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悲剧闭幕之后,余鹤鸣下场了,舒剑花也下场了,只有那个期望团圆的华国雄,于假期完满之后,依然到军队里去扛枪,和民族作最后的挣扎。凡是一个人去打人,纵然把人打倒,自己也要费去无限的力量。若是无理去打人,惹起人家强烈的反抗,也许失败者,不是被打的,正是去打人的。海盗和海滨这省的军队,厮拼着三年之后,他们因为经济上有些来源断绝,结果是起了内乱,自己崩溃了。虽然打仗的结果,中国是受了极大的牺牲,可是因为三年以来,始终是和海盗斗争,民族性到底是保持着。这民族性就是无价之宝,在大家依然兴奋的中间,把破坏的所在,又陆续建设起来。从军的人,以前是干什么的,现在退伍归来,依然还继续****的旧事。华氏兄弟打了三年的仗,侥天之幸,居然能保留了生命回来,而且并没有残废,因之还是到学校里去读书。国雄在军队里的时候,华有光怕他得了剑花的死信,会出什么事变,始终是隐瞒着的。及至国雄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要到舒家去拜访剑花,有光就是要拦阻,也显着不近人情,为了慎重起见,就陪了儿子一路进城,向舒家来。
这个时候,舒太太不过是领了省政府一点养老金过日子,哪里还能住以前别有作用的高大楼房,现时只租了一幢小小的房子,带了一个中年女仆,一同住着。华氏父子走来的时候,这小屋是街门虚掩着,里面一点声息没有。将门一推,只看到屋子里绿荫荫的。原来这院子里,有两棵高与屋齐的枣树,嫩绿的叶子,将阳光映着淡青色,连空间也是淡青色的。因为这种颜色的缘故,把空气暗淡下来,这房屋就更显得寂寞了。有光站在院子里,先咳嗽了两声,问有人吗?许久的时间,才有人慢吞吞地问了一声谁,然后走出那个女仆来。有光正要告知来意,却听到窗子里面有人颤巍巍地道:“呀!华先生回来了,请进来吧。”华氏父子走进去,那屋里不是以前那样华丽,仅仅地摆着几样粗糙家具,只有墙上有两样东西,引起人重大的注意,乃是两个镜框子,一个镜框子里,红绸做了底托,托着三个军人奖章。另一个镜框子里却是舒剑花的武装全身像,她举了一只手,正行着军礼呢。只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很注意地向前望着。她的两个腮帮子,虽是鼓得紧紧的,可是隐隐之中,似乎带了一点儿笑意。这种神气,在剑花往日故意端重的时候,总可以看得出来。
如今看了这像,不觉想到她当年对人半真生气,半假生气的神气,恍如那人又在目前,人望了那相片,正不免一呆,舒老太太早走到面前,笑道:“华先生,你几时回来的,身体好吗?可怜我的姑娘……”她那一句话没说完,有光站在国雄的身后,不住地向她丢眼色,舒太太把句话突然地顿住,只管望了他父子。国雄望了她道:“怎么了?剑花现时在哪里?”有光用很慈祥的颜色,微垂着眼皮,从容向他道:“国雄,你不要伤心,我老实告诉你,剑花在三年前就在敌人那里就义了。舒老太太,请你把经过的事情,慢慢地告诉他。”这个小屋子,有张半新旧的藤椅,国雄脸色惨变,身子向下一坐,两手撑了大腿,托着自己的头连连唉了几声。舒老太太偌大年纪,只有一个女儿,就是别人不替她难受,她提到了剑花,也是伤心的。
如今看到这未婚的娇婿,已是满腔心事,再看到国雄那样懊丧的样子,她不觉对了壁上的遗像,只管呆看,向着遗像道:“孩子,你的心上人回来了,你呢……”你呢这两个字,由喉咙里面抖颤了出来,同时,她眼睛两行眼泪,也在脸皮上向下滚着,退了两步,扶了桌子坐下,她也就不管客人了。这倒让有光老先生为难起来,劝导这位亲家呢?还是劝自己的儿子?于是站在两人的中间,也呆了。还是国雄抬起头来,看到父亲为难的样子,有些过意不去,便起身向舒老太太道:“伯母,你也不必伤心了。以前我是你的女婿,到如今你依然是我的岳母。我现在回来了,不能让你再过这枯寂的生活,我一定可以安慰你。”舒老太太摇着头,将袖子揉着眼睛,叹道:“这枯寂的生活,我已经过了三年了。我也没有什么难受。”国雄道:“不过你一位老太太牺牲了仅仅一个的聪明姑娘,于今是住在这小院子的老屋里。”舒老太太正要再叹一口气,有光老先生道:“不是那样说呀!政府已经在公园里和舒姑娘立了铜像,又按月给老太太的养老金,社会上的人,谁不说一声舒老太太是女志士的母亲。
我们去为国家民族争生存,是自己良心的驱使,原不打算国家有什么报酬的,现在是有了报酬了,更可以安慰老太太的了。”舒老太太垂着泪,点点头道:“对了,对了。小华先生说的话,和老华先生说的话,都是有理的呀。”他们说了许久的话,那个中年女仆,才捧了两杯茶来敬客,茶杯上还有两个锯钉。国雄望了茶杯,有了一种感情,不觉向屋子四周看去,这屋子里有个房门,门帘开着,看到有张竹床,上面放了颜色极旧的一套蓝色被褥。**并没有支起蚊帐,墙上挂了一具月份牌,在月份牌下面,钉子上压了两张中医开的药单子,这很可以知道这位老太太最近是一种什么生活的了。假使剑花并不曾死,就是当个教员,靠了那几个薪水,她很足以维持母女二人的衣食,何至于把家庭衰落到这步地位。当国雄这样注意到屋子里去的时候,有光也跟了他的视线,向里面看去。有光也知道国雄是怜惜这位老太太的意思,就向舒老太太道:“舍下房子也很多,假使老太太不嫌弃的话,可以到舍下去住,待遇不敢说好,至少也可以有人陪着您,免得您再寂寞。”舒老太太道:“这很多谢华先生的好意,可是我怎样敢当呢?”有光道:“像您这位女志士的老太太,慢说我们是亲戚,应该恭敬您,就是全国人都该恭敬您。”老太太道:“终不成我的姑娘为国家牺牲了,我倒去连累亲戚,唉……我这大年岁,过一天是一天,万事都看空了,住在这冷静的小屋子里,我只当是在庙里修行。心底就平静了,若住到父子团圆的人家去,我看了会格外难受,倒不如这样冷冷淡淡的,把花花世界都忘记了。”国雄听这位老太太的话,越说越伤心。剑花在外就义的经过,自己本要问她一问的,现在舒老太太只管伤心,提起旧事,那是更让她难过,当时只好将一些不相干的闲事,提起来谈谈,关于剑花的事,就不提了。谈了许久,舒老太太有点笑容了,华氏父子才安心告辞而去。国雄到了路上,才埋怨着父亲道:“剑花既然早就死了,你怎么不早早地给我一个信呢?她死了,我不但不追悼她,还快快活活地过了三年,这让我心里格外的难受。”有光道:“不是我怕你伤心,我不告诉你。因为你爱着剑花的缘故,自己一定觉得将来很有希望的。有了希望,在奋斗中间,你必定还要加倍地谨慎,要你保重,正也是为国家爱惜青年呀。”国雄虽然不以父亲的话为然,然而他说得光明正大,也就无可再驳了。因道:“剑花有了铜像了,我应当先去看看她的铜像,这是我们华氏光荣之一页。”有光道:“你若认为这事是不可缓的,我就陪着你去走一趟。”国雄道:“我当然是认为一件不可缓的事,但不知……”有光不等他再把这话说完,立刻就到国雄前面去引路,笑道:“我还有什么话说,生者死者,都是我的光荣呀。”两人说着话,一路走着。这城里的光景,现在却不与从前相同,东一堆瓦砾,西一堆瓦砾,有的还留着几堵光秃的砖墙,陪衬着几处砖砌的门框和石砌的台阶。又有些地方,瓦砾堆中,长出尺来深的青草,墙上也长着三四尺长的野树,这些房屋,不但是表示遭了一回劫,而且遭劫到于今,没有法子去整理恢复,也就为日很多了。国雄看了不觉奇怪起来,因问道:“这种情形,决不是城里失火,因为失火,不能零零碎碎,东一处西一处地烧着。可是本省城总也没有打仗,何以会有许多遭了炮火的屋子呢?”有光道:“你在军营里这么多年,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国雄道:“莫非都是飞机用炸弹炸的?”有光道:“可不是吗?这三年以来,其中有半年的时间,差不多飞机天天光顾到省城天空来,飞机来了,决不能空手回去,每次总要炸了几幢民房才走。省城无论多大,经敌人炸了一百多天,也就没有一处不遭破坏的了。”国雄道:“父亲,你现在说话大概不倾向非战一方面了,但是经过战争的人,他都会厌恶战争。譬如飞机轰炸城市,在平常人看来,加害到非战斗员,是没有理由的。可是在军事家看来,就不然,他以为可以扰乱敌人后方的秩序,破坏敌人的经济,尤其是借此摇动人心,使敌人政治中心摇动,可以影响到军事上去。战争的时候,只图自己军事有利,天理良心,一概是不管的。我们有了些军事知识之后,我们这才知道,战争实在是一种罪恶。”有光道:“呀!我不料从军三年之后,你倒变成了一个非战主义者。难道我们对海盗是不该抵抗的吗?”国雄道:“抵抗是当然的。不过中国偌大一个国家,人口到四万万以上,何以会让少数的海盗,制伏得没有办法?这就由于共和二十年以来,全国人都是醉生梦死,关起门来争名夺利,把世界忘了,把站在身边的强盗劫贼忘了,而且还要装空心大老官,开口打倒帝国主义,闭口打倒帝国主义。譬如一群败子家里,终日花天酒地,兄弟父子闹着闲气,金银财宝散了满地,既是不管,而且身子弄得虚空了,每人不是患色痨,就是醉鬼,同时还要喊着杀尽强盗,捉尽劫贼。既引起了人家的贪心,又鼓动人家的肝火,这种人家,不闹贼,什么人家该闹贼。所以海盗侵犯我们,这是老天爷给我们一种教训。假使我们不闹家务,不装空心大老官,不金银财宝撒下满地,人家怎敢动我们的手呢?所以我们战退了敌人之后,依然还要多谢敌人给我们一种教训。我们因罪恶引起了战争,海盗却又是因战争种上了罪恶。
他们的社会崩溃了,他们的人民疲劳了,不会想到战争给了他们一种教训吗?总而言之,在二十世纪以后,枪口上决计抢不到人家的土地,光靠枪口,也保护不了自己的土地,另外还要靠经济教育两件大事,来维持民族。我的主张,中国必须和他的敌人打一仗,犹如病人忍痛去喝药或打针,以消灭身上的病菌。病菌消灭了,就该用补品来恢复元气,不能在这个时候再吃药,再打针了。”有光笑着走路一面点头道:“我很同意你的议论,你现在是增长了不少的政治学识了。”国雄道:“这是环境赐给我的,我……哦!这个地方,不就是剑花住的那幢大楼吗?楼不见了,这大门还在,门口这一列树和这一片青草地,还可以看得出从前那种形迹来呀!”他说着话时,突然立住了脚,向着那原来的门楼站住。有光因为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也就跟了他站住。等了许久,不见他移动脚步,也不听到他说什么。
有光忍不住了,便问道:“你又有什么感触了吗?老实说,这省城里,简直是满目荒凉,若是都像你这样子,那还了得,一出门,就是伤心之境了。”国雄道:“父亲,我们走到屋子里面去看看,好吗?”有光料到这破门以内,更是整堆的瓦砾,让他看到了,无非是加倍的伤心。便用手摸了摸胡子,站着微笑道:“这何必进去,就是我们去猜,也可以猜得出来。”国雄并没有理会到他父亲说的话,他昂头望了那大门,一步一步走了去。直走到那大门口,还觉得这不是一所破坏得怎样厉害的房屋。及至进门之后,那些高低秃立的墙,带着门圈和窗户框子,犹如摆下了诸葛亮的八阵图一般。地上有土的地方,青草长得有上尺深。那些地面的青砖上,长的是青苔,青苔可也就像毛毯那样厚,有种触人的霉气,几乎熏得人立不住脚来。有光也由他后面跟了进来,拉着他的衣袖道:“不过如此,何必看呢。”国雄将手向墙上一指道:“父亲,你看粉墙上这几行字。”有光看时,果然几层石阶上一道砖砌的宽道,道上有堵很高的墙,上下有许多门和窗户的洞,正是旧时剑花的会客厅外,那粉墙上,下半截,有二三寸的青苔纹晕,上半截有铅笔写了几行大字,乃是:“我在这地方,曾用了机巧,去和人家求爱,人家也曾用了机巧,来害我的性命,帮助我们机巧的,乃是醇酒,香茶,婉转的音乐,醉人的灯光,现在呢?只是这堆瓦砾,人生就是生到一百年,结果也不过是如此吧?奉劝眼前人,且想身后事。回头和尚题。”“咧!这还是个和尚写的。”国雄情不自禁的,失声喊了出来。有光也站在墙下,玩味这些字句,似乎引起他肚子里那一肚子哲学墨水来了。国雄看着,摇了摇头道:“了不得,这是那个余鹤鸣到这里来了,看这口气,除了他,还有谁呢?他这种阴险的小人,都受了重大的刺激,说出很解脱的话来了,我们若是看不空,真不如他了。这样子,他是做了和尚了。唉!我也真愿意做和尚,人生不就是这样一场梦,苦苦地争夺,何必何必。”有光道:“回去吧,老站在这里做什么?”国雄道:“这个地方,未免给我一种很深的印象,我要在这里多站一会。”有光听说,不由得捻着胡子,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