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事真是料不定。到了次日,吴有道家忽然来了一个电话,说是今天上午十二点钟的时候,请黄先生不要出门,吴先生会来探望你的。黄惜时接了这个电话之后,眉开眼笑。虽然是自己蹦跳不起来,可是那一颗心却是蹦跳个不了。自己由外面柜房里接了电话回屋子来,坐在椅子上,两手按了桌子,自己可是抬着头在那里想,吴有道今天要到这里来,究竟是什么意思?莫不是他因为昨天,我教训了他的门房,他今天来和我赔礼来了,其实我并不因为他家听差的不懂事,就怪他不会招待,我真不希望他和我太客气了,要是那样,我又没法子和他开口借钱找事,白白地费了一番力量了。不过他既是肯和我谈交情,我婉转说出一套话来,也许他动了一番恻隐之心,和我想点法子也未可知。像他那样有钱,又那样有声望的人,只要肯和我帮忙,大小设一点法,我就有出路了!他当然不知道我父子们是断绝了关系的。像我家里那样有钱,和他借个三百元五百元,我想他总不至于不放松吧?那么,他来了,我倒不必十分地屈就他,也不要把自己形容得太可怜,免得人家瞧不起。不然,他也不会打了电话来,要亲自来看我,那意思自然是道歉了。

他如此想着,第一个计划,是想和人说软话。第二个计划变了,要和人说体面话。总而言之,这几天的愁云惨雾,经吴有道家这个电话打了来以后,都是一扫而空的了。他是九点多钟接着电话的,自己高兴了一个钟头,现在也不过十点多钟,预计到吴有道光降的时候,还有一个多钟头,在自己料想到必来的这个断论上,就买好了一盒香烟,两包瓜子,以及吩咐茶房,预先沏好了一壶茶,然后才安安静静地坐在屋子里等候。

不料他不等候则已,等候之后,这份心事更烦躁起来。等了一小时,展长到两小时。等了两小时,又展长半小时,每听到门口有汽车声,就十分注意听着,以为是吴有道到了,然而汽车轮轧轧之声,在门外响着,立刻也就过去了,吴有道何曾有点影子。

惜时一番热望,渐渐变成失望,失望之后,就不由得要咒骂起来。心里想着,做官的人,有钱的人,总是爱摆架子的。我并没有去请你。是你自己要来的,为什么打电话来预先通知,让我们老等着,难道寻穷人开心吗?这年头儿,非把所有的资产阶级,完全打倒不可,首先要打倒的,便是吴有道了。心里既愤恨起来,少不得就打开那预备敬客的烟卷盒子,先取出一根烟来抽了。沏的一壶好茶,当然也是凉透了。自己斟了一杯凉茶,端起来喝了一口,有些冰嘴,在口里漱了几漱,把茶就吐了。

原来的计划,以为吴有道十二点钟来,正是公寓里开饭的时候,假使自己正在吃饭,吴有道来了的话,请人家吃饭,当然是不恭敬,不如免了,可是放了饭不吃,陪着人家谈话,又怕人家不肯多坐,马上就走。那么,是把极好的机会错过了。自己还是饿着肚子先陪客谈话。果然他肯马上接济我,我用他的钱,马上请他吃一顿,也无关紧要,可是到了现在,并不见吴有道到来,自己算白饿了一顿,便站在屋子里喊道:“茶房!和我开饭来吃,我不等客了。”

嚷毕,又自言自语地道:“这班有钱的人,我是恨透了,我若有那种势力,我一定要逼得他们和我一样地穷,让他找急去,然后他才知道穷的日子是怎样难受了。”

他如此说着,有人在门外答话道:“老弟台!你也是个有钱的人啦!你现在嚷穷又是谁逼着你到这步田地的哩?”

那人说着话,可就推着房门进来。惜时听到这人在门外答话,便做那恶意的批评,心里已经是很不高兴,及至等那人近前一看,却是仲掌柜的。这人是吴有道的灵魂,和自己父亲也至好,他这个时候来,当然是有用意的。便笑着让座,仲掌柜的口里和他周旋着,眼睛可向屋子四周不住地张望,因道:“回头总还是不晚的呢!”

说着话,他坐了下来,向惜时拱拱手道:“我是吴先生吩咐来和世兄谢步的,顺便问问世兄找他可有什么事见教?”

惜时在他对面坐着的,踌躇着道:“倒没有什么事。”

可是他说了这句话,自己又微笑了一笑,似乎自己也感到那句话说得勉强,所以赶快补上一笑,把说错了的话遮掩过去。

仲掌柜是个老于世故的人,有什么事看不出来,就向他笑道:“世兄和吴先生虽然不熟,我们是不必见外的,有什么话,当然可以直说。我看看世兄现在的情形,大概是不大见佳。岁暮天寒,这样困守在公寓里也不是个办法。我说句不大入耳的话,天下无不是底父母,你令尊对阁下,实在是很好的,现在他虽然是回家乡去了,我猜他心里,实在是放不下来的,趁这放年假的时候,世兄何不回家去一趟,若是令尊还愿意世兄到北京读书,开春再来,也还不迟。”

这一番话,在往常惜时听了,是不愿受的,不过为了求人家援助起见,不能人家刚一开口,就把人家的话顶了回去。因踌躇道:“这个我很明白。不过……”

仲掌柜将手摆了几摆道:“阁下的困难,我是都知道的,若说到欠缺川资这一层,那倒不成什么问题,兄弟可以和世兄办一张三等火车票。”

惜时皱了眉道:“这很多谢老掌柜的好意,只是我现在这种情形,怎好回家去呢?”

他说着这话,倒向自己浑身上下看了一看,仲掌柜道:“当学生的人,还不是怎样出门,怎样回去,难道还另外要做一套行头才回家吗?”

惜时道:“寒假的日子不多,回去也没有什么事,来往的川资,很是可观,何必费上一笔钱呢?现在我认为困难的,就是伙食零用两件事,天天都发着愁。至于学费,好在还有些时日,那都不忙,若是为了……”

仲掌柜又不等他说完,连连摇手道:“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因为令尊这次回南,心里非常不痛快,后来令尊在会馆里住着,我们差不多是每天见面的。这些情形,我都知道。过去的事情,那也不必说了,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要世兄回去一趟,见着令尊,把过去的事情,和令尊说几句后悔的话,一天云雾都过去了,那么,以后世兄在南方读书也好,到北京来读书也好,总好说话。假若世兄还要在北京不回去,同乡纵然接济一点款子,不算什么,可是将来令尊知道了,不但不见同乡的情,恐怕还要怪同乡多事。世兄是个读书的人,对于这种事,一定总是很明白的。我们做朋友的,只要有机会,总是劝人家家庭合拢,没有把人家家庭拆散的。”

惜时听了这话,十二分不高兴。但是仲掌柜的在以往,很与自己有些银钱往来,而且也得人家的帮助不少,假使将来有最后一着棋,非人家帮助不可的时候,再想求他就不可能了。自己先默然了几分钟,忍住了那口气,然后才答道:“我并不是要和家庭脱离。老掌柜的!对于我的事,大概也很清楚。你想,这个学期,我未免花钱花得多一点,若是现在叫我回去,我一定是穿了这样破旧的衣服走,家里人,哪里会知道我的钱是怎样花了的?家里人对于这层若是不能了解,我回去也无非是更惹大家一场笑话,所以我对于回去这一层,实在有些难堪!这话不是极熟的人,我也不便说。老掌柜的,你既是有了一番好意前来,我对你也就不妨直说出来。”

仲掌柜昂头想着,摸了摸胡子,许久的工夫,才哦了一声。惜时看他那神气,自是有许多不然的意思,可是自己拿定了主意的,非是自己穿得衣冠整齐,而且依然可以继续读书,自己是不回家的。要不然,到家之后,饱受父母的教训不算,一定还要竭力用经济来压迫我,我在全盘接受家庭教训之下,还有什么可说的?仲掌柜的见他持着那种沉吟的状态,料着他是不愿意回去。和他多说,也是白费气力。又摸着胡子想了一想道:“世兄既然是不愿回去呢,那倒也不去谈了,只是世兄去找吴先生是什么意思?我很愿意知道,也好回敝东家一句话。”

惜时料着光是借钱,是没有用的了。便道:“我找吴先生去,也没有什么事,不过因为他是同乡的长辈,我去看看他,因为他公馆里的门房架子非常的大,我们这种穷学生也犯不上去受那种气,所以我就不想谈什么了。”

说毕,淡淡地一笑。仲掌柜听他说了这种话,又淡淡地笑着,也就淡淡地跟着他一笑。

惜时见他有讥笑的意思,也不便去和他讨论那些话,站了起来,就表示有送客的意思。仲掌柜的更知道他心里不受用,也笑着起身道:“既是如此,我们就再见了。”

说毕,拱拱手就向外走。惜时送出房门来,在院子里站了一站,也就不送了。仲掌柜的,对于这件事,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怎样地放在心上,挺着腰杆子就走了。

惜时望了他的后影,也是冷笑了几声,自回屋子去了。这个时候,午饭是开过去了,到吃晚饭的时候,当然是早,虽是有一两块钱,这是最后的积蓄了,自己还巴不得留着用个三年两年的,现在若是买东西来做一餐午饭吃,恐怕又要费去好几角钱,现时实在不是随便可以大吃大喝的了,于是自己掏了十二枚铜子,到馒头店里买了两个冷馒头,揣在怀里,带了回来,掩上房门之后,这才将两个馒头由怀里掏出,放在白炉子边上,慢慢地烤着。那壶凉茶,也就放在炉子边烤着。自己将那藤椅子搬了过来,靠近炉子坐着,两手抱了膝盖,望了炉口上出的火焰,只管出神。

想着照仲掌柜的话去办,那是最稳当不过的,然而当真回家去,这就可以表示自己一点志气没有,自己空活了十九岁,离开了家庭,简直就不能过活,这让别人提起来,却是终身一件笑话,自己唯有争过这口气,不接受仲掌柜的劝告。心里如此想,一手拿了茶壶喝茶,一手就捏着馒头啃,虽然那干冷的馒头,自己尝不出什么滋味来,然而一口馒头一口茶,这样地吃喝着,不知不觉地把两个馒头吃完了。自己才感觉出来,原来这壶茶还是冰凉的,一点热气都没有。自己于是突然站起来,将两手一拍,自言自语地道:“难道我就不能奋斗!小时候读《鲁滨逊飘流记》,自己自诩着,一个人必得像他这样地干一番,现在住在物质文明的北京城里,比鲁滨逊飘流着的那个孤岛,那要有办法几十万倍,何以自己就这样地不济事,就这样空自着急呢?”

一个人像演戏一般,一个人说着话,一个人动手动脚,自己在屋子里这样鼓动着自己一阵,觉得很是兴奋,不但把仲掌柜的话,完全忘了,还觉得仲掌柜这种人二十四分讨厌,依他的话去办,那是教人实行家庭奴隶主义,打断人的勇气,就是接济些金钱,也是侮辱人的。从明天起,我去找工作,就是六七块钱一个月的事,我也干。常听人说,日本的大学生,常有白天念书,晚上去拉人力车的,我为什么就不能干!一个人不受一种压迫,是不会做出一番大事来的!家庭这样断绝我的经济;不就是给我一种压迫吗?很好,我就借了这个机会,自己去振作起来,有何不可干。从明天起,我就干!想时,捏了拳头,使劲在桌上捶了一下,咚的一声响,声震屋外。茶房走上前,连连敲着门要进来。

惜时二次又醒悟了,原来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发急,便用手向屋子外连连挥了几下道:“没有你的事,你去罢!”

茶房现在也知道他是个穷学生,在公寓里住久了,不免要欠房饭费的,小账是更不必说了,这也就犯不上那样小心谨慎地去伺候他了,所以只等惜时说了一句“没事”他就首先走开。惜时正想叫茶房来要些开水,提着嗓子喊了两声,一点答应的声息都没有。打开门看时,一个茶房,口里哼着皮黄,正慢慢地向前走。惜时叫他的话,分明听得清清楚楚,头也不回地,就这样走了。惜时想到从前在这公寓里的时候,伙计们是多么巴结,现在人落魄了,连伙计都看不起人,可见人是实在穷不得的了。我一定干,干好了,我还要在这里住,让这班小人,看看我的威风。

如此想着,他在屋子里是带生气带踱着闲步,不过他想虽这样地想,到了夜深人静,回想到在家乡那种家庭乐趣。觉得回家去,就是不读书,光享受田园的乐趣,也比任何流浪的生活为强。如其不然,北京的同乡,向来没有什么情可言,若是都和仲掌柜的这样对待我,我又怎么办呢?下午空兴奋了一阵子。到了这时,又是勇气全无。况且以认识的人而论,算是仲掌柜最熟,仲掌柜都不肯有一点帮忙的表示,其余的同乡,又何消说得,这样看起来,愈是无路了。不过自己假如愿丢面子的话,也不算走到了绝路,领着仲掌柜一张三等火车票,回家乡去就是了。他一个人如此翻来覆去地想着,又是一宿没睡。

次日醒来,屋子里冷冰冰地,由被里伸头向外张望,那个烧煤球的白炉子,冷静无烟地放在屋子中间。这个样子,分明是茶房没有添火,少不得就提高嗓子喊了一阵,许久许久,才听到茶房在外面答应了个“喂”字。许久许久,才推着房门,人也不进来,伸了个头问道:“什么事?”

惜时道:“怎么回事?今天这时候了,还不和我笼火。”

茶房道:“账房里间说,你的房饭钱过日子了。不肯垫煤钱,您自己买煤球来笼罢!”

说毕,再也不说第二句,将房门向里一推,缩转身子就走了。

惜时这一气非同小可,抢忙地穿了衣服下床来,直奔账房,红着脸道:“我在贵公寓住过两次,差过你们多少钱?我这次只把房饭钱,错过两三个日子,你就不和我笼火,你们也太势利眼了!我明白,你们一定是听到我家和我断绝经济的关系了,所以你们料定我没有钱给房饭账。可是你得想想,我除了家庭接济,就没有别的法子吗?我马上就去找一笔钱来给你看看。”

说时挺着他的脖子,掉转身子就走了。到了屋子里,把那件破旧的大衣披在身上,将房门向外带上,砰的一下响,表示他有出门的决心,尤其是走到账房的门口,把皮鞋踏得橐橐作响,账房坐在屋子里,隔了玻璃窗子,瞪了眼睛望着:他们越是这样注意,惜时越是兴高采烈,以为如此表示,马上就挣回许多面子回来了。但是走出公寓门,在大街上散步之后,自己就有些泄劲,想着,我出是出来了,向东走呢?向西走呢?或者是向南向北走呢?可是四个方向,无论向哪里走,都没有可以找出钱的所在,究竟向哪里走为妙呢?自己在公寓里夸着海口出来的,难道我还是空着两只手走了回去吗?

这样想着,自己在胡同里走着,一步一步地慢了下来。结果是两条腿,一条腿也抬不起来,就是这样地站住了。这天天气阴暗暗地,一点阳光没有;那迎面的西北风,就地一卷,夹着碎沙子打到人的脸上和脖子里去,肌肉就像刀子割了一样,非常地难受。那胡同里来往经过的人,都用眼睛望着他,好像在那里说这个人怎么在大风里徘徊?这样冷的天,有什么事在露天里发呆,莫不是疯了吗?惜时见路上的人不住地向他瞪着眼,心想,莫不是人家知道我到了穷途末路,对着我研究吗?于是掉转身,就放开了大步走,走出了胡同,看着大街上的人,各自奔忙,似乎都有个目的,只有自己,却是毫无目的,也不知道向哪处走好?待要回公寓去,拿什么给房饭钱呢?说不得了,还有几处同乡可找,其间有一位同乡,是在北京做中级官的,虽不十分有钱,却也不愁衣食,莫如去找他,哪怕是借个三块五块呢,回公寓来,只要有洋钱在袋里作响,料着茶房摸不出什么缘由,一定对我很是恭维,我先乐得摆一摆架子。自己这样的家产,大概在同乡方面,三五块钱的信用总还有。不管别的,这一着棋,今天总是可以办到。于是立定了主意,就来找到同乡官潘伯同家里来。

到了门房里,少不得又是一番盘问。所幸那门房看他是个学生样子,未见得是有所求于主人的,请他门口站着,说了“进去看看”,一句门房敷衍客人的话,他便进内向主人报告去了。去了一会,他说了个“请”字,把惜时让到客厅。奉过茶烟之后,那主人潘伯同才慢慢地出来。见了客,拱手让座。他坐下去,手摸着短桩胡子咳嗽了两声,因见客人并不曾说什么,他只得先发言道:“这几天天气都很好,今天忽然天阴起来了。”

惜时也知道官场中人有这种臭脾气,见面不谈正文,先要说说天气,其实一个人哪有连天气阴晴都不明白的道理,这何用主人翁特意地提出来呢?可是人家说了,也不能不理,便点头答应一声:“天气阴下来了。”

潘伯同道:“看这个样子,怕是天要下雪。”

惜时又只好答应了一声:“天要下雪。”

这几句天气的应酬话说完,大家都觉得无话可说。于是主人翁也将桌上烟筒里的烟卷,取了一根出来抽着,约莫沉默了四五分钟,依然是主人翁忍耐不住,才道:“黄兄的学校,已经放了寒假了吧?”

惜时随便地答道:“早就放了假了。”

潘伯同微笑着,叹了一口气道:“世兄不要见怪的话,于今青年念书,真是一个名了。一年之中,暑假有两个月,寒假又差不多一个月,春假又是一个礼拜,此外还有纪念日,礼拜日,以至于礼拜六的下半日,再要学校里一闹风潮,学生简直不用念书了。你看看公园电影院,哪里不是一对对的男女学生,这也难怪我们这班老腐败不愿子弟进学校念书了。世兄你是从内地来的,当然还没有染上北京学生这种习气,觉得我的话怎么样?”

惜时听了他的话,竟是一位根本反对学生,求助的话,简直就不必向下说了,只得笑着和他点点头道:“是的,是的。”

潘伯同以为他屈服了,说话更是得劲,又微笑着道:“照我的主张,简直不妨开倒车,像历史地理法律政治这些书,尽可以在家里研究,只要请位好汉文先生把汉文教明白就得了,至于声光化电那些科学,有志气的人,可以大家拼些钱,请两位外国人来教,大概有每人上万元的学费。而且由小学至大学,耗费那些光阴,请私人教授,一定是事半而功倍。”

惜时听了,笑道:“不过……”

说着话时,他脸红了。低了头,望着自己的皮鞋。潘伯同昂头张着大嘴,打了一个哈哈,笑道:“我这话可是冒昧得很啊!”

惜时听他的话,是再三地进攻,再在这里坐着,无非是自讨没趣。因之一句别的什么话也不说,站起身来就告辞道:“潘先生是公忙的人,我不过顺道来看望同乡,并没有别的事情,我们下次再谈罢!”

说着,便向外走。

潘伯同倒觉得谈得是很有趣,倒想留着他多谈几句,因为他已经走到客厅门边,只得向他道:“下次没有什么事,只管到舍下来谈谈,同乡彼此联络感情,我是很欢迎的。”

惜时口里答应着,人已经走得很快,就出了他的院门了,在他家里,终究不好意思和人家板起面孔,驳回人家的言辞。

到了大门外,回头向潘家的大门瞪了一眼,心里可就连连骂了几句“十分腐败的死官僚”,用脚在地上竭力地踏着走了几步,表示借此可以泄他的愤,可是虽然那样气愤,然而意志是很消极的,觉得做官的人,是善于利用人,而且肯花钱的,他的态度也是如此,若去和一钱如命的商家借贷,那不用说,简直是碰壁,自己是自命有知识有志气的人,绝不能和商家去争论长短,穷就穷,末路就末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去逢人摇尾乞怜了。如此想着,绝了向外求救的决心。有一步没一步地,靠了人家的墙脚,慢慢向前走着。

那天上的阴云,更是浓密,紧接着成了将晚的天气,半空里只有冷气加倍地袭人肌肤,却是没有一点风,忽然眼面前飘飘****地,有几片白色的东西,在空中飞舞着,这不要是下雪了吧?一想之下,就站住了脚向空中看着,果然那白片子渐渐地繁密,自己还不曾将这一条胡同走完,眼前已经混茫茫一片白色,雪下得很大了。胡同里拉过去的人力车,车篷子上都抹上了一层松粉,那拉车的人力车夫,两条鼻孔里呼出两条很粗的白气,只这点,可以知道天气是如何,人呼出来的热气,立刻就冷热分明地表现出来了。

惜时把这件破大衣的领子向上一扶,两手插在衣袋里,抬了两只肩膀,将脚步加紧地走起来,以便全身用劲之下,可以发些暖气。一顶呢帽向前低低地戴着,以免飘**的雪片,打上面孔来,低了头只管走,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什么所在。猛然一个人向怀里撞过来,赶快一闪,定睛看时,却也是个穿长衣的人,他肋下夹了一件皮袍子,卷着一卷,正向当铺里走去。原来二人所遇到的地方,正是一家当铺门口呢!

惜时也不知道是自己的错,或者是人家的错,正待笑着向人家表示一点歉意,不道那人头也不回,转身就钻到当店里面去了。下雪的天,这位朋友,倒是如此地急于去当皮袍子,这可有点倒行逆施,不过掉转身一想,唯其如此,这皮袍子才可以多当些钱,这也是穷人找钱之一法。因为看到人家当衣服,却勾引自己心里一件事,心想人家会用这种手腕,我何尝不会用这种手腕。我皮袍子虽没有,捡捡箱子里,总也有几件长短可穿的冬衣,何不捡了出来,拿着去当一当,只要瞒着茶房,不让账房知道,我就可以在公寓里装个空心大老官。不管还能不能住在公寓,我算先出了这口气。他如此想着,经济的来源,总算有了把握,立刻精神抖擞起来,冒着雪走了回去。

一进门,走到账房窗户,就挺胸站住,跺着脚,将手扑去身上的飞雪,口里可就大喊道:“我不是欠,你们的房饭钱吗?有一天算一天,你们开着账单来就是了,这是你们嫌我穷,不让我住下,不是我要搬着走,你们想照规矩,过了一天,就算我一个月的房钱,那可不行。”

账房看到他那种理直气壮的样子,料是筹了一笔款子回来,他将头上戴的那顶瓜皮小帽,扶着向中间正了一正,两手抄了皮袍的袖子走了出来,连连向惜时作了几个揖,躬身笑道:“黄先生!你怎么着啦?一起床,谁也没说什么,你就发着挺大的脾气,走了出去,您又不是在我们这儿住一天两天的客人,慢说你不欠什么账,就是欠下了账,咱们的话也好说。德禄!你怎么早上不和黄先生屋子里笼火,笼火来不及,赶快找一炉现成的火。送到黄先生屋子里去,咱们要是把老客人都得罪了,那岂不是笑话。你们伺候客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简直地是越久越不客气了。”

他这样将茶房骂了一顿。早上惜时叫着不答应的那个茶房,一言不发地,和惜时开了房门,将一个火焰熊熊的火炉,送了进去,同时又提了一壶开水送进去,和他沏茶。当惜时进了屋子以后,茶房笑着向他道:“您别和我们一般见识,一个佣工的人,懂得什么,您要吃什么?我给您买去,可是也就快开饭了。”

惜时见他低声下气的说话,也不便再生气,就向茶房点了点头。茶房见他不生气了,又恭维了几句,然后走去。

今日天阴,邱九思却不曾出门,刚才惜时大叫大嚷,他都听见了的。这时便笑着走了过来道:“老黄!你也太爱生气,早上他们忘了笼火,你说他们几句就是了,何必还要立刻到外边去找钱来比较。外边天气怪冷的,犯不上,可是话又说回来了,那也很好,今天也没法到哪儿去玩,我们来打四圈麻雀吧!”

惜时笑道:“我们打牌,公寓伙计抽头,他们是坐地分赃,我不干!有钱也不花到他们头上去。”

邱九思又听到他说了一声有钱,笑道:“那也不错,回头我们再想个什么事情消遣罢!”

惜时微笑着,也并没有答话。邱九思也因为向家里催款的一封快信,还没有写起来,自回房拟稿去了。

一会儿,茶房向惜时屋子里送了饭来,那照例的一菜一汤,除加上一二十条肉丝而外,而且还外添了个煎鸡蛋,饭孟子里的饭,也是热气腾腾的。惜时心里想着,今天忽然这样地客气起来,一定是为着听说我有了钱,希望我给他几个钱,我若是不给钱,不是今天晚上,就是明天早上,又要恢复冷淡的原状吗?自己在茶房面前摆了一阵威风,难道还到他们面前来泄气不成?一面吃着,一面想着,将筷子头在桌上连连点了几下,决计是当当。

吃过了饭,催着茶房把碗收了去,赶快就掩上房门,打开箱子来,把冬夏衣服清理了一阵:夏衣虽有这几件,这个日子拿去当,当然是当不起钱的冬衣呢,因为以往捧女友逛窑子,钱都花在人家身上,自己不曾制衣,现在只有一件毛绳褂和一件驼绒袍,其余便为半新旧的西服,当不起钱的。自己捡着衣服,踌躇了一会,忽然将脚一顿,心想也就是这几件衣服了,与其今日当一件,明日当一件,那样每次拿块儿八毛的花着,当光了,也不会止一回痒,倒不如孤注一掷,一次全当了,还落个痛快花用。主意想定,便把十几件衣服叠束在一处,将一个包袱来包裹了,依然把箱子锁好,然后叫了茶房进来,告诉他道:“你给我雇一辆车到上海银行,我要去提款,顺道在我朋友家里耽搁一会儿,我有些不要的旧衣服,送到朋友家里去存着。”

茶房听了倒有些奇怪,我一个公寓里的佣工,哪里能干涉客人的行动,你要出门就出门,何必还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只是心里如此想着,口里也不便驳他,就答应着出去雇了一辆人力车。

惜时自提了包裹,坐上车去,到了半路上,知道这车夫常在公寓门口歇着的,故意说他走得太慢,车钱照给了。另换了一辆人力车子,到当铺里去把衣服当了,大小衣服是十七件,当铺里只当了十七块钱,自己也不便和当店伙计争论,将当的钞票向腰里一塞,立刻胆子壮了起来,许久许久的时间,身上不曾揣着许多钱了,如今有了十七块钱,比以前身上有了一百七十块钱还要高兴十倍,立刻在烟店里买了一盒上等香烟,余钱在身上揣着零用,很坦然地坐了一辆人力车回公寓来。

虽然天下的雪片,下得正紧,然而已不是上午出门踏雪那种观感。自己坐在车篷里面,口里卸了烟卷,眼看着地上的雪铺着有尺来厚,雪里拖了几条车轮的长痕,和零乱人脚印,划破了那一望无际的白色,心中可就想着,天下的事,实用和美观,总难一致的,为了地上的雪景好看,我们能不踏着吗?做人也是一样,处处要受用,处处又要顾全面子,是不容易办到的。我今天算是对公寓账房,顾全了面子,然而十几件衣服,恐怕是有去无还的了。既是不能够再当二次衣服,趁着今日有了面子,马上搬到会馆里去,第一是省了房钱。第二呢,有钱吃一餐,无钱饿一餐,也很自由,不用得去受公寓账房的逼迫,有了十几块钱,在会馆里就可以住一个月,有一个月之久,难道我还想不出一点办法?早知如此,倒不该去找同乡四处碰壁了。他如此想着,心里真是异常地宽展。看到天上飞的雪片,也不像上午那样漠不关心,也赏鉴起来。平常的一条胡同,在下过大雪之后,便觉得二十四分的寂静。重的橡皮轮子,在冻雪上碾着,只是扑扑瑟瑟地响着,眼看着前面,有一带红墙,掩护着一扇小小的圆框庙门,在门顶墙头上,垂下两丛雪树,红白显明,很有画意。

惜时心里便想着,北京这市上,随时随地,很容易地发现东方之美,只是市政办得不好,无处不脏,把美点常是埋没掉了。要不然,偌大的北京,真是令人舍不得走。如此想着,眼睛就不住四周观看,恰是这个时候,迎面一辆无篷的人力车,拉将过来,车上坐着一位披枣红厚呢大衣的女郎,蓬松黑发迎人,露着雪白而带红晕的面孔在皮领子外面。惜时觉得这位雪中美人,很是美丽,然而要仔细看时,车子一来一往,就走开了。立刻回想起来,这人好像是白行素,看她那样子,好像是对我还微微地一笑,只是自己的目光太迟钝,没有看出来,然则她对我,并不记前怨吗?我这次失败到如此地位,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若是她知道的话,真会笑死了,第二次我要见着她还有什么面目?我必定奋斗,奋斗给大家看看,就是对她,也会有办法的,我还有十几块钱做资本,我就不能做出一番事业来吗?有了,我再冒一次险,试试看,若是这次冒险成功,我就什么事都解决了。他想着,就吩咐车夫暂不回公寓,改路去办那一件事。正是:

岂无绝处逢生活,只是迷途返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