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惜时这一次寻找父亲不遇,不仅是在物质救济上,因而失望,他还受了莫大的刺激,觉得自己对父亲如此不孝顺,父亲还是这样的惦记着儿子,自己曾鞠躬尽瘁地,用十二分力量去恭维米锦华,但是她有半分系念我的心意吗?为了一个极浪漫而不重人格的女子,自己抛弃了这样宽仁的慈父,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是自己应该惩罚自己而已。
他这天回到了太平公寓,也不去找朋友谈话,也不要吃喝,和衣向**一倒,牵着被盖了半截身子,就睡觉了。等他一觉醒来,不听到什么响动,这不知是晚上九十点钟了,也不知是一两点钟了。原来这公寓里的学生,大半吃过了晚饭,就要出去公于,九十点钟没有响动,是他们都出门去了。到了十二点钟相近,他们陆续回公寓,又热闹起来。一点钟以后,方能安睡。所以惜时没听到动静,不知是早是晚。因之自己走下床,拖着鞋向外看看,原来各屋子里,都熄了电灯大概是夜深了。这时,出门去是不可能,也不能把同公寓的叫醒来谈话。自己一人,还是盖了被上床去躺着。闷极无聊,便只把构思来消遣,想到了自己的过去,只是懊悔,想到了自己的将来,又十分焦躁。箱子里的钱,已经是快要用完了,便不必另换一家公寓,就是自己手上零花钱,也发生了问题,向人借贷是不可能的了,只有设法找点工作,哪怕挣十块八块钱一个月呢,可以先糊了口。至于住的地方,纵然为同乡所不同情,也只好住到会馆里去了。如说谋职业,自己可胜任的事也很多,书记录事,小学教员,以至于邮政局邮差,警察厅巡士,都可以当。北京之大,什么大小机关也有,难道就少了我一个安身之地,只是怕我自己不肯努力去寻罢了!自己只要得到一碗饭吃,就是没有家庭的接济,那也不要紧。如此想着,倒心旷神怡起来。
可是到了次日清晨起床之后,闲着无事,在大门口远眺,见一个站岗的巡士,手里拿了警棍,在胡同口上徘徊着,一辆汽车过来了,他就用棍子指挥着,接着也有一个邮差,背了一个大邮件袋子,沿门送信而来。他的思想立刻变了,北京城里,有不少的熟人,在街上做这样勤苦工作,当年豪华,如今安在?自己还把脸子去见人?无论如何没有饭吃,当巡警当邮差这两件工作,决计是不能干的了。
站在门外发了一阵呆,慢慢走回公寓里去,心里可就想着,小学教员,自己是可以当的,然而找谁来介绍当录事当书记,又何尝不要人介绍,而且就是介绍,也未必就能成功,完了,想了一夜的办法,到此尽成画饼了。于是横躺在**,只是静静地想着,他足足想了两小时之后,便居然想出两个找事的办法来了。
第一个办法:就是在报上登小广告;说明自己是个大学生,可以充当书写信札文件一类的事,而且初中以下的各种功课,都可以教授。愿意当人的书记和家庭教授。有人愿聘用者,薪金从廉。第二个办法,就是自己写信到机关去投效,说明自己有大学生的资格,现在因家贫辍学,要寻一种事做,只要有立足之地,位置不拘。还怕人不肯援手吗?更可以在信上更加上几句,就是家里双亲,都有七十多岁,乡中连年旱荒,朝不保夕,自己若不找到一点职业,一家几口,都要饿死。想着那些机关上的首领,也常常做些慈善事业,也许动了恻隐之心,可以给我一个位置。
如此想着,觉得大有理由,立刻跳了起来,先找了两份日报看,报上广告刊例,载着小广告不出五十字,每日取费一角,不出一百字者,每日取费二角,逾一百字者不收。这倒让他为难起来,心里原来想着,小广告只是取价低廉而已,倒不料还有一种字数上的限制。若是照着五十字拟广告,自己所要说的话,实在说不完,若是照着一百字拟文,每日广告费又多了。这种数目,一块钱只能登五天广告,五天之间,未必能引起社会上的人注意,不登一月,也要登半个月,这半个月的广告费,就是三块钱,现在如何出得起?还是小试为妙,花五毛钱,将五十字的小广告,先登五天再说,若是五天之内,有人写信来接洽,再做道理。于是伏案提笔,来拟广告,不料提起笔来,随便一写,就是三十多字。就聘的话,简直不曾说到。于是拿了笔斟酌再三,方才拟好了一纸广告,那文字排列整齐写着,以便计算,乃是:
某君:大学肄业,品端学优,家贫,愿就家庭小学教师,或公私书记。薪金听便。请速函太平胡同太平公寓黄一君接洽。
还有几字地位,就留着做文人待聘的题目。自己心里所要表白的话,当然是没有全数说出,但是就照写出的字数说,恐怕还不能登完,如何再能加字,因为报纸小广告内说明了,文均以五号字计算,有登稍大字体者,只以五号字或五十字或百字面积为限,看起来,大概登不完。若是真登不下的话,只有家贫两个字,可以取消。其余,哪两个字都是有力的,如何省得?这也没有法子,只好亲自到报馆里去一趟,请那办事人原谅原谅,我是一个因穷谋职业的人,难道报馆里人,还在乎到我头上来赚几毛钱不成?
打开箱子来,还有两块钱,取了一块在手,将稿子和钱,一齐揣在身上,然后到要登广告的报馆里来。不料经广告部先生一算之下,连题目带文,多出了十个字的地位,他说是不便为一个人破例,不删掉几个字,就要照一百个字的广告算。惜时将手捧了底稿,只管踌躇,还是那位先生看着过意不去,取过底稿去,替他将原文改了。乃是:
文人待聘,某君:大学生。学优。愿任家庭小学教师或书记。薪金廉。请函太平胡同太平公寓黄。
将底稿交惜时看,问怎么样?惜时皱了眉道:“比电报还要简单,人家看了明白吗?”
那先生道:“地方只有这大,有什么法子呢?要不然,你先生还是多写几个字,登一百字的面积罢!”
惜时想了许久,又看看原文,大概人家也就明白了。只得就付了五毛钱,照这底稿登。身上还有五毛钱,就到南纸店里去买了些信纸信封。
原来今天出门,并未坐人力车,只是步行,步行的时候,心里不住地打算盘,一人想着,免得走路发闷。他在路上,又想得了一条新计划。就是同乡在北京做现任官的也不少,与其向各机关撞木钟,倒不如写信给各位同乡,好在机关的信,也可以写。纵然求不到事情,反正也不过失去几张信纸与几分邮花,没有多大关系。
心里横搁着这样一个计划,走向公寓去,首先就把以前无心从同乡那里得来的一本同乡录,由床底下网篮子里翻出,那些阔同乡先生姓字下,都注有官衔,住址、名号和通信地址,写信给他们,有了这本同乡录,却是十分地便利。于是拿着这书,斟酌了一番,选定了里面十个人,预备各写一封信给他们。又把公寓里的电话簿子找了来,把财政总长交通总长农商总长,以及几个当阔官的住宅电话,都找了一遍。这号码簿上,自载有住宅的地址,不过没有门牌多少号而已。第一步工作,把这些要写信去的地址,都开在一张单子上,然后关起房门来,起那求援的信稿。书架子上,本也有两本分类尺牍,先看了一看,再根据自己的意思撰文。把尺牍上典雅的字样,随处改进去,他在中学以前,曾专门研究几年汉文,近几年来,也是不断地看些文学书消遣,写信总是很能应付的。而且这种信,虽有十几封,只是非同乡与同乡两种,只起两种信稿就得,不过每封信,加上一个特别的称呼而已。
忙了一天,信稿都已拟好,当晚也不知精神由哪里来的,并不要休息,依然关着房门,将信稿誊录起来。他的信稿,有一千多字,十封信就有一万多字,他关了房门,只管低头工作,就不知道这事的累人。他一口气誊录了三封信,自己又校对了一遍,觉得并无什么错字,但文句里仿佛还有不妥之处,于是又把它从头展读一番。
到了夜深,街市电灯,多已熄灭,电力既足,屋子里电灯,大放光明。惜时在电光下捧着信看,只觉信纸上忽然泛出一朵朵红绿花头,字体部像小虫一般,有些爬动,心中大吓,连忙将信纸放在桌上,用手按着,闭上眼睛,身子靠了椅子背坐定,养了一养神,再睁开眼来,信纸并没有什么异动,不过是自己眼花了。心想大概是自己字写得多了,所以如此,于是抬起两手,伸了个懒腰,同时也就觉得右手这个手腕,十分的疼痛,腰也挺直不起来,掏出表来看时,已经十二点多钟了。今天晚上并没有吃晚饭,何以就到了这般时候,不要是表停了吧?将表放到耳边听听确是有叱咤的机件响声,并不曾停,于是打开房门来,叫着公寓伙计问道:“今晚什么时候了,怎么不和我开饭?”
伙计走过来道:“半夜了,您关着门写信,我们叫了几遍,您老不答应,我们怕吵了您写字,就不敢言语了。您要吃东西,怎不早说哩?”
惜时这时想起来了写第一封信的时候,仿佛有伙计叫门,曾喝退了他们:不许闹,不叫他们不要来。如今伙计不拿原话来抵挡,便算是顾全面子了。
伙计看到他踌躇的样子,便道:“待一会子,有卖硬面饽饽的来,您买几个饽饽吃得了,厨房里还有开水呢!我给您沏上一壶水。”
惜时想着,到了此时,不吃不喝,便只有硬靠着到明日早上再说的了,只好依了伙计的话,让他泡一壶热茶来,等到卖硬面饽饽的来了。茶房用一个藤簸箕,托了二十多个饽饽进来,请他挑着吃。
饽饽这种东西,纯粹是北方的土产,很像南方内地卖的大茶饼,不过做得更粗糙,实心的,有发面圆饼和面条镯子几种。空心的,便是两层厚壳,两面黏上一点芝麻,中间是黑糖。卖这种饽饽的,多半在夜深,尤其是大风雪之夜,在那冷街静巷中发出一种惨厉的吆唤声。卖饽饽的,身上背个大藤箩,箩上盖着破棉絮,手上提着玻璃的照风灯,你若在夜深回家,街上遇着这种人,你看他穿了满身臃肿的破棉袄,外加老羊皮背心,头上戴着套脸线织风帽,在黑暗中行而行,望见他,令人想到了几十年前太古式的北京。惜时也曾看过这种人,却是没有吃过饽饽,所以今天伙计劝他吃饽饽,他为好奇心冲动,所以也愿尝尝。见伙计藤簸箕里拿了许多饽饽进来,便一样挑了两个,都放在桌上,他自己想着,虽是买下了许多,原不打算一餐吃掉,于是在喝热茶的工夫,一面想着心事,一面吃饽饽,不料肚子饿过分了,原来以为这种粗糙点心,不见得怎样好吃,现时不知不觉之间,吃了一个,又吃一个,只觉香甜可口,把买的十几个饽饽,陆续吃了下去。原来在写了几封信之后,便疲倦到十二分,什么事也不能做了,到了现在,肚子吃饱了,想起找事要紧,不管夜深不夜深陆续着又誊写起来。
在他只管这样发奋,自忘了身外的一切,成绩自然也是很好。偶然放下笔来,休息了片刻,却听到窗子外面,有人的咳嗽声与步履声,向窗户纸上看看,已经有些白色,打开房门来再向外看,已是天色大亮。伙计们起床来收拾院子了。这是自己料不到的事,糊里糊涂,就混到天亮了。平白地熬上一夜,也是无所谓,不如暂时睡几个钟头,看起来许多封信,要一天写完,是不可能。起床之后,今天将写好的先发出去,明天继续着写,也无所谓迟早。自己又怕脱衣睡得太安适了,短时间不会醒过来,于是和衣睡在**,只把被来盖了半截身体。头刚着枕,就蒙咙睡着了。
及至醒来,本想起床,无如身体图着舒服,心里念着,在**再休息片刻,精神更恢复点,然后再起床做事,就有劲了。于是闭上眼睛,又养养神,不料在他这样养神的当儿,人又朦胧睡了过去。二次醒来,在身上掏出表来看,却是四点钟了。这样一来,他后悔之下,今天不但不能多写几封信,而且写好的几封信,现在要发出去,也是不能够到。中饭是在梦中失去了,只好等着吃晚饭罢!
他爬下床来,忙着漱洗过了,房门也不出,先叫伙计买份报来,把自己登的小广告查了查,所幸倒是照原文登的,然而有个感觉跟了来,便是这段启事,并不怎样动人,很后悔昨天不该省了五毛钱,不曾把原文扩充到一百字。手上拿了报纸,出了会子神,低头一看,桌上摆了许多信纸,心想不要发呆了,还是写信罢!于是将报抛开,低头加紧工作,写起信来。
手上在写信,心中又不免想到那小广告,觉得总是刺激人观感之力量很少。后拿起报来看着,而且把别人的小广告,也比较比较。同日,登着这样待聘的广告,有三起之多。人家都超过了五十个字,比自己的文字,很像有力得多,而且这两个人所要找的职业与自己所要找的职业,也是差不多,假使有人要聘家庭教师或书记,当然是挑那广告说的理由充足的聘请,自己广告上所说的话,并不如人,怎样可以取胜呢?这真是为省小费,误了大事。心里如此想着,只管拿了报看,就不知道放下,注视了许久,忽然又想到写信要紧,明天还等着发信呢!于是放下报来,低头来写信。
这屋子里虽然只是一个人,但是他一个人这样忙碌,不在做三四个人的,事以下。如此的忙法,事情反而办不好。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还只写好两封信。今天公寓里的伙计,知道了他的毛病,不必征求他的同意,就把饭开了进来,放在桌上。惜时将笔一放,捡开纸张,也就预备吃饭,不料在一夜一天未曾吃过饭之后,现在对了饭碗,并不发生什么兴趣。扶起筷子来,夹了一些菜放到口里咀嚼着,便觉胸中有些作呕,要把吃的吐了出来。但是自己也知道饮食不进,精神好不起来r,就极勉强地吃了大半碗饭,可是吃下去之后,心里更是难受,只得两手伏在桌上枕了头,暂休息着。这依然是昨晚上十几个饽饽在肚子里种下了祸根,胸中隐隐作痛,慢慢地带着头上也有些发晕。看桌上许多空白信纸,都是等着写的。然后估量着自己的精神,今晚上绝不能写,就是勉强写了,也是错误百出,倒不如今晚好好休养一晚,明天再写。如此想着,等伙计收了饭碗过去,立刻就在**躺下。
今天虽是躺下了,依然不能灭除胸中痛苦,只感到辗转不宁,在**听到打九点钟,一直听到打一点钟。逐次的钟声响了过去,都清清楚楚送入耳鼓,跟着周身发烧,由鼻孔里出气紧促不灵,使自己感觉得温度增高了。心里忽然转了一个念头,不要是梅毒又发了。自己曾于两次打过六零六之后,问过大夫,说是不要紧了,难道大夫还冤我。这个时候,再发梅毒,不但误了自己一切事,不能去做,而且自己穷得这样,实在也没有钱再进医院去治病,万一病在公寓里,房饭之外,再加上一笔医药费,那更不得了。找事一层,那就不必提,根本是无望的了。心有所思,睡后便有所梦。两眼闭着,不是在医院打六零六,便是在阔人家门房里等着召见。
闹到了天亮,让院子里嘈杂的人声惊醒,才知道又做了一晚上的梦。在**静默了许久,觉得嘴里干燥之外,又加上一种咸苦之味,头上沉甸甸地,抬起来很是吃劲,心中虽然不断地挂念待发而未写的那些信,也只好自己向自己宽解,这也不是忙在一半天的事情,暂行搁置再说。勉强起来写,把信写错了,反而不妙,自己必须镇定,才能将事从容处置。如此想着,勉强闭上了眼睛,复行休息。两手便在身上摸索一阵,察探可有什么疮疔发现,然而全身依旧光滑,并没有什么突起的所在,大概是饮食不调,精神疲倦了,不能算是梅毒。心里又自在了许多,二次睡觉,就直睡到午后一点,方始醒过来,这天所希望写信的时间,又去了大半,很快地将头抬着,打算起来,偏是眼前房屋乱转。身子跟着要倒,赶快伏了身子,又睡了半小时。先开了眼,看看无事,再从从容容,由**坐起。下得床来,两脚踏着地板,仿佛像棉絮般软,同时便感到五官四肢,都有些异于平常,这是万万不能伏案抄写的了。不过心里对于写好的许多封信,也不愿搁置,漱洗之后,手托了头,靠桌子坐着,将信慢慢再校对一遍。校好了之后,立刻写上信封皮,将信放了进去,将六七封信校对过。又到了下午,信囊都套好了,又怕内容和信封上的称呼不对,那就令全信失其效用,再又抽出信来,逐封里外对过,觉得并无错误,然后将浆糊封口,贴上邮票。
本来这许多信件,都是自己心血染成的,无论人家收到了,是否回一封信,可是要送达不到,就大为可惜,照理每封信都应该挂号寄出去,只是自己事事都在省俭,这些信一律挂号,邮票费怕恐要到一元以上,如今为省俭起见,便只当普通信发了。不过这信交公寓伙计去发,也许他偷懒,塞到字纸篓里,并不送到邮局子里去,那就更吃亏了。在他想了许久以后,便由自己捧了这一捧信,亲自出门,送到邮局子里,扔到邮箱里去。当信送进邮箱口的时候,还怕不会落下,会被人抽了出来,又用指头在缝里塞了几塞,分明是落下去了,这才安心回家。
然而回家之后,因为心思用过度了,实在也坐不住了,未写的信,只好搁置,人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努力。心里可就想着,信固然是写了,知道能不能发生效力?不如过一两天再看。若是有人回信来,这办法多少还有些效力,若是信去如石投大海,又何必白费那股子劲。因此这天下午,倒坦然无事地休息了。
同公寓的几个朋友,都知道他的钱已经花光,家庭的关系,也没有恢复的希望。听听惜时的口气,倒很愿混在一处打流,大家都是不得了的时候,正找不着人来帮忙,哪里还可以加入更要拖累的。所以各干各的,并不和惜时打照面,至少也免得惜时见面讨钱。
惜时两三天以来,全副精神,都注意在找饭碗上。他们不来,自己也不曾加以理会。这时心里想着,便想到邱九思这个人,究竟是个智多星,和他商量商量,也许有办法。因之当邱九思回公寓来吃饭的时候,便走到他屋子里来闲谈,他见着便哎呀了一声道:“你是怎么了?两天工夫,你又瘦下去不少。你瞧,两个颧骨,都撑出来有一寸高了。”
惜时皱了眉道:“不要提!我又病了。”
说话时,就在屋子里一张藤椅子上随身躺下,而且还哼了一声。邱九思道:“你是什么病?是那个病复发了吗?”
惜时脸上红着,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我是吃了不消化的东西,而且又熬了夜,所以弄成这种样子。”
于是把这两天的计划,告诉了他,正待请教他,找点办法来补充,不料他听完了,昂头打了个哈哈。笑道:“你这叫人无路,挖古墓了。在北京城里候事干的人,少说些,也有十万人上下。若是登小广告和写信,能找到饭碗,大家都这样干了,还要你来办吗?你身体那样不好,有这种气力,不会在院子里练练八段锦,多少还和身体有些益处呢!你想哇!在北京各大学毕过业的人不算,没有毕业的短钱用的人,大概还有三分之二,他们的能耐,不会在我们以下。要是登小广告能找着职业,谁不会办?说到写信求人,哪个阔佬都有他亲戚朋友,以及有连带关系的,问起他们来,谁都是没有办法安插私人。你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知道你的来历如何?学识人品如何?凭一封信,他就能信任你吗?”
惜时听了这番话,冷水浇头,半晌道不出个字来,只是望了电灯出神。邱九思道:“你倒是有条路……”
惜时身子一起,抢着问着,“我还有条什么路?”
邱九思道:“你父亲不是和几家同乡商店有来往吗?你大可以到这些同乡面前去认个错。请他们写信给你父亲。同时,你把困难的情形,告诉他们,多虽不能借给你,至少可以把持你的生活。这不比找那无关系的人强吗?”
惜时先摇着头,然后缓缓地答道:“这条路,何须你告诉我,我若是丢面子丢到熟人那里去,不如还是丢到生人那里去好。”
邱九思微微笑道:“这样说,你就照你的计划去办吧!伙计!开饭来吃。”
说时,向窗子外大声嚷着。又道:“吃完了饭,我还出去要看一个朋友呢。”
他如此说着,不搬到惜时同处吃饭了,也不请惜时出去游玩,自己做陪客了。惜时想起前事,也不做声,默默地走回房去。本来身子是困倦的,心里既加上一层郁闷,更是要睡,便倒在**静想。只听到铁求新在隔壁屋子里对邱九思道,“老张昨日接了一封挂号信,大概家里汇来的款子不少,我们一块儿瞧瞧去!那家伙好玩的心事,不在你我以下。”
邱九思道:“老张人是不坏,对朋友倒不会用小心眼。”
铁求新道:“我也是这样说。”
于是他二人谈了一阵老张,同出公寓去了。黄惜时心中想着:大概我有钱时候,他们谈到老黄,也是如此的了。越想越无意思,而且也觉得钱这样东西,是不可少的,邱九思劝着去找同乡商人这件事,不免丢脸,不过为了解决一切起见,也只好等个日子试试。这是当晚想的。到了次日清晨起来,问问伙计,并没有谁人给自己的信。那小广告竟是白登了,并没有发生效力。所要去见的同乡商人,觉得与其过几天去,倒不如今天就去,这也免得多打几天的哑谜。论起同乡商人的交情来,第一要算三阳泰,父亲从前就写信给过那边人,托他们代兑款项,现在当然还是到这家有来往的人家去,不过仲掌柜那个倔老头子,很知道自己的事,恐怕不肯为力,莫如去找他的东家吴有道,彼此虽没有会过面,提起我父亲来,他总会知道的。于是向三阳泰茶庄打了个电话,说是同乡有封信而且带了许多土产要送吴店东,打听店东的住址。惜时的话音,正不脱家乡味,店里人听了,信以为实,就告诉他了。
惜时心里想着,店东也和掌柜的为人一样,都是朴素顽固一路,因之把西装脱下,换了一件旧棉袍。箱子底,有件经年不穿一回的旧呢马褂,也在棉袍上套着。自己所戴的一顶呢帽,是美国货,约莫值二十多块钱,与这身衣服,太不相称,就和公寓里掌柜的,借了一顶瓜皮小帽戴着。他原是梳着西式分发的,这瓜皮帽是秃头戴的,未免小一点,他也顾全不了许多,就这样戴着出去。身上揣了几张名片,就向吴有道家而来,到了那胡同里,只数了三家门面,便是所要找的门牌。
那里是个四根柱子落地的大门楼,一连三座门,闭着两扇,开了左边一扇。这里并无门槛,水门汀抹的便道,直通到一所外院,外院里放着两辆汽车,相对而峙。过去七八层石头台阶,又是一所朱漆八字重门。外院里几棵高大的松柏树,高过屋顶,很有些旧家公侯府第的样子。心里想着吴家虽然有钱,一个做生意买卖的人,那能有这种场面?而定是自己找错了,连那大门也不敢进去,只在胡同里站了一会,又走了过去。然而这条胡同走遍了,恰不见一家吴寓,顺着道走回来,再看看这家门楼,那房门柱上钉着白铜牌子,正写有吴寓两个字,门牌封了,又有吴寓两个字,不是这里,却是哪里?
离此处不远,有个警察派出所,且向那里去打听,一定可以证明的了。于是在那木屋子外头,远远地就向里面的巡士点头道:“我给您打听打听,姓吴的住在哪号门牌?”
巡士道:“十八号门牌,那个大门楼子就是。”
惜时道:“他家主人,可是开三阳泰大茶庄的。”
巡士点头道:“对了,你倒很清楚。平常的人,可只知道他是水利局的会办呢!”
惜时心里想着,原来他还是个官,怪不得要住这样宽阔的房子,自己以为他是很朴素的,所以不敢穿西装来拜访他,现在穿得如此寒素,怎么去见他呢?不过为求人帮助起见,自然又不可穿得太好了。一个人正是如此犹豫不定地想着,那巡士看出他的情形,便着:“你还想什么?就是这家。我们不能骗人的。”
惜时点头说了一声:“劳驾!”
就向吴宅而来。走到门口,自己又犹豫起来了,这个样子去见同乡的阔人,不必开口说话,人家便知道有所求而来的,甚至还会疑心我不是黄守义的儿子,我岂不是自找钉子碰去。如此想着,到了大门口,又站住了脚,不肯向前去。
那个巡警正也向这条路上出差,见他不进去,依然不了解他的意思,又在他身后道:“就是这里,你进去吧!没有错。”
惜时因巡士站在身后,若不进去,会令他疑心自己是不正当的行为,只得大了胆子,向重门里走来。
那重门两边,便是门房,见他穿了不整齐的衣冠走进来,也不等他进门,迎上前道:“做什么的?”
说了这话,可瞪了两只大眼睛,注视着他的脸。等他回话。惜时站定了脚,顿了顿道:“我是来找吴先生的。”
那门房问道:“哪个吴先生?”
惜时见门房问话,气势汹汹地,大为不高兴,便也提高了嗓子道:“我是你们老爷的同乡,我有点事,要和他当面谈谈。”
惜时以为这种话,总可以让他相信,并无别的作用。不料这个门房,依然是强项地答道:“同乡!我们老爷的同乡多着呢!”
惜时听他的话音,分明是说,同乡并没有什么稀罕!气得两眼直瞪了他,便道:“我也知道你们老爷的同乡多,没有事的同乡,绝不能跑到你们这样的阔人家里来。我告诉你,我不是来求差事的,也不是想到他茶庄上去赊茶叶喝。我是一个学生,还用不着找什么阔人呢!”
那门房见他理直气壮,他倒软化下去了。便道:“不是我不要你来见我们老爷,我们老爷不在家。”
惜时道:“为什么你不早说呢?你老爷不能天天不在家,就是天天不在家,我也有法子在别的地方可以遇到他。我倒要问问他,是不是他的意思,不认同乡了。他家乡还有田产呢,可以拿出来充公吗?”
说毕,掉转身子来就要走。
那门房听他的话音,看他的态度,似乎他和自己老爷有些关联,便道:“你先生不告诉我贵姓,也不留个名片,回头我们老爷回来了,我也和你回个话儿。”
惜时一想,刚才一时之气,在听差面前说了大话,若结果还是来找吴有道借钱,倒让这种人瞧我不起,这回去了,我是绝不来第二次的了。一条有一线希望的路子,这样做来,又算断绝。这只好留下个名片再说,也许吴有道看到名片不愿得罪同乡,把我请了来。那么,自己就大有进言的机会了。于是在身上掏出名片,到门房里去,要了笔,更注上一行住址。交给门房道:“我也不来再打搅了。你们老爷肯和我谈谈的话,就请他打个电话到公寓里去,我自然是接着电话就来。”
门房见他有所恃而不恐的样子,越是不敢得罪他了。便道:“好吧!我们老爷回来了,我一定给您回个话儿。”
惜时忽然得意起来,笑道:“你大概看我穿这身衣服,好像是同乡打抽风的人,其实我家里的产业,不会比你们主人的家产少呢!这年头儿真是只重衣衫不重人啦!”
说毕,打了一个哈哈。昂着头放开大步走了出去,那门房心上,倒拴了个瘩疙。这个青年人,也许故意装穷来捣乱的,今天总算受了一个教训了。
可是黄惜时呢?表面上是出了一口气,不过今天他是预备来丢面子借钱的,于今虽是把面子找回来了,再要借钱,知是不可能。今天这次来,果然是白来了,就是最后向听差那阵大爷脾气,又是什么意思呢?连以后说穷都不行了。咳!自己究竟是不能忍耐。筹划了整天整夜的好办法,又等于泡影了。十分的懊丧之下,于是低头缓步地走了回去。心里想着,吴有道与自己并没有会过面,那一张留下的名片,也不见会生什么效力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