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说到那两个敲门的兵士,急了惜时一身的大汗,但是那两名兵士,并不是他理想中那种人物,他们乃是军警机关,每日照例来查店的,及至问明了惜时是个徒步旅行家,他们不但没有什么为难的表示,而且非常地客气,点了个头,就替他带上门走了。惜时站在屋子里,将怦怦的心房,静止了一会,心想,不管如何,决计到楼梯口上去站着。一个旅馆里旅客,在别人房间外,当然可以行动自由。
这样想着,便装着没有事情似的,慢慢地走出房间来,但是当他到楼梯口以后,恰好对面墙壁上挂了一口钟,短针在十二点上,长针可是过了十分,这总算是自己失了约,有些对人不住,不过失了约了,这也就不会有什么嫌疑,可以不必负什么责任了。自己心里倒好像落下了一块石头,便背了两只手,走到柜房前面来,看看那旅客姓名表上的人名字,也不过看了三四个人名,地板上咚咚一阵乱响,回头看时,只见一个中年妇人,挽了米锦华的手,并排走了下来,她虽然是穿了高跟皮鞋,照理说,也不应该那样地走着响,这当然是不便叫出来,靠了这点响声,就把心事来传。当惜时回过头去,向她看时,她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身子突然地站住,周身突地抖颤了一下,立刻抬起一只手来,摸了自己的额头,回过头对那中年妇人道:“妈!我突然头晕起来了,让我站一站罢!我晕得要倒下来了。”
说着,右手还扶了楼梯栏杆,两只眼睛的眼光向惜时一溜。
惜时虽没有说出一个字,可是在她眼光看来,自己的眼光看过去,犹如电闪一般,周身的热汗,全由毫毛孔里,向外直喷出来,自己也几乎要如她所说的话,人要晕倒了。她停了有两三分钟之久,总算彼此两方,都看得很清楚了。她于是一步一顿地,下着那楼梯,慢慢地走向惜时身边来。惜时看她那眼光之中,在脉脉含情之外,又带上三分恐惧,千万不是在培本大学那样浪漫不羁的米女士了。她虽穿了那华光照耀的衣服,可是由各方面看,她仅仅是个衣架子罢了。看了她这种情形,把以前恨她怨她想报复她的心事,都抛到九霄云外去,恨不得走上前一步,握了她的手,安慰她几句,然而她已由身边走过去了,头也不敢回过来,只有那衣裳上发生出来的一种香气,却绕袭着人的身前身后。当她走到旅馆大门口的时候,两手在衣袋里掏了一掏。向她母亲道:“哟!我的手绢丢了!”
立刻回转身来,向里面望着,惜时也随,着她的眼光向地板上看时,却有二条小小的花绸手绢,落在地板上。心里灵机一动,抢上前一步,捡了起来。
他的意思,很想把手绢拿到手,然后递给米锦华,这种令人不在意的动作,很可以和锦华接近一下,可是当他将手绢拾到手的时候,忽然有个兵士由大门口抢了进来,喝道:“呔!放下。谁要你捡。”
惜时见他身上,正挂了一支盒子炮,自己无论如何胆大,也犯不上和这样的人去计较长短,只得将手绢交给兵士,自己倒退了一步。在他这一捡兵士一喝之中,米锦华心里,是又羞又恼,又苦闷。刚才在楼梯上说着要晕倒,那是假要晕倒,现在只真的要晕倒了,所幸母亲依然在身边扶着,要不然,就会躺在旅馆的大门口了。她怔怔地将手绢接到手,也不再说第二句话,就在两个卫兵夹辅之中,坐上汽车去了。
惜时的心里,当然和她一样,也是又羞又恼。站在柜台边,直了一双眼光,只管射住了大门外。米锦华的母亲米太太,究竟是个不认识字的妇人,凡事不能有什么仔细的考虑。当她回转身来,向店里走的时候,就和惜时先点,了个头,笑道:“黄先生!你几时到奉天来的呀?”
她如此一打招呼,惜时是不能不理会,只得和她也点了个头,随便答道:“今日到的。”
米太太道:“你的房间就在楼下吧?我到你屋子里去坐坐。”
惜时踌躇了一会儿,也只好引她到屋子里来。
当然,米太太所谈的,无非是锦华所告诉的话。一说之后,连经过与将来,足说了有两小时j而且她说着的时候,还是泪珠滚滚,哽咽个不了。直等惜时打了几个呵欠,米太太才告辞回房去。惜时已经过了半年苦恼的生活,这次好容易,想得了个力排万难,徒步旅行的办法,不料冤家路窄,到了沈阳来,偏是遇着了自己那位欢喜冤家米锦华。人是感情动物,在她这样求援的时候,自己绝不能置之不理。
到了第二日,不想去找朋友,也不想去游览名胜,一个人只是坐在屋子里纳闷。到了天色傍晚,金巩城跑来了,见他躺在**,便问道:“你今天游览了一些什么地方?大概走乏了吧?”
惜时坐起来,摇着头道:“我今天没有出门,在旅馆里睡了一天。”
金巩城道:“你为什么不出去呢?”
惜时看着房门是开的,于是赶快把门关上了,然后和他坐在一处,将昨晚的事,对他仔细说了一遍。金巩城听着的时候,脸色时时变换,到了最后,连连跌着脚道:“唁!这是我大意,不该把你送到这旅馆来,现在沈阳城里的阔人,很多是商业化,不少的人投资集股,在南市场开店。这家旅馆,正有那位阔人的大股子,要不然,他怎样会让锦华到这里来。这里的茶房,少不得有和他接近的。你这种行动,若是让他知道了,你的性命莫保,你现在正在创造新生命,你值得为这样一个忘恩负义,寡廉鲜耻的女子去牺牲吗?”
这一篇话,说得惜时哑口无言。对了他只管呆望。许久,才道:“你这话是真的?”
金巩城道:“我为什么骗你,你无论如何,要躲开这个旅馆,要不然,非出乱子不可。”
惜时道:“人家正求着我呢!我搬开去,不是忍心拒绝她们吗?”
金巩城道:“你真是要救她的话,你搬了旅馆,也并非就没有办法,而且这旅馆费用这样子大,也不是你所能担任的,我已和你在城里中学寄宿舍,找好了一个寄宿的地方,打算请你今天搬去。”
惜时道:“就是要走,也不忙在今天一晚,就是今晚要走,今天也要给旅馆里钱的了。”
金巩城道:“虽是那样说,但是这乃是非之地,你住在这里,没有什么好处。”
惜时道:“你也太小心了。这里虽然是非之地,我不过和米太太谈了两个钟头的话,并没有什么越轨的行为,阔人用势力压人,多少也要有些缘故,我有什么错处拿在他手里呢?”
金巩城见他这样执意如此,也没有法子,陪他坐了一会,告辞而去。惜时道:“在家里也是烦闷得很,我送你上街溜溜罢!”
于是二人缓步走出旅馆来。
到了大街上,惜时道:“关于日本站,我还没有仔细看到,你引我再走一个圈子,好不好?对于这种地方,我很愿意有个详细的认识。”
金巩城却也无可无不可,陪他走了几条街,然后回来。金巩城由日本站进城,正要经过那旅馆门口,二人走着路,远远地就看到那大门口,站了七八名警察。金巩城究竟是留了心的,一见之下,赶快抢上前一步,扯住了惜时的衣服,惜时也看到这种情形了,将脚步突然停止,心里怦怦跳将起来,低声道:“你看这情形有点不好吗?”
金巩城道:“当然!你过去不得,你先在这个横胡同里站一站,让我走过去看看,你不用忙着回旅馆去。”
惜时看到街灯影后,正有一条小小的横胡同,自己就悄悄地走进去了。一人在这里来回走着,约有十分钟之久,只见金巩城忽然跑了来,他走近前握了惜时的手,张了大嘴轻轻地道:“糟了!是那事情爆发了,刚才我故意由那旅馆门口经过,只听到一个警察骂道:‘姓黄的这小子,怎么到这时候还没回来,准是跑了吧?我们别在这里守着罢!他一看到了我们,也不肯来,这不叫打草惊蛇吗?’”
惜时道:“这怎样办?我虽没有什么行李,可是那个包里,置有我徒步一千多里的成绩,若是把它丢了,未免可惜!”
金巩城道:“你怎么如此想不开,还是东西要紧呢,还是性命要紧呢?我劝你关外旅行的这件事,把它中止了罢!你若是不中止你的旅行,老实说,你走到哪儿,都可以干涉你。今天晚上是来不及计划善后了,你可以在日本站找个旅馆暂过一夜,明天我们再计议一切。”
惜时被他说得也没有主意了,只好由他指挥,在日本站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所幸身上还带有七八块钱,暂时用费,还不成问题,就糊里糊涂,在日本站旅馆住了一晚。
到了次日清晨,金巩城又忽然地跑来了,向他道:“我昨晚打听清楚了,完全是为了你和那米太太点个头说过话,事主儿很是疑心,大概已经把米太太找去,问出点情形来了,现在是要找你去对质,无论你实说不实说,他绝不能轻易放过你,我看你为了事出万全起见,还是搭南满车到大连的好,至于由大连回天津,或回上海,让你自己做主了。”
惜时听到这件事真做坏了,没有了主张,叹了口气道:“女人真是坏事的东西!我不料九死一生的刚刚有了条出路,又让女人打断了,今生今世,我永远不要和女人接近了。”
金巩城道:“这回的事情,不能怪你,怪也无用。这里到大连的车票,我和你代办,另外我送你十块钱川资,你赶快走罢!”
惜时受了这样一个打击,有了学友这样慷慨帮助,也不敢再延误,依了金巩城的话,当天乘车上大连。一路之上,无可消遣,只管想着心事消磨时间。仔细想着,当然还是由大连回天津,由天津回北平为妙,北平究竟是旧游之地,多少还可以想些法子。于是并没有什么考量,又回转旧京去。但是自己却想出了个难题,和自己来解决,就是到关外去,一路都听到人说我徒步旅行这件事,京津报纸上,都已登载过好几回,这在中国这样的热闹社会里,报上登过去了,也就登过去了,不见得有什么人来注意,可是自己那班朋友,以为黄惜时居然能做出这样一番事来,那是了不得的一个人,必定很羡慕我,现在我又回来了,一无所成,岂不让人家加倍地耻笑!那还不如以前没有这种宣传呢!到了北平,第一个便是要看看邱九思这班人物,因为他们在学生界里很活动的,外面对自己的舆论怎么样?他们必是知道的很清楚,见了他的面,我可以撒上一个谎,就说关外得了两个伴侣,改向陕西甘肃旅行,若是社会上很注意这件事,我立刻就走,社会上若不注意这件事,我还有几个零钱,不妨来做个小生意买卖,实行去做苦工,半工半读。
他如此想着,感到是个上策了。于是先就到原住的太平公寓,打听一班朋友的下落。这才知道邱九思这班人亏空太多,不容于公寓,也各人散住各县的会馆去了。这在惜时,倒是一种安慰。只要朋友在穷困中,无所谓相形见绌,倒好去见他,于是找向邱九思的会馆来。他和卓新民是县同乡,到了这会馆门口,就向长班打听二人是不是在此,并对长班说了自己的姓名,原来是老同学。长班道:“一天到晚,有朋友来找他的,我们没许多工夫给他回话,你自己去找他罢!都住在第二进东边屋里。”
惜时依了他指的所在找来。推门进去,并没有人,大概不在家,将门带上,依然走了出来,他们这东边屋角,有个小走廊,转到跨院里去,见那走廊下堆了许多的旧报纸,还有绳子捆着,似乎刚刚清理出来,要卖给贩报纸的人,心里想着,正是要查查两个月来的北京报纸,对我是怎样地鼓吹,现成的报,何不看看。于是坐在走廊的栏杆上,捡起一沓报来看看日期,果然是过去一个多月的,这就巧极了。闪到屋角后的小空地里,一棵老紫藤花架下,坐在一块石头上,把旧报纸一张一张看起来,看了十几张。居然发现了关于自己徒步旅行的一段记载,这就引起了他很大的兴趣,索性把两叠报都移到面前来翻看。
也不知看了有多少时候,却听到两三个人说话的声音,由外面嚷着走进院子里来,有一个人道:“他说姓黄,是邱先生卓先生的同学,而且听他那口音,也好像是同乡。”
却听到邱九思的口音道:“姓黄的同学又是同乡,只有一个黄惜时,他正要轰轰烈烈,做出一番事业来给人看啦!怎么会回北京来?”
卓新民道:“也许是他回来了,徒步旅行本来就够苦的,他只一个人,而且又在东三省的边地走,那地方专出胡匪,恐怕也不能耐这个劳吧?”
邱九思道:“这算什么?有许多人还到生番的境里去探险哩!要旅行当然以不好走的地方为目的。若依你说,必定要像在北京城里在树荫下,走着柏油路,那才是徒步旅行不成?”
卓新民道:“这小子我真看他不出,他那样只会花钱做公子哥儿的人,也能出这个风头,我就料他吃不下去这个苦,真是他回来了,也说不定。那小子有钱的时候,不和我们见面,没了钱想跟我们一块儿走,就来找我们了,如果是他来找我们了,一定又是失败回来了。”
邱九思道:“这次他要失败,又来找我们,我敢输脑袋给你,你想,他自从搬出了公寓以后,为了面子问题,躲着不和我们见面。有人说,在西郊碰到过他,他做了和尚了,他那种困苦的时候,也奋斗过去,并不来和我们求助,现在多少有些办法了,倒会在这个日子,由关外老远转折回来吗?慢说是他,就是我老邱极模糊的人,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我也轻易不肯牺牲哩!”
惜时听了这话,只是一阵阵的冷汗,由四肢里直涌出来,尤其是脊梁上,整个背部,都是汗湿了。衣服和肉已经粘成一片。这时自己也不敢移动一步,总怕一走后,会遇到邱卓二人,面子搁不下来。
直听得房门有推开的响声,二人已经到房里说话去了,他方将头上的帽子,低低地向下戴着,悄悄地由墙角转了出来,到了院子门边,低了头,就向外面一冲,走到会馆门口,听到那长班在屋子里和人说话。他道:“先前来找邱先生的那个姓黄的,只看到他进去。可没看见他出来。”
惜时暗叫两声惭愧,幸是他在这里说,他若先对邱卓二人说,立刻在院子里找着,我不但自己无面目,邱九思那样不成材料的人,都可以拿脑袋打赌,我出来了,他虽不能真个输掉脑袋,可是人家也不好转圜啦!人家都相信我能奋斗一番,难道我自己倒不能奋斗吗?这样看来,熟人谁不是对我有希望的?北京城里,简直是不能露面了,自己身上还有几块钱,坐火车不够,走旱道总可以走个一千八百里,走罢!
他这样想着,就决计离开北京城,他也不敢走热闹街市,怕是遇见了熟人,只是在那冷胡同里走。他心想北宁这条路,已经试验过一次的了,就是由北京到天津这一段,在各大小路,都给予市民一个很大的印象,于今再来一回,人家真会疑心我是个极下等的骗子,这回南下,只好走平汉路了。南下的目的地,现在虽没有定,但是河南为古中州之地,愿意先到河南去看看,由那里南往湘粤也好,北往陕甘也好,到了那里看了有办法再定行止罢!他急促之间,立了这样一个主意,也不等次日,当天就顺着平汉路南行起来。好在他对于徒步旅行,已经有了半年的经验,却也不怎样引以为苦。慢慢地,就由河北省境走向河南省境来。
这个日子,天气更是凉了。惜时走到了新乡,忽然得了一场疟疾,大寒大热,所幸他一路行来,依然用他那老法,经过大小镇市,都向学界接洽,人家认他是个徒步旅行家,一宿两餐,总也不至发生多大问题。这时惜时在一个市立中学寄宿,人家看到他得了疟疾,这是个传染病,不能让他随便住着,学校外面操场的角上,那里有一间小小的矮屋子,原是到了冬天,预备给学校里堆放煤炭用的,现时在那屋子里,安下了一副铺板又一副桌椅,权当一个养病室,但是他这样一个穷人,教员学生看得起他,校役却不必看得起他,除了学校里的职员引着医生来看他一两次而外,简直没有什么人来理会。这里在操场的角上,叫人喊人,全没有人听到。身上发冷的时候,倒也罢了,唯有身上发热的时候,口里干渴得厉害,想要讨杯茶喝,竟是不能够。加之脑袋昏沉,睁开眼来便觉天旋地转,心里便想着,假使这样死了,也不知道要经过多少时候才能够发现,自己正还想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若是这样就死了,未免太冤!假使我听父亲的话,好好在北京读书,一个电报回家,就是几百块钱汇来了。想来想去,还是自己父母待自己不错,什么是人类同情心?什么是社会互助?自己在这样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期间,有谁来怜悯我?想起来是仲老掌柜劝我的话对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纵然奋斗,不需要家庭的帮助,那是一件事,记念父母的恩德,又是一件事。绝不能说自己要谋经济独立,就把父子的恩情断绝了,做儿子的自己要硬起脊梁来做个人,这是很好的事。照理说,父母未尝不欢喜,若是因为自己要硬起脊梁来倒和父母绝交,那是把好事情坏做了。
他有了这种感念,突然地发生了回家的思想,自己回去一趟,投在父亲母亲怀里,哪怕他打,哪怕他骂,自己把罪认了,把志愿说明了,然后一个人再出来奋斗,无论到什么地方去了,也可以向父母通一封信,就不像现在这样地苦闷了。由回家更觉这样流落的凄惨,由这样流落的凄惨,又更觉在父亲卵翼中的舒适,这就不能不感念父母的恩德了。想到了极点,自愧自恨,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在新乡养了一个星期的病,略略痊愈,那学校当局,也劝他暂时回家,养息一两个月,等着身体好了,再出来旅行。就凑了一笔仅仅够他由河南回家乘船坐车的钱。
惜时没有这项川资,还打算回去呢!现在有了川资,更是趁着他的心愿,再也不加考量,即日就搭了南下的火车到汉口,由汉口乘下水轮船赴安庆,这轮船到安庆的时候,正是烟水苍茫,快要近夜的当儿。惜时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了灰色的短夹衣,已是左一片,右一片,沾了不少的泥渍油痕,衣裳的口袋,三个有两个脱了线缝,下面穿了一双厚底蓝布鞋子,差不多是黄泥糊平了鞋口,穿的袜子,被黄灰染了一半,黑袜子居然可以变成灰袜子了。惜时一想:省城里读书多年,随处都有熟人,若是人家看到我这样子不疑心我个逃兵,也疑心我成了叫花子了,这如何可以和熟人相见?趁了这天色昏暗,就由旱道回家。今天是月头,天上必有月亮,走到天明,大概已经到家了。那个时候,偷偷溜回家去,一定不会让村子里人碰到的。
惜时如此想着,放开了胆子,顺着由省回家的大道,慢慢地走去。走了一个更次,一轮圆月,已经由树梢上涌了出来。大地之上,立刻镀上了一层银灰色。在月光之下,看看树木村庄,近处都很清楚,还处在烟露朦胧之中,隐隐约约地,有如水墨画景,秋夜的南方乡野,露水是特别地重,一个人走着,只觉空气里的水分袭到身上来,汗毛孔里,有些冷瑟瑟的。于是放开步子,又紧紧地走上十几里路,逼出身上一身汗来。到了夜深,月色更清辉多了,眼面前犹如白昼一般,远远地听到两声鸡叫,在一切都寂寞的平野上,有了这几声断续地咯咯之音,越是显得寂寞起来。自己走了几里路,到了一道石板桥上,见那石板桥在月光下照着光滑干净,就随身坐了下来,走长路的人,得了一个休息的地方,往往是舍不得走的。
惜时既是一个人走路,寂寞之间,越显着累赘,坐下来之后,更觉周身舒适,只管静静地坐下去。坐静了,耳朵里听到这桥下面的流水声,淙淙的是格外的响。心想,这水流的速度,不知它是怎样?但是无论它流得怎样地慢,只有去的没有来的,只在我这一转念头之间,原来听着作响的水,已不知流去了多少,可是也不但水是如此,人的光阴,又何尝不如此?在我这一转念之间,光阴又不知去了5若干分秒了。今天今晚,月色如此之好,明天明晚,却不知我在哪里?月又如何?再想到去年今日,又何尝会想到有今年今日哩?自己有那样好的家庭,可以充量的接济去念书,而且读书的时候,又得了白行素那样一个好女朋友,而且自己又在青春,何曾不能有为求学求爱求业。在去年秋,可以说绝对不成问题。那样一个好的黄金时代,糊里糊涂过去了,于今落得失学失爱失业,我何颜去见我的父母哩!光阴去了,像流水一般,不能回来了,黄金时代,只成了这生一个苦恼的回忆,我哪里还去找这样一个黄金时代去。
想到十分悔恨之处,恨不得立时就向这桥下水里一钻,但是抬头一看,那像水晶盘子似的月亮,照见面前一带萧疏的柳树林子,林子外清光闪闪是一道河,河水映着月色,反射出光来,心里便想着:这个大自然的美,是多么可以留恋,难道我知道黄金时代,只有一个,就不知道人生只有一个吗?我自杀了,哪里再去找这个可爱的宇宙去。
眼光由上而下,渐渐看到平地,只见野草堆里,暴露一具未曾掩埋的棺材来,心里转了念头,毛骨悚然!再也不敢在这桥上留恋,站起来就跑了。走到月亮西偏的时候,看看到家已近,这便很觉有种兴趣,无论遇到什么东西,都审视一番,看看是不是在别后有些变化。到了家门口的稻场上,只见今年的稻草堆,比去年堆得更大,犹如一幢圆顶的房子一般,这自然是今年丰收了。父亲在这种情况之下,一定是口含了旱烟袋,在稻场上巡视着,不住地微笑。心里如此想着,仿佛在屋子里真个就闻到父亲旱烟袋里那股旱烟味,于是在稻草堆边,找了一个石滚坐下,对了自己的大门望着。
在那淡月西斜之下,看到自己家的屋脊,沉沉地在那一丛大树下,便又想着那屋子里头,家中人一定睡得很甜蜜,万万想不到大门外稻场上,会有这样一个万里归来的人在那里独坐着呢。设若这个时候,我上前去敲门,家里人看到我,一定会疑心是梦中相见的,我何不鼓起勇气,马上就去敲门去,于是大了胆子,就走到大门边来,但是自己一双手,始终没有那股勇气,抬着刚刚要去靠近门板,无论如何拍不下去。心里想着,半夜三更敲门,一定是惊动大众,还是等明天天亮自己家里有人开门,然后溜了进去罢!这样想是对了。不免抬头四顾,呀!不料在这个时候,大门框上,发现了一样东西,就是新添了一块很大的横匾了,白底黑文,有一尺见方四个大字,看得明白,乃是教子成名。什么?“教子成名”,我父亲哪可以受这样的恭维呀!若说不是送我父亲的,别人的匾额,可不会挂在我家大门口。仔细看看那匾额的两端,正写有几行跋文,便爬上门斗上,在月光之下,仔细看来,那文写的是:
族人守义先生,为人急公好义,上岁由北京归,慨于乡人风气之闭塞,及青年远道求学之不易,出其家财一半,在镇办理中学一所,在乡办理小学一所,乡人子弟之得沾其惠者,数百人焉。无何,消息传来,公子惜时,为个人徒步旅行家,已出关而东,远涉边荒,举国惊叹,赞为创举!此岂为迷信者言,为善良报,实公善于教养,有以致之耳。同人爰榜其门,以为乡人劝!
惜时不能再向下看了,心慌意乱,两手一松,由门斗上跌了下来。好哇!我还想回来见父母,乡下人已经说我远涉边荒了,这样看来,不但我父亲未曾把我的坏处宣布,而且一定对我还夸奖了许多,父亲对我实在是仁至义尽了,不过他表面如此,心里可愤恨极了,所以回家之后,就分出一半家财来办学,他大概觉得留了家财,也是无用的了。好父亲!我实在对不住他,所幸我这个徒步旅行家的名义,已经为乡下人知道,这足以安慰他于万一。我现在回来,戳破了这个纸老虎,首先要把大门口这个匾额取下来,我能让父亲这样失面子吗?我宁可永远在中国埋名,只让人疑我在关外失踪了,我绝不能在家乡露出面目,至于人家疑心徒步旅行,乃是一段谎话,我回来看父母,是我受良心的驱使,现在我的良心,反要驱使我赶快离开家乡,免得父亲丢了脸。我决计走,但是今天晚上走了一晚,人实在的疲倦了,哪里还能再走?想起来了,家门口河岸那边,芦苇里头有片沙洲,平常是不大有人去的,暂到那里去做个芦中人。到了明天晚上,再启程走开,好在身上带着干粮,就一天在芦苇中不出头,也没有关系。
主意定了,趁天色未明,就走到可岸上来,看看家里那只自用的小船,还是系在岸边一棵柳树儿下,去年曾在这船上逍遥终日,于今是不能享有这种清福了。于是在万分难过的时候,悄悄地上了船,在船上坐着,向河上下游看了一遍,又手把船栏杆,以至于篙桨,都摸索了一会,然后叹了一口气,上了岸向上游走来。这上游有道长板桥,可以渡过河去的,于是过了桥,在那河边,反向下游走来,在紧对家门口码头的芦丛中坐下。
辛苦了一夜,人也委实是疲倦,在芦叶下面,就放头睡了起来,一觉睡醒的时候,太阳已由芦叶子里射进猛烈的光与热来,掏出那只铁壳表一看,已有十一点钟。在芦叶下,悄悄地钻到一个河湾子里,掏河水洗了脸,吃了些干粮,钻进丛芦中继续地又睡。二次醒来,便是太阳偏西了。由芦丛缝里向外偷看,水面上的野菱角叶子,大部分变着赭红色,在那鱼纹的波浪上飘**着。一片河洲之上,在水草上挺出几棵枫树,太阳晒着红得可爱,令人记得去秋在河中遇到采菱的白行素,那风光和现在不是差不多吗?
一人怔怔这样望着,忘其所以的,由芦叶里走出来,这对岸就是家里上船的小码头,只见一个中年妇人,在那洗衣石上蹲着洗衣服,一个老年妇人坐在另一块石上望着。那不是别人,不就是自己的嫂嫂与母亲吗?母亲的脸,似乎瘦削了许多,已是老得多了,这个样子,莫非是想儿子想成的。可怜的母亲,心里如此想着,可怜的母亲!两手一张,几乎口里也要叫了出来,突然一想,她的儿子,还在山海关外徒步旅行,怎么在这里叫母亲呢?于是掉转身来,就向芦苇里走,但是他的母亲,老眼昏花,已经看不到了。她道:“呀!那个人的后影子,好像是我们惜时呀!”
惜时听了这话,心想已经是逃不了母亲的目光了,不免将脚步停了一停,要知他们母子,就此团圆与否?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