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像有意的作弄他们。那年秋吉叔父竟赋悼亡。有人说叔母是因流产而死的。又有人说是叔母身体本弱,又因性欲的无节制终至殒命了。众说纷纭,连住在他们家里的保瑛也无从知道叔母的死因。
那年冬保瑛回山村的期限到了,段翁因族弟再三的请求,要保瑛再在他家中多住三两个月替他早晚看顾无母之儿阿璇。保瑛自叔母死后,几把叔父的家务全部一手承办,不想再回山村去了。但在叔父家里住愈久,愈觉得章妈可怕,时常要讨章妈的欢喜。
冬天的一晚,寒月的光由窗口斜投进保瑛的房里来。她唱着歌儿把保璇哄睡了后,痴坐在窗前望窗外的冷月。章妈早睡了,叔父还没有回来。寂静而冷的空气把她包围得怕起来了,她渴望着叔父早一点回来。
“呃!深夜还有人在唱山歌。”
梅岭的风俗****,下流社会的青年男女常唱着山歌,踏月寻觅情人。
“她们唱些什么?”
保瑛在侧耳细听。
“不怕天寒路远长,因有情妹挂心肠。妹心不解郎心苦,只在家中不睬郎。”男音。
“行过松林路渐平,送郎时节近三更,花丛应有鸳鸯睡,郎去莫携红烛行。”女音。
保瑛痴听了一会,追忆及两个月前坐在叔父膝上听他们唱山歌和叔父评释给她听的时候的欢乐,望叔父回来之心愈切。
狗吠了。叔父回来了。保瑛忙跑出来开门。
“阿呀!我自来没见过叔父醉到这个样子!”保瑛提着手电灯把酒气冲人,满脸通红的叔父接了进来。
“可爱的,可怜的小鸟儿!”吉叔父把娇小的保瑛搂抱近自己胸膛上来。
他和她携着手回到书房里对面坐着默默的不说话。
“完全是夫妇生活了,我和他!”她也在这样的想。
“完全是夫妇生活了,我和她!”他也在这样的想。
默坐了半点多钟,保瑛先破了沉默。
“叔父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醉了?”
“我们在 H 市的大学同学开了一个恳亲会。虽说是恳亲会,实是商议对副校长的态度。因为近来有一班学生要求副校长自动的辞职。我们当教员的当然不能赞许学生的要求。最公平无私,也只能取个中立态度。学生们说副校长不经教会会众的推选,也不经谁的委任自称为副校长。学生又说副校长近来私刻名片,借华校长的头衔混充校长了。学生们又说副校长是蓄妾的**棍,没有做教徒的资格。学生们又说副校长和异母妹通情,久留在他家里不放回妹夫家去,害得妹夫向他的老婆宣布离婚。学生们又说副校长借捐款筹办大学的名,替正校长的美国人聚敛,美国人是一见黄金就满脸笑容的,所以死也庇护着副校长,默许他在教会中作恶。学生们又说学校能容纳这样道德堕落的校长,学校是全无价值的了;为母校恢复名誉起见,不能不把副校长放逐。可怜的就是,有一般穷学生希望着副校长的栽培——希望着副校长给他的儿子们吃剩的残羹余饭给他们吃,死拥护这个不名誉的副校长,说副校长就是他们的精神上的父亲,攻击副校长即是破坏他们的母校,骂副校长就和骂他们父亲一样,他们是认副校长做父亲的了!”
“你们当教员的决取了什么态度?”保瑛笑着问。
“还不是望副校长栽培的人多,叫副校长做父亲的多!取中立态度的只有我和 K 君两个人。其他都怕副校长会把他们的饭碗弄掉。要顾饭碗就不能把良心除掉。现在社会只管顾着良心是会饿死的!你看副校长的洋楼,吃面包牛乳,他的生活几乎赶得上人种上有优越权的白色人的生活了,这全是他不要良心的效果!”吉叔父说后连连的叹息。
“……"保瑛只默默的不说话。
“他们很可恶的还取笑我。他们像知道我们……”
“他们取笑你什么!”保瑛脸红红的望着叔父。
“他们说,我是个不耐寂寞的人,这两三个月来真的守着独身不是还是个疑问。”吉叔父说了后笑了。
“讨厌的他们的什么话都乱说!”保瑛微笑着斜视吉叔父表示一种媚态。
“是的,叔父,章妈真可怕哟!”她像有件重要事要对叔父说,
“章妈说,‘瑛姑娘你近来变怪了。为什么专拣酸的东西吃?'她说了后还作一种谑笑,害得我真难为情。真的,我近来觉得再没有比酸的东西好吃的。”
“真了么?我们所疑虑的真了么?”叔父觉得自己的双颊及额都发着热。
“知道真不真!不过那东西过了期还不见来。”保瑛蹙着额像在恨叔父太无责任了。
“…… ”叔父只叹了一口气。
“万一是真的话,我这身体如何的处置,叔父!”
“你就回去,快回去和你的丈夫成亲吧!”无责任的,卑怯的叔父想把这句话说出来;他怕伤了侄女儿的心,又吞下去了。他只能默默的。
两人又沉默了一刻。
“除了这梅城地方外,他处没有吃饭的地方么?”保瑛像寻思什么方法的样子,很决意的问。
“你为什么这样的问?”
“我们三个就离开这个地方不好么?”
由教会的栽培,造成的师资只能在教会学校当教师,别的学校是不欢迎的了,就像个刑余之人一样到外地找饭吃的问题,在卑怯的吉叔父是完全没有把握。他还是默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