。我虽然走了,留你在家里,就是一样。你要好好地看护彩英哟。”
我这样对阿喜说。阿喜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这是我一生只一回的求你。……不过,我不久也要来带你们出去的。 ”
阿喜一一地点头回答了。我带着她和彩英回到我自己房里来了。我把我所有的衣服尽从衣橱中搬了出来,把大部分分给阿喜。有长的,有短的,有夏的,有冬的,我把它们装进一个藤箱子里去,在上面加上一条封皮,在封条上我亲笔写了几个字:这是我赠给阿喜的衣服,菊筠字。
我再给了一个金戒指给她,替她戴上手指上去时,阿喜放声痛哭起来了。
“少奶奶,要我去时,请给我一个信,我天天在等候着啊!”我也不免悲伤起来,流了几滴眼泪。
会见了父亲,会见了彩英,会见了阿喜,我再无需留恋了也再没有想见的人了。我把贵重的衣服首饰装满了两口大皮箱,叫了汽车进来,把它们载上,把大门打得大开,笔直驶出来。那时候的旁若无人的态度,自己都觉得十二分的痛快。家人只望着我不敢说什么话。假如有人敢说半个“不”字,我马上就跑去告诉父亲,决意和他们大闹一回的。
陈铭星站在一旁张开口呆望着我走。我叫他到汽车旁来,把分给阿喜的东西和我带了去的东西详细地告诉了他,叫他向母亲说。到现在我还惊异我自己当日何以竟有这样的勇气。我坐着汽车一直先到银行,把五千元取到手后,才回到我们的寓所来。
筱桥像要哭了般地在等着我。
“我们到什么地方旅行去吧,有钱了哟。”
我装出欢快的样子对他说。
“好的,我们走吧。”
我们数日来受经济压迫得苦极了。一旦有了钱,又到各处名胜地方去旅行了。换了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住了一家旅馆又一家旅馆,生活真是极其放纵,通宵沉溺于性的享乐,白天就睡觉睡到十二点钟还不起身。我们尽情地享乐。从前已经有这样的经验了,实在耐人寻味,所以我们更兴高彩烈地出发到各地方去。在 S市的旅馆有时怕遇着熟人,有些不方便,走到各地方,便可以尽情地放纵,一点没有拘束了。
我的生活如何地放纵,如何地不规则,如何地沉溺于糜烂的享乐,真不是笔墨所能形容。因为我们不如此,便会感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
我们不如此,便要楚囚相对感着一种莫能言喻的悲哀。
我们的恋爱好似超过了最高点了。我常看见筱桥颜色灰暗地在沉思什么事般的。我觉得自己实在对不住他了。
“因为我误了你的青春了。”给我这样说了后,他更加悲痛了。
“你为我牺牲了你的家庭,你弃却了母亲、姐姐、丈夫和小孩子,只换得我一个无用的人,我才对不住你啊!”
我俩的同情渐渐地趋于消极,于是日常的一切事件无一不带着悲惨的色彩了。每悲观起来,便勉强去寻觅快乐,愈寻觅享乐愈看见有许多黑影包围着我们。
“我真不能做些什么事体么?在这样的社会,真无我立脚的余地么?”
他一方固然轻视他自己是个无能力的人,但一方又觉得社会之对他也未免太苛酷了。从前他只自恨无能,不敢怨天尤人。现在他觉得他之不能找着职业的原因不单是由于他的无能,像还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存在着。因为他近来发见了有许多人坐在家里不做事而能享极奢侈的生活,住洋房,坐汽车,吃大菜。他渐渐有些对于现社会发生怀疑的话了。有一天,他这样对我说:“现在的社会之不能容我,恐怕是和你的家庭之不能容你一样的道理吧。不正的人太多了,正直的人反要给他们排斥出来。我找不着职业,也不见得单是因为我之无能力吧。像这样大的社会里,哪里会没有一件适合于我的职业呢?我最少是会驶汽车。但是我昨天到了几家汽车公司去看时,求当车夫的挤满了一大厅,都是像我一样的没有职业的人。公司里的人说,汽车少了,求职的人太多了,分配不来。……”
筱桥的态度和从前不同了,从前他为他的前途抱悲观,但是现在他像想着了什么真理,时时有许多新颖的批评社会的话对我说了。有一天,他忽然地这样对我说:“还是现社会不好,非打破不可。要把这社会改造,变为我们做主体的社会就好了。”
“什么道理?”
我惊异着反问。何以这样驽钝的他,忽然会说出这些话来。他一定是到外面从什么地方听来的。
“你试到江边海关和汇丰银行那些大建筑物前头去看看,要夜里头去看才知道。他们外国资本家踏进踏出的石阶比我们睡的床褥还要干净,有些无家可归的苦力拿他们的扁担作枕头,偷偷到那石阶上去睡觉,虽然有一阵阵的寒风从江面吹来,吹得他周身瑟缩颤抖,但是他们劳苦了一天,十分疲劳了,也不用洗脸洗脚,倒下去就睡熟了。他们刚入好梦,便有两三个外国捕巡——其中有个日本巡捕更卖气力——走了来,用靴尖去踢他们,把他们踢醒了,他们忙起身逃走,外国捕巡们在后头追着打……像这样的情状叫我们还能忍受么?”
“你去看了来么?”
“当然!我又不是什么革命文学家专坐在房里发空喊,坐享盛名的。我也不像那些野鸡大学生,投稿不遂便去报章上骂人,泄私愤。这些都是于自己无益的可耻的行为。”
“你在说些什么话?莫非发神经病了么?”
我斜睨着他一笑。但我仍低下头去,把线结咬断。因为我在为他缝补旧衣服。
“我恐怕迟早要和你分手。”
他沉默了一会,又突然说出这句骇人的话来。
我再抬起头来凝视着他:“你到底为什么事尽在说些无头无绪的话?”
“不。我有苦衷不能告诉你的。到后来,你也定会知道……至于我非走不可了。和你永别还是暂别,此刻不能断定,不过我和你的社会地位和身份相距太远了,同住下去,恐怕不能使你幸福,所以我……”他说到这里,忽然又流泪了。
我明白他的心事了。但是我已经向他发誓,自愿牺牲一切,作一个无产阶级的分子嫁给他,他就不该再这样过虑了。但他近来像异常苦闷般的,有时不分昼夜,在频频地叹气。
“我也不愿意和你离开,不过处在这样的社会上,我是再找不出出路来了的。尽和你相守着,迟早还是要归于沦灭。”
他又常常这样对我说:“迟早有一天的,我们非离开不可。虽然说是有爱,但是能继续到何时,谁能预料?”
我也觉得我们间会有这样的运命来临。看着他天天在苦闷,在叹息,我自己也苦闷起来了。的确,我也常常思念到彩英的事来。她的圆圆的小手,柔软的颊触到我唇边的刹那的快感,无一不会使我心弦振动。我十分思念彩英,也很想能够去看她。但我哪里敢向筱桥说呢?一说出来,他更会疑心我了。
我心里尽思念彩英,但在脸上不能不装出笑颜来给筱桥看。我也觉得彩英在我心里战胜了般的。关于彩英的事,我真是没有露半点痕迹。但是筱桥还是像直觉出来了,一天到晚尽是向我说悲观的话。
“我们还是早点分手的好。在你对我的爱未冷息以前离开,在旧社会不能把你从我手中夺过去以前离开,在这样的享乐的情热烧得最盛时离开……”他常常是这样说。
的确我们虽然互相赌过咒,往后要相守到死,要白头偕老;但是我们的内心都潜存着一种危惧,即是“大限来时各自飞”吧。我们对于前途也的确没有过什么打算,五千元快要用完了,我们对于组织小家庭的计划都十分冷淡。
回到 S市来时,只存五六十元了。在 S市外的一家公寓里开了一间房间,共住下去。在那里又过了二十多天,我的首饰,我的好的衣服也渐渐当完了。
在郊外的这家公寓是筱桥决定的。近来他常常在夜里出去,像有什么秘密事体,要过了一二点钟才回来。问他有什么事,他只是支支吾吾的,真令我没有好气。白天就睡在家里一直睡到晚饭时分。
“我们到市内去找一家小房子,搬过去住吧。在这公寓里太不方便了。 ”
我向他这样提议,但他对于组织家庭,态度是很冷漠的。
“那我们永久住在这里么?”
“各人走各人的路吧。你回你的老家去吧。”
“你怎么说出这些话来?叫人伤心。”
“因为我不能不走了,否则唯有死。尽这样地过活,是不得结果的。快则一二年,迟则三五六年,我们再在新的社会里相见吧。”
又过了一星期。深秋了,霪雨霏霏,有四五天不见太阳了。筱桥昨晚上吃了饭就出去,到今还没回来。我真有点为他着慌。我想,今天夜里或许会回来吧。但还是不见他回来。他虽然不回来,但我一时也不能搬到什么地方去。我想他纵不回来,也定有信息来给我的。
果然,又等候了五天才接到他由香港寄了一封信来,说他和几位朋友一同南下,打算到广州参加革命。他信里又说他到南方后,决意从军,因为现代的什么事件都是靠财力和军力去解决的。最后他说他深信中国迟早有革命成功的一天,等到那时候,如果两人未死,再行相见。
环境转移人的力量真大哟。你们看,迟钝的筱桥,一年前不是人人都当他是个笨伯么?但是仅数月间,他的思想竟进步得这样快,毅然地去做一个革命青年,勇敢地投军去了。 ……
我自筱桥去后,由一位旧同学的介绍,到一个僻县里去当一家女子师范学校的校长了。我在那里算暂时得着了安定的生活。我托人去向祝家谈判,把阿喜和彩英领了出来,带到这僻荒的县城中来共过我们的乡村生活了。
在那里当了三年的校长,到第三年冬就卸了事,回到 S市来,在中国街里分租了一间颇宽敞的房子,三人一同安顿下去了。
只三年间,回到S市来后才知道世界完全变了。我从来是不看报的,尤其是到那僻荒的县里去后,更没有看报的机会。有一天,我应同学之约,到她家里去。她突然地笑着对我说:“你的姐姐现在是外交总长夫人了。你还在钻营当小学教员么?不如到京里找她去,叫她替你荐一个好位置吧。 ”
这位同学只知道我和筱桥的关系,而不知道我和筱桥接近的原因,所以当我和姐姐还是有寻常人家姐妹一般的感情。
“做了外交总长夫人,我的姐姐?”我有些惊异,这样问她。
“你看,这不是么?”
她说着拿了一张画报来给我看。果然是姐姐的照片,穿着时髦的西装的照片,笑容可掬的。旁边印着一行小字:新任外交总长柯名鸿之夫人。
“光荣!真光荣!只有他们虚伪的人们到处占胜利。筱桥的话还是不错,现在的社会是黄钟毁弃瓦缶雷鸣的社会,非根本加以打破不可。”
“两年前只是个小领事官,怎么升官升得这样快呢?”我无意中笑着问那位同学。
“从前的政府倒了。现在是新内阁了——当然,不是像外国般堂堂正正由理论斗争得来的,只是用财力和武力去抢过来的——听说内阁首班和你的姐姐是好朋友。你的姐姐太漂亮了哟。”
那位朋友说了后,向我作一种有深意的微笑。我虽然和我的姐姐早断了姐妹关系,但是听见那个朋友说那样的话,那样地向我笑,我觉得她的态度有些失礼了。
“的确,你的姐姐真是个Typical beauty。”
到后来我对于中国的政治渐渐感着兴趣了。我每天也看起报来了。我才知道中国有这样多军队,这样多军阀,每天是这边打仗,那边战争,这边抢钱,那边杀人。我也渐渐听见卓民自我走后,姐姐又回柯家去了,便效法父亲,替一个熟妓脱了籍带回家里来,顶替了我的位置。父亲为我的事已经气得死去活来,近来看见卓民终日只是喝酒,嫖娼,不务正业,交通部里的事也早撤掉了,更是气苦不堪遂于去年冬逝世了。我听见时,不免伤感起来,觉得自己太对不住父亲了。自父亲死后,卓民花钱花得更厉害,银行的存款早用干了,听说变卖了不少的不动产,因为卓民每月要万多块钱来耗费,每天只是抹牌,喝酒,宿娼,看戏,跳舞,这几门工作。母亲看见也有点忍耐不住了,但不敢直接向卓民发牢骚,只借题发挥,向新娶回来的娼妇发作过几句。那个娼妇便以更强烈的反动力去回骂母亲,终把懦弱的母亲气哭了。母亲走去告诉卓民,卓民反说母亲是为老不尊。
“不是自己生的,总是靠不住啊!”听说母亲常常这样地叹息。
总之,祝家中落得不成个样子了。自夸为有钱有势,一时豪华不过的名家,到后来的下场只是如是如是。这是证明中国的资产阶级的家庭能续存一代,也不能续存两代的哟。
过了一个月又听见了些新消息,就是母亲因为在家里受罪不过,进京里去靠姐姐生活了。可怜我们的祝家,遂被Auf hebeu而变为梁家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报上居然登出卓民被任为驻某国的公使了。这当然是姐姐向柯名鸿推荐的。听说关于这件事,母亲曾向姐姐力争,但是姐姐还是未能忘情于卓民,卓民终达到了他的猎官的目的。到了这时候,我不能不佩服姐姐的能力确实高我们一等。像我们这样浅肚狭肠,这样率直的人何能干得大事情出来!要姐姐才有这样的手腕。柯名鸿真是娶着了贤内助了啊。
由姐姐和内阁首班的关系,柯名鸿做了外交总长;又由姐姐和卓民的关系,卓民也居然外放做某国的公使。你们想,现在的北洋军阀政府是种什么东西结合起来的哟!他们在动了,在誓师北伐了,看你们能做官做到几时!
看见了这许多怪现象,我便妙想天开地发了一个幻想,就是:假如我当日听卓民的劝告,回家里去,马马虎虎和他们妥协,那么我今日也是个公使夫人了。由我和筱桥的那种关系,那么我的筱桥最少可以做一个公使馆员——或者当一名参赞呢。哈!哈!哈!
筱桥虽然没有受高深的教育,但他决不会干那样可耻的无聊的事的!他是在参加北伐的革命,不久就会北上来打倒他们的。
往后我们的运命如何,我们无从预断。我在这里,暂作一个结束吧。再会,诸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