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瑛回山村去时,正是春花盛开的时候。保瑛回去四五日后就寄了一封信来。她的信里说,他和她的相爱,照理是很自然而神圣的,不过叔父太卑怯了。她的信里又说最初她是很恨叔父之太无责任,但回来后很思念叔父,又转恨而为爱了。她和他的分离完全是因为受了社会习惯的束缚和礼教的制限。她的信里又说,总之一句话,是她自己不能战胜性的**了。她的信里又说从梦里醒来,想及自己的身体会生这种结果,至今还自觉惊异。她的信里又说此世之中,本有人情以外的人情。她和他的关系,由自己想来实在是很正当的恋爱。她的信里又说,她对他的肉体的贞操虽不能保全,但对他的精神的贞操是永久存在的。她的信里又说,她回来山村中的第二天的早上,发见那牧童睡在她身旁时,她的五脏六腑差不多要碎裂了。她的信里又说,她此后时常记着叔父教给她的“Love in Eternity”这一句。她的信里最后说,寄她的爱给璇弟。

叔父读了她的信后,觉着和她同居时的恐怖和苦恼还没有离开自己。保瑛虽然恕我,但我误了她一生之罪是万不能辞的。他同时又悔恨不该在自己的一生涯上遗留一个拭不干净的污点。

他重新追想犯罪的一晚。

妻死后两周月了。他很寂寞的。有一次他看见她身上的衣单,把亡妻的一件皮袄儿改裁给她。那晚上他把那改裁好了的皮袄带回来。他自妻死后,每天总在外边吃晚饭。要章妈睡后才回来。

“你试把它穿上,看合式不合式。”他坐在书房里的案前吸着雪茄。

“走不开,璇弟还没熟睡下去。”保璇自母死后每晚上只亲着她,偎倚着才睡。

“你看,他听见我们说话又睁开眼睛来了。不行,璇弟!哪里每晚上要摸着人的胸怀才睡的!你再来摸,我不和你一块儿睡了。”

叔父听见保璇醒了,走进保瑛房里来。

“不行哟!不行哟!人家脱了外衣要睡了,还跑到人家房里来。”保瑛笑恼着说。帐没有垂下,保瑛拥着被半坐半眠的偎倚着保璇,她只穿一件白色的寝衣,胸口微微的露出。吉叔父痴看了一会,给保瑛赶出书房外去了。

过了半个时辰的沉默。

“睡了么!”

“睡了,低声些。”叔父听见她下床的音响。不一刻她把胸口的钮儿钮上,穿着寝衣跑出来了。

“皮袄儿在哪里!快给我穿。冷,真冷。”

她把皮袄穿上后,低着头自己看了一会然后再解下来。

“叔父,肩胁下的衣扣紧得很,你替我解一解吧。”

吉叔父行近她的身旁,耐人寻味的处女的香气闷进他的鼻孔里来。关于皮袄的做工和价值,她不住的寻问。她的一呼一吸的气息把叔父毒得如痴如醉了。他们终于免不得热烈的拥抱着接吻。

“像这样甜蜜的追忆,就便基督复生也免不了犯罪的。”他叹息着对自己说。

自后半年之间,她并无信来。一直到十月初旬才接到她来一封信。

“……叔父,今天是我们的纪念日,你忘记了么?我前去一封信后很盼望叔父有信复我,但终归失望了。叔父不理我或是怕写给我的信万一落在他人手里,则叔父犯罪的证据给人把持着了。如果我所猜的不会错时,那我就不能不哭——真的不能不哭叔父的卑怯。我不怕替叔父生婴儿,叔父还怕他人嘲笑么?想叔父既然这样无情的不再理我那我就算了,我也不再写信来惹叔父的讨厌了。不过叔父,你要知道我身体,因为你变化为不寻常的身体了。我因这件事,我的眼泪未曾干过。叔父若不是个良心死绝的人,不来看看我,也该寄一封信来安慰我。我的丈夫和婆婆都有点知道我们的秘密,每天的冷讥热刺实在令人难受。叔父,你须记着我这个月内就要临盆了。我念及此,我寂寞得难耐。我想,我能够因难产而死——和可怜的婴儿一同死去,也倒干净省却许多罪孽。叔父,你试想,我这腹中的婴儿作算能生下来,长成后在社会中不受人鄙贱,不受人虐待么?叔父你要知道我们间的恋爱不算罪恶,对我们间的婴儿不能尽父母之责才算是罪恶哟!最后我望你有一回来看我,一回就够了!我不敢对你有奢望了……”

自她生了婴儿后,气量狭小的社会对吉叔父发生了一个重大的问题——宗教上和教育上的重大问题。社会说,如果他真的有这种不伦的犯罪,不单要把他从教育上赶出去,也要把他从社会赶出去。族人们——从来嫉妒他的族人们说,若她和他真的有这种不伦的关系,是要从此地方的习惯,把女的**缚在柱上一任族人的鞭挞,最后就用锥钻刺死她;把男的赶出外地去,终身不许他回原籍。虽经教会的医生证明说,妊娠八个月余就产下来的倒很多,不能硬把这妊娠的期短,就断定女人是犯罪;但是族人还是声势汹汹的。

吉叔父看见自己在这地方再站不住了。教会学校有暗示的听他自动的辞职。他把保璇托给亲戚后;决意应友人的招请,到毛里寺岛去当家庭教师。

他临动身,曾到山村的塔后向她和她的婴儿告别。他和她垂泪接吻时,听见采樵的少女在山上唱山歌。

“帆底西风尘鬓酸,阿郎外出妹摇船,不怕西风寒透骨,怕郎此去不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