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余鹤鸣就去和他们的领袖商量,说是舒剑花这样一闹,自然是罪上加罪,不过她也是很可利用的一个人,假使暂时免除她的死罪,叫她立功赎罪,于我们有很大的利益。他的领袖只知收罗人才,余鹤鸣含了什么用意,他哪会知道,便答应着说:“这也可以,但是她不诚恳投降的话,这女子的手段太厉害,就得执行死刑,不必留在这里了。”余鹤鸣也不敢多说,就来看舒剑花。这个时候,剑花手上让刺刀扎着,流了不少的血,自己掏出一块干净的白手绢,将创口按上,躺在拘留室那睡椅上,只管想心事。余鹤鸣咚咚敲了几下门,里边也没有应声,只得推门而进。进去看时,剑花脸色黄黄的,头发披了满脸,右手托了左手的手臂,静静地躺着。那张睡椅靠了墙角的,她那样蜷缩着,成了个刺人的刺猬一般,越是憔悴可怜。心里想着,她落到这步田地,都是自己之过,假使自己看到了她,并不报告,私下把她收到家里去,劝她一顿,愿了就把她留下,不愿便将她赶走,又有什么关系!心里如此想着,就站在一边发愣。

剑花一抬头忽然看到了他,并不起身,瞪了眼向他道:“你来做什么,到了执行的时候吗?”余鹤鸣缓步走上前,站到她身边来,低声道:“我有两句话和你说,你能不能好好地听下去。”剑花道:“你挑好的说吧。”余鹤鸣顿了一顿,两眼望了她道:“我始终爱你。……”剑花不等他说完,突然站了起来,瞪了眼道:“啐!少说这个,我不要仇人来爱我。你和我滚开去。”说毕,用手连挥了几挥。余鹤鸣向后退了两步,望了她道:“你得想想,假使你不听我的话,我就没有法子救你了。”剑花跳起来道:“谁要你救我,我情愿死,我情愿快快地死。”余鹤鸣呆了半晌,料着话是说不下去的。便道:“那么,我们除了公仇,说句私话,你有什么遗嘱吗?”剑花道:“你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余鹤鸣道:“如若你有遗嘱的话,我可以和你寄回家去。我不过是尽尽朋友的心。”剑花笑道:“有!请你替我告诉中国人,一齐起来,打倒他的仇敌。”余鹤鸣听了,点着头微笑道:“就是这个吗?还有没有?”剑花坐下去,低头想了一想,因又站起来,向余鹤鸣一鞠躬道:“在私交方面说,我这里先谢谢你了。”说着,在身上掏出一个金质的小鸡心匣子来,用自己揩血的那条手绢,将鸡心包着,交到余鹤鸣手上,很诚恳地道:“假使有一日天下太平了。你就把这两样东西,寄给我的未婚夫华国雄。请你把纸和笔墨借我一用。”余鹤鸣答应着,将纸墨笔砚取了一份来,放在桌上。剑花向他点点头道:“你请坐,等我写封信。”余鹤鸣也不能再说什么,眼看了她,向后倒退着,坐在一张椅子上。身上说不出来有种什么感觉,似乎有点发寒冷,又似乎有些抖颤,偷眼看剑花时,只见她提了笔文不加点地写了下去。可是写着写着,她便有几颗泪珠儿突然地落下,她并不用手绢擦眼泪,只将手背向两眼各按了两按,依然还是提笔写着。余鹤鸣只管呆看着人家,慢慢地觉得自己身上不受用,实在坚持不住了,就站起来道:“我先告辞,回头我再来取信吧。”剑花道:“你请便,若是有好酒,请你带一瓶来,我很想喝两口。”余鹤鸣连答应两声好,就走出去了。

他心里有事,原是不愿远走,可是就在门外站着,心里又十分难受。只管慢慢地扶了楼梯栏杆,一步一步地向下走去。走到楼梯半中间,好像有件什么心事,自己转身又走上楼来。可是走到拘留剑花的那间房门口,又不想向里走,就停步不前了。站了一站,依然掉转身再下楼去,走到楼梯半中间,不明是何缘故,又站住了脚,一只脚踏了一步楼梯档子不上不下的。正在这时,两个兵走来,交了一张命令状给余鹤鸣,接过来看时,上面写着:敌探舒剑花一名,立即执行死刑。余鹤鸣两手捧了纸,把纸都抖颤得作响,向兵士问道:“这命令是刚刚送到的吗?”兵士答应了是。他自言自语地道:“我已经疏通好了,怎么不等我的回信,就动手哩。”于是向两个兵道:“这命令应该交给牛队长去执行。”于是将命令仍交给了两个兵士,自己便转身向房里来。当他用手推门而进时,见剑花的信,已经写完,她正对了壁上悬的镜子站定,用手慢慢去摸摸她的头发,鬓边有两根乱的,还用手理得齐齐的,将发归并到一处。

门响着,她慢慢地回过头来,笑着点了点头道:“时候快到了吧?”余鹤鸣听了她这话,自己都觉毛骨悚然,虽然对她已是无法挽救,可是在这个时候果然有救她的办法,自己还是肯去尽力,眼睛望了剑花,不能做声,也不能移动,就是这样地发了呆。剑花将写好了的信,笑嘻嘻地由桌上拿过来,递到他手上,笑道:“你原来也是这样胆子小。那要什么紧,人生一个月是死,人生一百岁也是死,只要死得有价值,什么时候死,怎么样去死,都不在乎的。我死之后,你若念朋友的交情,可以找具薄薄的棺材,把我埋了。最好还是给我立上一个石碑。你不要客气,碑上就老老实实地写着中国女间谍舒剑花之墓。一个人为他的国家当间谍,死在敌人手里,那是一件荣耀的事呀。”余鹤鸣接着那封信,点了点头。望了她的面孔道:“你没有别的话说了吗?”剑花笑道:“还有一件事,你忘了和我拿酒来。”余鹤鸣哦了一声,待转身要走。剑花笑着摆了摆手道:“用不着了。我知道这个时候,你有点后悔,心里比我还乱呢。”余鹤鸣道:“不……不要紧,我……我去和你找瓶酒……”剑花笑道:“你抖些什么,快要到执行的时候了吗?”余鹤鸣强笑道:“也许,也许有救,我先和你找酒去。”说着,身子一转,正待要走,门打开来,却有一个军官,领了八个武装全备的兵士,站在房门口。余鹤鸣哦呀了一声。剑花看到了,向门外来的军官点点头道:“是带我出去上刑场吗?”那军官道:“传你去问话。”剑花微笑道:“我早已明白了,又何必相瞒呢。我不怕死,说走就走。余队长,再会了。”说毕向镜子又摸摸头发,牵牵衣襟,然后向来人道:“走!”她说毕,挺身就走出房门去,余鹤鸣待要送她几步,不知是何缘故,两条腿软绵绵的,却是移动不得。一阵皮鞋的起落之声,听到这班人押着剑花下了楼梯,同时听到她高声呼着口号:打倒中国的敌人,中华民国万岁。那声音先听得很清楚,渐次至于听不见。后来渐次有点声音,以至于听得很清楚。原来这高楼之下,是一片广场,海盗的军法处,遇有死犯,就在这里执行。所以她呼口号的声音,由清楚而模糊,由模糊而又清楚。听到剑花很清朗地叫着中华民国万岁时,她已到了刑场上了。

余鹤鸣走到窗户边,用手掀了一小角窗纱,隔了铁柱窗子向外张望,只见剑花靠了一堵围墙站定,一两百名武装兵士,排了半个圈子,把她围定。她正对面有一个兵,正端了枪向着她。余鹤鸣不敢看了,连忙把窗纱放下,只是呆呆地看了窗纱,忽然窗子外,扑通一声枪响,接着哎呀一声,人就倒了。这倒的不是刑场上的舒剑花,倒的乃是楼上发呆的余鹤鸣。因为他心里吓慌,脚又吓软,就倒下来了。过了不知道多少时候,慢慢地清醒过来,睁眼看时,手里还拿着剑花写的一封遗书。站了起来向屋子四周看看,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自己慢慢走出那屋子,两只脚虽然是一步一步向前走,可是自己的脑筋,并未曾命令这两条腿,应该向哪里走。

到了自己办公事的房间里,将剑花遗交的东西,放到抽屉里去,自己将两只手伏在桌上,枕了自己的头,就情不自禁地伤起心来。伤心之后,就跟着一阵追悔,心想,我们和中国纵然是敌国,我和舒剑花并无不解之仇,我看破了她的行踪,把她送出境去,对她有利,对我们并没有什么损害。我何必凭着一时的意气,把她逮捕起来呢?像我余某,饭也有得吃,衣也有得穿,何必还要干这杀人的生活。我自己求活,倒去杀人,那个被杀的人,他就命不该活吗?中国人也好,海岛上的人也好,总同是人类,一定要征服中国人,让我们海岛上的人来图舒服,这是天地间哪种公理。我们遇到什么节令,大批地宰杀猪羊,心里都老大不忍。现在无缘无故去宰杀同类的人,这就不管了。一个屠夫当有人宰杀牲口的时候,大家都少不得说他一声残忍。

可是帝国主义者要去占领人家的土地,鼓励他的部属去杀人的时候,就说人家忠勇爱国。我想国民当天灾人祸的时候,舍死忘生,为国家社会服务,这才是忠勇,若是无故去侵略人家,是一种杀人放火的行为,简直是卑鄙,残暴,阴险,怎么算得忠勇。像舒剑花这种死法,为中国民族争生存而死,是出于不得已,我们海岛上的人,只要卷旗息鼓,退出了中国的境界,就天大的事都没有了。为什么缘故,非和人家拼个你死我活不可?想到这里,把自己当军事侦探以来,对中国人无故残忍杀害的事,觉得都是无的放矢,舒剑花为中国多数人来驱逐我,那是应该的。我爱她,我又佩服她,我到底害死了她。我拥抱过她,我吻过她,我可是杀了她。这是人类对人类的手腕吗?想到这里,将桌子一拍,站立起来道:“我不干了。”这时,他一个亲随的兵,送了一封电报进来,放在桌上,自退去了。余鹤鸣心想,又是要派我去害中国人了。懒懒地将那电报拿起来看,电文已译好了,除了衔名而外,乃是:

迭接报告,前方得获巨探,该队长忠勇为国,见机立断,至堪嘉赏,特电奖慰。

总司令金

余鹤鸣看毕,哧的一声,两手将那张电报纸撕了,嚷起来道:“我牺牲了人家一条性命,就换了这张电报,这就是忠勇可嘉吗?”他说着话,一直就向那刑场上跑,一口气跑到舒剑花就刑的墙根边,只见她身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用了一块白布,将剑花的上半截盖着,余鹤鸣脱下帽子来,行了个鞠躬礼。对尸首注视了许久,不由得叹了两口气,一回头,看到身后站了两个护兵,便道:“你们去把我的箱子打开,拿出三百块钱来,和这位舒女士办理善后,钱不够,到我那里再去拿,千万不要省。”说毕,又叹一口气,躲到一边去了。这天,他一人躲到屋子里去,写好一篇辞呈,立刻送到总部去,说是自己得有心脏病,万万不能干侦探长的事,同时,就赶着办理交代手续。他忙了一天,护兵们也就把收殓剑花的衣衾棺木办好。趁着太阳还没有落土,他亲自督率兵士,将剑花收殓了,然后才去安息。次日天色微明,带了自己一队兵士,押着扛夫将剑花的棺木抬到郊外去安葬。

坟地原是义冢,随便可以挖筑的,他们来的人多,只两小时工夫,把坟丘就盖好了。余鹤鸣按着中国内地的规矩,叫人挑了一副祭担来,担子歇在坟边,先将后面一个藤箩里东西取出来,乃是一副三牲祭品,另外茶酒各一壶,又是一束香,一大捆纸钱。护兵们搬了祭品,将香纸燃烧了。余鹤鸣就喊着口令,叫军士排了队,向墓头行举枪礼。礼毕,他就站在队伍前面训话道:“各位弟兄们,今天我对这舒女士这样客气,你们必定很是奇怪,以为我对她特别恭敬,是怕鬼来缠我吗?其实舒女士死了有魂来显灵,我倒是特别欢迎的。你们要知道,国家练兵,是保护国土,保障人民安全的,并不是练了兵去打人杀人。舒女士为了我们无故侵略中国,她为国服务,送了这条命,实在是没奈何。

假使我们不来侵略人家,人家何至于派这位舒女士来侦察我们的军情呢?我们打人家,还不许人家还手,这是什么理由?一个人无论怎样穷,也不应当杀人放火去谋饭吃,何况我还不是没有饭吃的人呢?军法军法,法律之外,又加了这样一种杀人的规矩,其实也不过野心家管他们走狗的一种办法罢了,人家一个年轻的女子,为了替她国家求出路,多么可钦佩,又多么可怜呀!可是我们都不放过她,非把她杀了不可。这话又说回来了,不是我丧尽良心把她捉住,也许她不至于死的,我后悔极了!我伤心极了!我还能干这种事情吗?”他说着话,猛然间把另一只藤箩也掀开了,在里面取出了一个大包裹,赶着提到坟后一丛矮树里去。不多一会儿工夫,却走出个和尚来,原来那包裹里是一套僧衣僧鞋,他已经换上了。大家看到,都为之愕然。他不慌不忙,在身上掏出了一卷钞票,交给他一个亲信的护兵道:“我和这位舒女士刻了一个石碑,十天后可以刻完,你可以拿去取了来,在这里埋立好,这种爱国的人,值得我们为她出力的。我已经上了辞呈,交代得清清楚楚而去,你们放心,我不是开小差,没有你们的什么事,我要走了。”说毕,举了两只大袖子,高举过额顶,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