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月容为什么哭,她自己也说不出这个所以然。这时,李副官站在后面又解释了几句,更教自己没法子来答复,所以还老是对了墙站住。后来郎司令向李副官招招手道:“也许是今天带了弟兄来,她受了惊了。这没什么,今天不算,明天咱们再来。”李副官道:“杨老板,你听见没有?郎司令怕你受惊,明天一个人再来。可是话得说明,你不能够听到说我们明天要来,你老早地就溜走了。”郎司令笑道:“这个倒不用你烦心,真是怕她走,给侦缉队去个电话,他们就会来挂桩的。不过那样办,也未免小题大做了。”李副官笑道:“这倒是我多话了。不过我还要问杨老板两句言语,答应不答应倒没有关系。你家境很寒,又没有个人来维持门户,你是不是还打算唱戏呢?”胡妈的两个儿子,都当过大兵,她倒是不怕挂盒子炮的,已是沏了一壶茶,两手捧着送了进来。

郎司令一摆手道:“茶不用喝了,我们问你两句话。”胡妈将茶壶放在桌上,掀起一片衣襟来擦着手,笑道:“司令,我可不懂什么。”郎司令笑道:“我们只问你你所懂得的,你家杨老板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胡妈道:“您是像一把镜子一样的,还不照得我们彻亮吗?”郎司令道:“你们的日子难过,我也知道,可是不过差钱用罢了,也没有别的。前天李副官送来的钱,还不够还债的吗?”胡妈道:“倒不是为了这个,你给的那些钱,她还不肯花,她怕花了,还不清你的原数。”郎司令笑道:“傻孩子,我既特意派人送钱给你了,我还能让你把钱退回吗?这且不管,你只管是把钱退回给我,还有什么打算吗?不能尽坐在家里挨饿。”胡妈道:“她的意思,想去唱戏,可是同她师傅闹过别扭了,这会子去见师傅,又怕师傅说闲话,所以透着进退两难。”

郎司令哈哈笑道:“老李,你听见没有?杨老板掉泪,是向我们抱委屈,这我们更得帮忙。”李副官本来抽回身,到原地方坐下了,这又走过去,离着月容约摸有一尺多路,低声道:“杨老板,这一点小事,你全不用放在心上。你觉着唱戏为难,就不用唱戏了,一个月要花多少钱,郎司令就能补贴你。”月容总是对了那堵墙,也不答话,也不回转身来。郎司令站起身来笑道:“老李,咱们走罢,男女之间,最好是不要用一丝一毫勉强的手段,我很愿用一点诚心去感动她。这就是说,别瞧军阀都不是讲理的,可是这里面也有好人呢。杨老板,再见罢。”他说着,已是走出了那屋门,在院子里叫道:“哦,老李,我忘了一件事,你赏老妈子几个钱罢。她帮工帮到这种地方来,哪里还找得着零钱花。”李副官在袋里一掏,摸出一叠钞票,就掀了一张五元的给她,胡妈两手合掌接住,口里连连的念道:“这可了不得,谢谢你,谢谢你。”李副官道:“不是我的钱,你出去谢谢司令罢。”胡妈就和李副官一同出来,向郎司令道谢,直送到大门口去。

月容面墙站定,直听到皮鞋声,已经走过了院子,才敢回转身来,胡妈已是笑嘻嘻地,走进了屋子,向她笑着皱了眉道:“姑娘今天你是怎么啦?无论怎么,人家来了,没什么歹意,你为什么背对了人还哭呢?”月容由衣纽扣上抽出了手绢,缓缓的擦着眼泪,因道:“你倒说的好,没什么歹意!你想咱们一个好好的人家,半夜三更的,人家就带了大兵闯进来,这把咱们还看成了一个什么人呢?就是当窑姐儿的罢,人家也得带三分笑脸瞧着。我是他的奴才,到了这晚上,砰砰砰砰地他捶开了街门,就可以向我屋子里跑?要不是我一机灵,把灯端到外面屋子里来,他准会坐到我的炕头上去。咱们受了人家这样无礼的对待,还是不敢说一声儿,得向人家来个笑脸,我心里一委屈,我就忍不住要哭。”胡妈道:“那是你想不开,郎司令那么大的官,肯到咱们家里来,就是太阳老爷儿照进屋子里来了。你是没出去瞧见,那一辆汽车,真好,比八人大轿还要大,两个护兵在车外面一站,哧溜一声儿地开走了。这要是没钱,就能这么办吗?”月容一扭脖子道:“别不开眼了,汽车不论大小。把灯捧进去罢,我要睡觉,让我躺到炕上,慢慢儿的去想。”胡妈捧了灯,将她送进房,将灯放在小桌上,自己靠了门边,向月容望着。

月容背对了门,解长衣的纽扣,脱了鞋,爬上炕去,回转身来,看到了她,问道:“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胡妈眯了一双老眼,向她笑道:“我的意思……”月容将两只手同时向外挥着,因道:“你有意思。你的意思我明白,让我当郎司令一份外家。老实说,要我当人的外家,哪一天我都能办到,我就是不干!我要走那一条路,我还不如去唱戏呢。”胡妈一伸脖子,将嘴半张开着,月容道:“不用说了,不用说了,去睡觉罢。”胡妈也无法子再说什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自掀门帘子走了。

月容睁着大眼,望了小桌上的灯,清醒白醒地在炕上睡着,直听到胡同里的更锣,打过了四更,方才睡着。自然这一晚的沉思,总想到了一些出路,决定次日起来,照计行事。虽然睡得晚,然而到了早上九点钟,她就起来了。胡妈也是刚刚的起床,摆了一只白炉子在屋檐下,正用火筷子向里捣炉灰,便扶了屋门,向她顿脚道:“我等着要盆热水洗脸,炉子还没有拢着,这不是捣乱吗?”胡妈道:“哟,这大早的你赶着洗脸,向哪儿去?”说时,弯了腰,将两根长火筷子,只管伸到冷炉灰里面捣动,炉子里是呼噜子作响。月容道:“你没有听到那个狼司令虎司令说吗?要通知侦缉队在咱们门口挂桩。挂桩这个暗坎儿,我是知道的,那就是派了便衣侦探,在咱们家附近把守着,我要到哪里去,他们也得跟上。要是真那么办,你想那岂不是个大累赘?所以我想着,趁了今日早上,他还没有派人来的时候,我先出去,找好一个藏身的地方。”

胡妈只看了她一眼,并没有答话,似乎对于她这个主意,很不以为然。因为月容站在屋子门里面,缩着一团的,只管催着要热水,只好找了几根硬柴棍子,塞到炉子眼里去烧,也来不及添煤,火着了,将瓷铁小脸盆,舀了一盆凉水,就在炉子上架着。月容跑到炉子边来,伸手到水里去探试了几回,摸着水有些温热了,立刻端了盆进屋子去,掩着门正弯着腰在桌上洗脸呢,却听到胡妈在院子里同人说话。始而以为是送煤或挑水的,没有介意,后来听到有个粗暴的男子声音,叫道:“你就拿得了主意吗?你进去问问看。”月容问了一声:“谁?”打开屋门来,看到却是一愣。

这是胡同口上二荤铺的掌柜小山东。他头上戴了黄毡帽,身上穿了蓝布棉袄,拦腰系了一根白线编的粗板带,笼了两只袖子,沉下那张黄黑马脸,颇有点不妥协的神气。问道:“掌柜的,你又来要账来了吧?”小山东淡笑道:“杨老板,直到昨天,我才知道您是梨园行的。您是有法子想的,干吗瞒着?”月容道:“我们自搬来的时候,蒙你的情,赊过几天东西吃,这是我记得的。可是你赊帐的时候,认的主儿是姓宋的,不是我吧?”小山东脖子一伸道:“咦,这样说起来,倒是赊帐赊坏了,别的不用说,我问您一句,炸酱面,馒头,葱油饼,多着呢,我也算不清,你吃过没有?”月容道:“吃过怎么样,吃过了就应该我给钱的吗?”她说是说出来了,然而脸腮上已经飞起两块红晕。小山东冷笑道:“吃饭不给钱,这是你们的理?”月容道:“譬如说,人家在馆子里请客,客人吃了馆子里的东西,也得给钱吗?还是作主人的给呢?”小山东道:“虽然是作主人的给钱,可是作主人的溜了,大概在席的客人也跑不了。姓宋的赊的东西,在你们院子里吃的,漫说你们一家人,就是请来的客,我也可以同你要钱。这钱你说给不给罢!若是不给,我去找巡警来讲个理。”月容道:“找天王来也不成,我没有钱。”小山东道:“你准没有钱吗?杨老板,你可瞒不过我。这两天,你家门口,天天停着汽车,不是有钱的朋友,就是有钱的亲戚。你家有坐汽车的人,会给不起这点小款子吗?那你是成心。不给钱不行!我今天在这里耗上了。”胡妈在小厨房走出来问道:“到底欠你多少钱?你这样凶?”小山东道:“没有多少钱,两块来钱吧。”胡妈在身上一掏,掏出那张五元钞票向他脸上一扬,笑道:“要不了罢?你找钱来。”小山东接了钱,笑着拱拱手道:“劳驾,劳驾,我一刻儿就找钱来。”说着,一扭头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