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门外又有人打着门环啪啪乱响,月容皱了眉道:“这样大的风,有什么人来?准是那个甚么狼司令虎司令派人通知我。你去开门,就说我病在炕上没有起来。”胡妈缓缓的出去,门环响着,那还正是催促得紧。过了一会,胡妈踉跄跌了进来,向月容道:“姑娘,你说是谁来了吧?”月容道:“不就是昨天来的那个李副官吗?”胡妈道:“哪里是?你猜是谁呀?”月容道:“咱们家里还有几个人来?大概是……”外面屋子里,有了一个粗暴的男子声音,问道:“杨老板,收房钱的来了。”月容哦了一声,答不出话,也不敢出去。那人又道:“杨老板,你已经差上两个多月了,再要不给,我实在交代不过去。”月容由门帘子缝里向外张望了一下,那人道:“你今天不给房钱,没别的,请你明天搬家。漫说你还欠两个月房钱,就是不欠,知道你家里没有男人,我们东家还不肯赁给你呢。”月容道:“我们统共住你两个月房子,就欠你两个月房钱吗?搬进来付了你们一个月茶钱,不算钱吗?”那人道:“还说昵!搬进来以后,就不付钱。这样的好房客,谁敢赁!你不付钱,我在这里等着,你不出来可不行。”

月容偷向外面房子看去,见那人靠了四方桌子坐下,架起腿来很得意的颤动,口里斜衔了一支烟卷,向外慢慢的喷着烟。月容看他不走,低头望望自己身上,那薄薄棉袍子,还有不少的脏迹,只得把那件叠在炕头边的大衣,穿在身上,走了出来。那人并不起身,绷住了横疤子肉的脸,向她冷眼看了一下道:“有茶吗?劳驾倒口水来喝喝。”月容两手插在大衣袋里,靠门站定,不由得也把脸沉下来,瞪着眼道:“这房钱一个月多少钱?”那人笑道:“咦,你住了两个月房,多少房钱,你还不知道吗?每月是五块,两个月是十块。”月容道:“哦,也不过欠你十块钱。你就这样大的架子,假使我马上就搬,除了那个月茶钱,也只用给五块钱罢了?”那人淡笑道:“五块钱?五块钱就不易吗!”他口里说着两只脚架着,连连颠了一阵。月容鼻子里哼了一声,立刻缩进房去。

再出来时,当的一声,取了五块钱放在桌上,把头一昂道:“这是一个月的房钱,还有五块茶钱,合算起来,就是十块。两个月房钱全有了。你在我们面前摆什么架子!月不过五,再住一天,我找房搬家。你拿出房折子来,让我写上。”那人倒想不到她交钱有这样的痛快,便站起来笑道:“并非我有意和你为难,我们捧人家的饭碗,专门同人家收房钱的,收不到房钱,我就休想吃人家这碗饭。”月容伸出手来道:“什么话也不说了,你拿出房折子来罢,我要写上房折子才让你走。”那人将房折子拿出来,月容拿到里面屋子里去,将数目字填上。自己也不拿出来,却叫了胡妈进去,返身出来,递给那人。那人没有意思,悄悄的走了。

胡妈关了街门,复又进来问道:“姑娘你是动用了那款子给的房钱吗?”月容手撑了头,靠着桌子坐着,无精打采的答应了一声道:“那叫我怎么办?收房租的人,那一副架子,谁看了也得讨厌,何况他赖在这里,又不肯走。事到了紧要关头,我也顾不得许多了,只好把那笔整款子,先扯用了再说。我动用了多少,将来再归还多少也就是了。”胡妈道:“既然如此,我们索性挪用了两块罢。你瞧,天气这样凉,你还没有穿上厚一点的衣服,叫一百斤煤球来烧,这是要紧的事。”月容还是那样撑了头坐着的,叹口气道:“现在用是好用,将来要还钱的时候,怎么样子还法呢?”胡妈道:“你没有挪动那钱,我不敢多嘴,现在你既然动用了,你用了五块钱,固然是要想法子,你花了人家七块钱,也无非是想法子找钱去,反正是将来再说。你怕什么?”

月容听她说到了一个冷字,仿佛身上冷了两倍,于是将手伸到煤火炉子上,反翻不停的烘着。胡妈道:“你瞧,你这件绿袍子,袖口上都破着,漏出棉花来了,照说,不冷你也该换一件新棉袄穿了。”月容向她摇了两摇手说:“你别搅乱我的心思,让我仔细想想罢。”说着,在衣袋里掏出两个铜子,握在手掌心里连摇了几下,然后昂着头向窗外道:“老天爷,你同我拿个主意罢,我若是还可以唱戏,我这铜子儿扔下去,就是字;我若是不能够唱戏,扔下去就是花;两样都有,那就是二和会来寻我。”说着,手掌托了两个铜子,拍着向桌上一跌,却是两个字。月容道:“什么?我真的可以去唱戏吗?这个我倒有些不能相信,我得问上第二回。”胡妈道:“你别问了,占卦就是一回,第二回就不灵了。”月容哪里管她,捡起两个铜子,将手合盖着摇撼了几下,又扔下去,看时,两个铜子,又全是字。胡妈比她还要注意,已是伏在桌沿上,对了桌面上看去,笑着拍手道:“你还说什么!老天爷到底是劝你去唱戏罢?”月容道:“既是这么着,等明天大风息了,我去找我师傅罢。”

胡妈笑道:“你要是肯去找你师傅,就是不唱戏,十块八块钱,他也可以替你想法子的。”月容忍不住向她微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还是把箱子里的钱,动用几块罢。”胡妈皱了眉道:“我没有什么,反正是一条穷苦的命,不过我看到你这样受拘束,倒是怪作孽的。”月容猛可的起身,到炕头上箱子里取出两块钱来,当的一声,向桌子上面扔着,对她望着道:“你拿去花罢,反正我是下了烂泥坑里的人,这双脚不打湿也是打湿了。”说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胡妈对于她的话,也懂也不懂,倒不必分辩,拿着钱走了。月容筹划了大半天,想来想去,果然还是胡妈无知识的人所说的话对。决定次日起个早,就到杨五爷家里去求情。不想在这天晚上,又出了岔事了。

约在八点钟的时候,煤油灯里面的油汁,是上得满满的,灯芯扭出很高大的火焰光里,月容是靠了桌子坐定,将几册手抄本的戏词,摊在面前看。旁边放了一个火炉子,煤火是烧得很兴旺。除有一把新洋铁壶烧着开水而外,炉口上还烤着几只芝麻酱烧饼,桌子角上放了两小包花生仁儿,是就烧饼吃的。胡妈洗完了碗筷,没有事,也搬了一张方凳子坐在屋子角落里打瞌睡,她那鼻息声倒是和开水壶里的沸水声,互相呼应着。月容望了她笑道:“你心里倒踏实了。”正说着呢,外面又有了拍门声,月容不由得咦了一声道:“怎么着,这晚有人来敲门,难道还有人送了东西和钱来吗?”便拍醒了胡妈,让她出去开门,自己紧贴了窗户,由纸窟里向外张望。

在大门开合声以后,接着满院子里都是皮鞋杂沓声,这就有人道:“啊,这院子里真黑,司令小心点儿走。”月容听说,却不由得心里一跳。果然是郎司令的口吻叫起来道:“杨老板,我们来拜访你来了。透着冒昧着一点了罢?”在这些人说话的当儿,郎司令已是走到外面屋子里来,接着就有人伸手,将门帘子一掀。月容心里一机灵,便道:“请在外面坐罢,我这就捧灯出来。”口里说着,已是左手掀帘子,右手举灯,到了房外,将头闪避了灯光,向站在屋中间的郎司点了两点头,可是自己心房,已是连连的跳上了一阵。把灯放在正中桌子上,正待回转身来,招呼郎司令坐下,不想他和李副官全已坐下,另外有两个穿制服,身上背了盒子炮的大兵,却退到屋子门口去站着。月容手扶了桌沿,对他们望望,还不曾开口呢,郎司令抬起右手,将两个指头,只管捋那短小的胡子,李副官却坐在里屋房门口,斜伸了一条腿,正好把进门的路拦住。他倒向人点点头笑道:“杨老板,也请坐罢。”

月容本来想对郎司令说,多谢他给的东西,一看到房门给人拦住了,到院子里去的门也有人把住了,倒不知道怎么是好,一发愣,把心里所要说的话给骇回去了。郎司令还捋着胡子呢,见她穿的那件绿袍子,紧紧的,长长地裹住了身体,所以身上倒是前后突起好几处,那白嫩的脸皮,虽没有擦胭脂,可是带了三分害臊的意味,在皮肤里层,透出了浅浅的红光来。她侧着脸子,逼近了灯光,正好由侧面看到她的长睫毛向外拥出,头发垂齐了后脑,是微微的蓬着。因笑着先点了两点头,回转来向李副官道:“你把话对她说一说。”李副官道:“杨老板,你怎么不坐下,也不言语?郎司令昕到我回去说你家里这一番情形,很有意帮你的忙。现时汽车在门口,咱们一块儿出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谈谈,好不好?”月容将扶在桌沿的手,来回摸擦,不抬头,也不说话。李副官道:“回头我们还把汽车送你回来,你怕什么的?”月容默然了很久,猛可的将身子一扭,塞窸窸窣窣有声。

郎司令略一低头,有了主意。见桌上还剩有大半枝洋烛,就拿了起来,只回头对李副官望着,他已会意,立刻在身上掏出打火机来,将烛点上。郎司令左手拿了烛,右手挡了风,开了四方步子走着,笑问道:“戏台上客人歇店,拿灯照照,有没有歹人是不是这个样子?”李副官笑道:“司令作什么像什么,可不就是这个样子吗。”李副官微笑着,绕上桌子那边,将烛向月容脸上照来,见她两行眼泪,串珠一般,向两腮挂了下来。因道:“这奇了!我们来了,也没有一句不中听的话,杨老板为什么伤起心来?”月容索性一扭,对着里面的墙,那窸窸窣窣的小哭声,更是不断。李副官手捧了洋烛,站在她后面,倒有些不好转弯,向郎司令微笑道:“你瞧,这是怎么一回事?”郎司令就走过来,将蜡烛接住,笑道:“这没有什么,小姑娘见着生人,那总有点难为情的。”郎司令笑道:“那也好,咱们有话慢慢地说。”他说毕,依然退到原来的椅子上坐着。

李副官将洋烛放在桌上,两只巴掌,互相搓了几下,还微微地一鞠躬笑道:“自然的,我们交情浅,你还不能知道我们司令是怎样一种人。司令办起公来,打起仗来虽然很是威武,可是要谈起爱情来,那是比什么斯支人都要温柔些的。你不愿同我们出去玩,或者不愿我们到这儿来,你都可以说,为什么哭了起来呢?”月容本想说一句,并不是为这个,可是这话只是送到嗓子眼里,又忍了回去,依然是对了墙,继续的掉眼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