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行素指明惜时有一件不值一顾的事,也肯冒着风出去,惜时道:“这话诚然吗?请密斯白给我一个证据。”

行素微笑道:“不用我说,你仔细想想看,这种事,不应该不记得吧!”

说着,眼珠一转,惜时笑道:“哦!记起来了!当我初到北京的时候,有一天刮风。我冒着风到双宅去拜访过密斯白的,您莫不是指这一件事?”

行素笑道:“对了!访朋友的事,难道还会重似读书,还会重似抢宝吗?”

惜时道:“那可不一定,有一种朋友,若是去拜访他,比世界上一切的事,都要赛过去的,我说是这样说了,不知道密斯白可相信?”

行素搭讪着将讲义夹子,在桌上摊开,一份一份地,清理了一会,然后将手表看了一看,便道:“密斯脱黄!你去不去呢?只差十五分钟就要上课了,你若是不去……”

惜时道:“既是你去。我也陪你去上课吧!省得你一个人很寂寞的。”

行素道:“上课就光是顾着上课,无所谓热闹,也无所谓寂寞。”

惜时道:“在课堂上是不寂寞的,下了课休息的时候,以及在路上来往走的时候,若只是一个人,恐怕也有点寂寞,我知道许多同学和你静默的态度不同,你也不会让他们接近你的。”

行素摇着头,微笑道:“也不见得……这种不相干的问题,有什么讨论的价值,你还是赶快拿了东西走吧!你若是不走,我一个人就要先走了。”

说着,就走了一步,手扶着门,惜时笑道:“走!走!我陪着你一块儿走!”

匆匆地戴了帽子,就陪了行素一路上学去。

这天大风,果然除了住堂的学生而外,走学的,只有行素和惜时两个人来了,恰好这日上午的三堂课,是两个名教授教的,他们照例是十点钟到五点钟,今天这样大的风,他们正好请假,但是为了大风请假,这个请假条子,似乎也不好公布出来。因此,学校里只含糊其事,也不说来,也不说不来,上课的学生都坐在课堂上讲闲话。惜时和行素坐在一排,彼此翻了一翻讲义,觉得无事可做,还是闲谈。

行素笑道:“还是偷一点懒的好,若是在家里的话,还可以找些别的书看看,现在坐在这里静候着,是多么无聊!”

惜时道:“既是无聊,我们就回去得了。”

说着,在讲义里抽出一张方纸块,用铅笔写了几个字道:“请到敝寓去谈谈如何?”

将纸向行素面前一推,望着她一笑,行素接过纸块和铅笔,在旁边添了一行字道:“要谈话,此地也可谈,何必到贵寓去。”

于是将铅笔压在纸块上,用手压着纸和笔,向惜时的桌子上推了去,推过来,她可不向惜时望着,自己低了头只管去翻讲义看。

惜时一看纸块,笑着点了一点头,又拿铅笔写道:“您的话对了,但是我并非光请你去谈话,你可以在我那里吃一餐便饭,也不多添菜,拣你可口的做。”

字写毕,这回不像以前那样在桌上推移了,一手拿着纸的上端,一手拿着纸的下端,将那张纸牵直,向行素照了一照,行素抿了嘴一笑,望着纸又摇了一摇头。

惜时将纸放下,笑道:“请不动吗?还是客气呢?”

行素依然摇着头道:“也不是客气!也不是你请不动!今天我家里有一点事情。”

惜时道:“有一点什么事情?人生大事莫过于吃饭,一点事情,恐怕还不能大过于吃饭吧!”

行素道:“你何必一定要请我吃饭!我们的交情,不应当建筑在吃饭上。”

她刚说完了这一句话,自己觉得失态了,但是要更正,已是来不及,便拿过了那纸块和铅笔,自己只管一阵乱画,低了头却不肯去看惜时。

惜时笑道:“去也有个答复!不去也有个答复!怎么不理我呢?”

行素依然画着字道:“我怎么没有答复!我不是已经答复了,说是有点事吗!”

惜时笑道:“不赏面子,我也没有法子,只好听便了。”

行素将手上写的纸片一推,笑道:“你说了这句话,我倒不能不去了。我问你,你预备了些什么菜?”

惜时道:“你愿吃公寓里的菜?我可以叫公寓里的厨子做。你不愿吃公寓里厨子做的,我可以到胡同口上馆子里叫来,我自己是不会做厨子,叫我预备,我是预备不来的。”

行素道:“我并不是说要你预备,不过问你打算给我什么菜就是了。”

惜时道:“我很惭愧!我们交朋友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东西?这样吧!你马上就和我一路到公寓里去,我们先商量商量怎样的吃法。”

行素笑道:“倒好!你这是得一步进一步了!”

但是她虽然这样说着,已是收拾东西,站立起来,惜时当然也不必再说什么,跟了站起。于是二人一同走出课堂,向公寓里来。

走出大门,那风夹着黑沙,迎面吹来,兀自未息,行素走出大门,身子又向后一缩,藏到大门洞里去。笑道:“这样大的风,连人都要吹倒,在学校里多待一会子吧!”

惜时道:“我又要驳你了,来不怕风,为什么回去怕风,而且就是怕风,你也不能在学校里躲一辈子,今天总是要回去的,既是要回去……”

行素对他一笑,又走了出来,看着有人力车停在一边,向车子招了招手,人力车夫拖了好几辆车子过来,将他二人包围着。惜时连忙掏出钱来,说了地点,分给了两个车夫的钱,然后才坐上车去。行素在车主笑着和他点了点头,意思是很佩服他的机灵,惜时也就忍不住笑了。惜时最喜欢的是她这种微笑,在这种微笑里面,可以给人一种无限的愉快。因之很喜欢逗她笑。也很喜欢她笑了之后,故意装出一种似生气而并非生气的样子。

两乘车子到了公寓里,惜时抢进去开了房门,吩咐伙计打一盆洗脸水上来,于是取了一条不曾用的新毛巾,覆在脸盆上,更取了一瓶雪花膏,一块未曾用的新胰子,一齐放在脸盆边的一张茶几上,这还怕不足,又拿了一瓶花露水来,向着洗脸盆洒下了一阵,然后向行素一点头道:“请洗一把脸。”

行素笑道:“洗脸是用得着的,但是你何必用上许多新东西。”

惜时道:“男子用过的东西,小姐们总是嫌它不干净的,所以我不要客先说,自己就先预备起来。”

行素点了点头道:“男朋友对于女朋友,都是这样想得周到的,其实也是掩耳盗铃。譬方这洗脸一事而论吧!手巾换了,脸盆可没有换,胰子换了,花露水可是用过的……”

惜时不等说完,哈哈笑了起来,便道:“若是这样说,做主人的可就不好伺候了。屋子是男子到过的,女子不能来,大街是男子走过的,女子也不能经过,那么,男女这道鸿沟,未免太深。交朋友何从谈起哩!”

行素笑道:“这样说,你也就明白了。所以我……”

这个我字下,自己似乎不好去继续着说,便对着惜时一笑了事。惜时想待追问一句,行素已经避到一边去洗脸。一个岔,便扯开了。

行素洗完了脸,一见桌上摆着雪花膏瓶子,很不经意地拿了起来,将那瓶子转着,看那四周的花纹和商标,因道:“你这雪花膏,不是平常的东西呀!何以买这样好的?”

惜时笑道:“你何妨试上一试。”

行素就用指头拓了一点在手心里,惜时一见,连忙将自己用的一面大镜子,由墙壁上取了下来,赶紧放到桌上。

行素对着镜子,弯了腰,两手向脸上搽抹,因笑道:“这面镜子是二尺多的,而且又是圆形,这是小姐们房里用的,你为什么也用?而且这雪花膏,尤其不是你们所应用的。”

惜时道:“秋天来了,要擦一点雪花膏润润皮肤,其实我也是留着备而不用的。不信,你看这一瓶子,我用过多少了?”

行素笑着坐下来,先斜对了惜时,然后又偏过去正坐着,摸了一摸头发,又牵了一牵衣襟,这才道:“你不是请我来吃饭的吗?怎么不说话。”

惜时道:“我怎么不说话,因为你不说话,所以我也不说话。其实不说话,也等于说了话,因为我们是尽在不言中呀!”

行素听他这话,脸上似乎有点难为情,抿嘴一笑,又随着谈下去,因道:“时候也不早了,你既然请我吃饭,可以预备菜了。”

惜时连忙叫了伙计来,草草地开了一张菜单子给他。并没有吩咐到外面馆子里去做,自然是公寓里厨房代办了。

公寓里办菜,比馆子里慢得多。行素十一点钟来的,到了一点钟,伙计才将菜饭送了来。惜时陪着行素吃过了饭,不觉便是一点多钟,重新让伙计泡壶好茶来喝。听到账房里的挂钟,当当敲过两下声了,惜时将自己桌上放的一份报纸,无意展了一展,笑道:“今天几家电影都不错,看看电影去吧!”

行素却不理会他说什么,对天上看了一看,很不经意的样子,便问道:“现在风怎么样?”

惜时却未曾留意她这一句话,有什么用意,便道:“哪有这样子快息风,还大着啦!”

行素笑道:“这就不怕风了,这事大概比上课还要重一点吧!”

惜时不觉笑了起来,站起身一拍手道:“这真是我所不料的事情!我只随便说了一句大风不上课,现在弄得处处作茧自缚起来,我好悔这句话不该说了。”

行索道:“你看了广告说电影好,究竟是哪家电影好?”

惜时就把所有今天开演的电影名字,一一都说了。行索道:“时间未免太早了吧!”

惜时道:“坐到开演的时候再走,又并不是马上就去呀!”

行素道:“我也要回家了。”

惜时道:“我知道,你又要说家里有事了。但是今天你若上课怎么办?也不上课?先回家去吗?”

这句话把行素问倒了,她又只笑了一笑,不再向下说。

男女二人谈话,是最不觉到时间混过去的。行素让他留着,到底是等到三点钟,上电影院去了。看过电影之后,再走出来,已是满街灯火了。惜时道:“你回家路不近,吃了晚饭,再回去吧!”

行索道:“这样说,我们简直可以老不分开了。”

她这句话最后三个字,似乎又感到不妥,极力想不说出来,但是不等她说出来,可吞不回去,因此只把那三个字发出来的声音,低到极点,让人昕不出来。接上她也就高着声音,向街上大叫洋车,有辆人力车来了,行素草草地说好了价钱,就坐上车去,回转头说了一声:“明天见!”

车子已经拉得老远去了。

惜时觉得二人认识之后,除了在火车上,经过这样长时间的聚会而外,今天是第二次了。她今天说话,每次感到太露骨,往往中止过去,这正是她真情的流露,可以看出她相对不是木然无动于衷的了。这可以知道一个人对于一件事情,只要肯去努力,事情没有不能成功的。这样一想,欢喜极了,自己忘了自己是站在大风里头,两手插在衣袋里,只管玩味那爱情的滋味。一阵风来,卷着有四五尺高的黑土,一直扑人他的眼睛,这才把他的思索力打断。想起了这应该回公寓了。

到了公寓里以后,回想这一日爱情的经过,真个可以把一切事都淡下来。静静地躺在**,把今日的事,追溯既往,又把今日的事,推测将来,人都想糊涂了。忽然自己板壁,有人拍着喊道:“老黄!你今天招待一天的客很忙呀!我总算够交情的吧!并没有进来打搅你。”

惜时一听是邱九思喊,便道:“我也没有看见你们呢!下午到哪里去了?”

邱九思走了过来道:“我们刚开了两个盘子回来,你若是愿意去看看那个三宝的话,我还可以陪你去一趟,现在还不过是十点钟。”

惜时原不曾起身,只斜躺在**,和邱九思说话。一听到这句话,突然向上站了起来道:“什么?已经是十点钟了,我还没有吃晚饭哩!”

邱九思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惜时道:“我八点钟回来的,回来之后,我就在**躺着。我没想到公寓里开过了饭,也没有叫他来开饭。”

邱九思道:“你为什么躺着不动,不叫伙计开饭。”

惜时笑道:“我想功课想出了神了。”

邱九思将右手伸出来,中指和大指捏紧,啪的一声,向着惜时的脸弹了一下。笑道:“你别和我耍滑头了,你以为你的事情,我不知道呢?你那人儿,我在壁缝里张望得很清楚,真不错呀!我最满意的,就是那种温和的态度,你能不能实行介绍一下?有话在先,我们只是希望做朋友。”

惜时道:“自然是不过做朋友而已。就是我们,也不过是同学的关系,比较熟识一点,连朋友两个字恐怕都有些勉强。”

邱九思道:“真的吗?我就要……”

说着,他一脚独立,一脚悬起一点,又用那老法,打个旋转。惜时笑道:“当然,我和她的朋友交情,比泛泛之交,又深一层,然而这总是一件抽象的事,你要问已经深到什么程度,这又把什么来证明。”

邱九思道:“怎么不好证明,你可以陪她吃饭,而我们不能,这就是证明了。你非介绍给我谈一谈不可,不然,我就要捣乱的。”

惜时对于他这种要求,并不讨厌,倒很认为得意,只是嘻嘻地笑着。等着邱九思回房去了,一个人坐在灯下,兀自想着这日一天的经过,想了一遍,倒埋怨自己无用,有许多话可以说着试试的,为什么不向她露一点口风?明天有了机会,我一定要问上她一问,不过每次预备着许多话,到见着她的时候,总会说不出口,也不解何故?这样地无勇气。有了,我不如写一封信给她,在纸面上说得露骨一点,她纵然生气,我不在她当面,并不至于难为情的!而且看她那情形,也绝不会予我以难堪的。这样一想就对了,马上拿了纸笔,就在灯下写起信来。可是这一提笔,写了行素学姊四个字,马上就感觉不对。其一:行素的年纪,并不比自己大。其二:这是很普通的称呼,照着自己和她的交情而论,不该如此。于是把姊字改个妹字,但是以妹称人,未免又过分亲热了。干脆,就写行素两个字吧!这样写,她当作亲或疏看,均无不可的。这个问题解决了,接着便写了以往的认识,和最近的交谊,足足写了一千多字。

写毕,自己一想:这未免无意味吧!过去的意思,彼此都明白,又何必说上一套。于是把这信撕了,重新写来,这信上不提以往的事了,只是说自己对于她如何倾倒,希望更作进一步的交情。把这信写完,自己一念,又发生了疑问。进一步的交情,这话何所指呢?设若她问起来,自己怎样去回答她?又不像别个同学,可以闪躲闪躲,自己和她是并案而坐的,还是要不得。于是把这信又撕掉了,接连撕了两封信,这就有点倦意了,于是捧了手胳膊,斜靠在椅子上,呆呆望了电灯,想着怎样措辞?忽然将手一拍桌子,有了主意了,于是展了信纸,提笔写了起来。那信道:

行素:我们是极熟而又极相知的朋友了,而且我们每日有几小时在一处盘旋,照理说:我用不着写信来告诉你什么话了。然而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缘故,有一肚子的话要对你说。不料一见面之后,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这不是可怪吗?因此我想着:不用我这讷于言的勉强来说了,我还是写信来告诉你吧!于是我就写这封信给你,然而我这封信,是第三次稿了,在这一封信之前,我曾写了两遍,写完之后,我总觉把我的话,虽然很爽快地说了,仔细研究一番,不大妥当,就把它撕了,所以你现在接着我的信,依然不能看到我所要说的话。既然我所说的话,无法告诉你,我又何必再写这信呢?这也无他,不过让你知道我有一肚私情,未能发泄罢了。行素,你要知道我是最崇拜你的,最信仰你的,还是那句话,我们是尽在不言中了。然而你若愿意我把我的肺腑之言,说出来的话,我就老老实实写出来告诉你,你意如何呢?行素,请你不客气,回我一个信吧!

你忠实的朋友黄惜时拜上

他将这封信写完,自己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觉得在不露骨之中,恰是有一点露骨。像她那样一个聪明人,一看之下,岂有不明白之理?她若是有意,一定会回我一封信,纵然是不高兴,我又没说什么不可听的话,谅她也不能奈我何!自己揣想了一番,觉得不错,于是用一个粉色的洋式小信封,将信纸封了,然后在上面写了一行字道:行素学姊玉展。一齐预备好了,揣在衣袋里。

到了次日早晨上课的时候,行素正在公寓门口遇着,惜时先笑道:“昨天回去晚一点儿,耽误了什么事没有?”

行素随便答道:“没有什么事。”

惜时道:“好哇!没有什么事,你为什么一再地要回家呢?”

行素掏出手绢,将嘴捂着笑了一笑。然后微微一跳,跑上前两步,意思是不和他并肩而行了。惜时道:“无论怎样,以后我不相信你的话了。”

行素听了这话,刚一回头,惜时道:“哦哦!我说错了,让我解释一下,我的意思,就是说以后我要请你的时候,无论你怎样推辞,我是不承认的。至于平常正式谈话,你可是没有撒过谎。”

行素将眼光向他一溜,嘴一撇,依然回过头去在前面走,可没有再置可否。

惜时也是一笑,心想看她这种样子,是多么相熟的程度,那么,像我这信上所说的话,未必她就会有什么反应。心里想着,不觉一伸手,就把那信掏了出来,拿在手掌心里,看了一看,正想着如何递给她,她一回头,连忙将手向袋里一揣,因看她似乎注意这一揣,便道:“昨天看电影的戏票,还在手上呢!我的衣服袋里,是什么东西都积蓄得下来的。”

这样说着,行素只笑了一笑,未曾加以诘问,总算是过去了。

到了学校,一同上课。惜时就不住地计划着:这信要出以怎样的方式,方可以递过去。俄延又俄延,这封信始终是揣在袋里,一直到了下课了。惜时才笑对她道:“请你稍缓片刻再走。”

行索低声笑道:“今天可不能再奉陪!我该看看功课了。”

惜时笑道:“并不请你去玩!”

说着,走下席来,将那封信掏出来,放在桌上,用一只巴掌掩着道:“我有一封信,请你带回去。”

说毕,将手一放,就先走开了。

走到课堂门边时候,一回头,见她已经拿着那信,向讲义夹里面一夹,心里这就想着,不知道看与不看?当然的,天天见面的人,什么话也可以当面说,而今当面不谈,倒送一封信来,这里面一定有不可告人之语,既是有不可告人之语,知道她愿看不愿看呢?不过就是有不可告人之语,反正是她一个人,她就看个滚瓜烂熟,又有谁知道,我想看是一定会看的。至于看后取何种态度?却不可而知。若是她不高兴的话,每日坐在一处,这个局势,可就僵极了。不过照最近二人交情而论,她也绝不会因为一封信就变更态度的,若是不冒这个险,这一点心事,又怎样能够达到她面前去。她乐意,自然是好事从天降,她纵然不乐意,我得了一个结果,我也可以定一个新办法。如此说来,这封信不但写得并不冒昧,而且是应该写的了。他心里就是这样想着,由学校想到公寓,在公寓里白天想到晚上,时时刻刻,自己只管出了疑难的问题来盘问自己。

又不觉到了次日,他心想今天且慢出去,只管在家里坐着守,设若她肯来邀我一同上学,那么,自然是毫无芥蒂,信就不成问题了。这样想着,于是便在屋子里静候,今天恰是有些怪,慢慢等到八点半钟,她依然未来。照着往常的情形说,她已然早到了学校里,且到学校里去碰她吧!恐怕她是不高兴了。虽然往常她也有不进公寓来邀我的时候,然而那总是有原因的。不过在反一面看,也许是她以为接了信又来相邀,可着了痕迹,所以不好意思来。这样一想,于是又迷惑起来。不过事到现在,已有骑虎难下之势,只有上前,没有中止之理。不管如何,且追到学校里去看她说些什么?这样想着,就巴不得一步赶到学校,及至到了学校时,已经上课有十分钟了。

课堂上,大家正在静心听课,行素也坐在位上低头笔记,当自己坐下去的时候,她曾抬头望了一望,很淡然的样子,又低头做笔记了。惜时这一看,未免十分着急,莫非是她真生气了。正在听课听得入神的时候,这话又不便问得,自己只管着急,可不知道如何是好?将手撑着头,又搔搔头发,眼光却斜着过来看人。行素偏头偶然一看他,将头更低了一低,倒先笑了。

惜时虽然只看到她半边笑脸,然而证明她是绝对不生气,既不生气,这事就好办了。于是在讲义上撕了一点小纸角,写了几个字道:“昨天的信,你有回答吗?”

写完了,用手一推,送到行素面前。行素只一抬眼皮,看了一下,并没有表示。惜时见她并不着恼,胆子就大了,又撕了一个纸角,将铅笔写道:“我是先睹为快,若是有回答,请你先赐给我。”

这一张纸条送去之后,她有了回答了,然而她的回答,并不是大题目的回答,乃是小题目的回答。她在那笔记簿子上,翻过一页白纸,用铅笔写着三个大字道:“请听讲。”

这字写得有寸方大一个,她也不送过来,就随手将簿子侧着竖起来,让惜时看了一看。于是她又依然去做笔记。

直待这一堂课上完之后,学生们大家纷纷下堂休息去了,行素也起身要走,惜时是坐在外面拦住了路的,他却不起身,笑道:“既是没有预备书面答复,请你口头答复一声吧!”

行素就不走,坐了下来,也笑道:“你那信上,并没有提出什么问题问我,你叫我答复些什么?”

惜时笑道:“怎么没有问题,若是没有问题,我就不必说了,又何必要你答复什么呢?”

行素道:“虽然是那样说,但是我的回信,可没有法子写。”

惜时笑道:“你不答复就不答复吧!设若我再写信给你的话,你收不收呢?”

行素笑道:“你这话问得奇了,我们又不是对头冤家,你写了信来,我为什么不收?”

惜时道:“并不是说你不收,因为你不答复,我尽管地写信去,等于是你没有收到一样了。”

行素道:“有话你就当面对我说就是了,又何必多费一道手续,更写什么信?”

惜时口里吸了一口气,同了行素望着,现出那踌躇的样子来,笑道:“当面说吗……”

于是伸着手,又搔了一搔头发。行素皱了眉道:“这种不成问题的事,不必再说了,怪腻的。”

说毕,她一人挤着出去了。

惜时看她那样子,是不怎样讨厌的,然则继续地写信,纵然她不回信,也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了。于是立刻就将她的笔记簿子拿来,在最后的几页空白上,用铅笔写起来。

一会儿,接着上课,行素坐在她的位子,见笔记簿子在惜时面前,只当不知,并不索还。惜时也不知道上的是什么课?只管一个人低了头拼命去写信,不知不觉之间,这一堂课就完了。自己这一封信,却还没有写完,那信里最精彩的一段是:

总之,我的心事,千言万语,也写不尽,只有一句话,我对于你是极端崇拜的,除你以外,这世界上,恐怕没有我再看得重些的人了。以前我觉得世上的人,不过是一种机械,只是吃喝睡穿,把日子混过去而已,自认识了你以后,我觉得宇宙处处可爱,人生也绝不是吃喝睡穿而已的了。你有这样大的魔力,简直改变了我的人生观了,我怎地不钦佩!

这一段文字,并不是立刻想到,前天晚上撕去的两张信稿,已经有了这意思在内,现在重新写来,就更觉得周密一点。所以写到这一段的时候,笔墨飞舞,那字体写得更大些,也就更可以令人注意,可说也是良工心苦了。

行素是个聪明孩子,在昨天那一封信送来的时,就是不看,已经知道惜时有一番求情的话,可是看了信之后,见他还是那样轻描淡写,已出乎意料之外了。这时惜时又把这笔记本子,连课不上,写了一封长信来,你想她又如何不明所以。因笑道:“你这样写信,我有点不大赞成!”

惜时倒吓了一跳,站起来问道:“这是你给我的答复吗?”

行素摇着头笑道:“你别乱扯,这算什么答复。我是说上课的时间写信,未免不经济。”

惜时笑道:“原来完全是好意。我倒大吃一惊!本来这种办法不对,但是我因为要急于写给你,就顾不得许多了。从明天起,我接受你的忠告,以后不在课堂上写信了。”

行素笑着将笔记本子向怀里一抢道:“把人家的本子,涂得这样!一之为甚,你倒还想再呢?”

惜时见她那带着聪明相的眼珠,这么一转,一道笑晕,由嘴角直透上两腮,已经是喜欢极了。她说的那两句话,是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当时情不自禁地,向行素连拱了两下手,笑道:“以后我不能这样草率!在那笔记本上,用铅笔瞎涂,我当然恭而且敬,用湖水色的信笺,用玫瑰色的墨水,用康克令的笔,一行一行,写得清清楚楚地送给你。”

行素道:“那为什么?”

惜时道:“交朋友一场,作个纪念罢!”

行素道:“你真是喜欢说废话。”

说着,她一笑,夹了讲义夹子在胁下,起身便走。走到课堂门边,回头说了一句:“明天见!”

原来他两人只管说话,课堂上走得一个同学都没有了,只剩下他们,所以他们尽管开心说话,这时惜时快乐得什么似的,拿了桌上的讲义,向空中一抛,用手接住,接住了,复又抛上去,抛了一阵,两手撑住了路线边左右两张桌子,提起脚来,上下晃着,一个人打了一顿秋千,口里唱着英文歌,不住地哼着拉福油!拉福油!

这样乌烟瘴气,一个人闹了一阵子,没有人来劝兴,也没有人来助兴,自己感到了乏味,这才停住不闹,出了学校回公寓去。到了公寓里,首先所感到的,便是寂无人声。原来邱九思和卓新民、铁求新到了下午四五点钟不在公寓里时,就不回来吃晚饭,要把茶围打得足足的,到十二点钟以后再见了。惜时到北京来了不久,朋友很少,公寓里这些朋友,他也谈不入调。加之自己每日都沉醉在爱情场中,也没有工夫来周旋人,因此,索性不去理会那些人。这时邱铁等不在家,只是一人坐在屋子里,将在市场里买的两本言情,很无聊地在屋子里看,忽然茶房满面笑容走了进来,轻轻地对惜时道:“有位朋友来看你。”

惜时想着,朋友来看,就请朋友来看得了。这种鬼鬼祟祟的样子做什么?正望了茶房等回话,茶房就笑道:“是女的。”

惜时听说,一想,不要是行素有什么临时发生的问题,要来解决。连忙丢了书跑将出来,走到院子里一看时,倒是万分想不到的角儿,就是上次在那茶室里所,遇到的三宝,倒愣住了。

三宝道:“黄先生!邱先生不在家吗?”

惜时见她并没有擦什么脂粉,还是上次所见穿的那一套衣服,只是身上多加了一条窄围巾而已。见着人,不十分自然。低了头,抽出胁下的手绢一抹脸,倒有些处处可怜的样子。因道:“他一天都不在家,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三宝对院子四周看了一看,却又笑了。那意思是表示不便在院子里说。因指着惜时的房间道:“那是你的房间吗?”

惜时点头说:“是的。”

三宝伸着头向屋子里望了一望,笑道:“倒是很清爽的!”

惜时到了这时,不能装着麻糊了,便笑道:“请到屋子里坐坐吧!”

只这一句,她更不推辞,马上笑着进来了。

惜时虽不十分愿意,然而觉着这个妓女,和平常的妓女,究竟有些不同,只看她那温柔样子,便减少三分下贱相,便让她坐下,随手倒了一杯热茶给她喝。她笑道:“那天看到你以后,我就搬地方了。现在你还去吗?”

惜时道:“我是不在外面逛的人!那次是他们把我骗了去的,上当也就那一回了。你找邱先生有什么事?”

三宝皱了眉,又一笑道:“我是一个爽快的人,不会说假话的,因为生意不大好,所以我才搬家,不料搬家之后,生意还是不好,前两天邱先生在路上遇到了我,他答应帮我一个小忙,可是他并没有去,我打了电话给他,他叫我自己来,所以我就来了,他不在家吗?”

说了这话,脸上充分现出失望的样子。惜时道:“好吧!他们回来了,我一定和你提到,包管他有回信给你就是了。”

三宝微笑道:“你也可以到我那里去坐坐!我的车子还在门口等着我,就不多谈了。”

说着,起身便走了。

惜时本想送到大门口,转身一想,让人识破了,不很大妙,因此只送到房门口,就不送了。不料三宝走得太急促,致落下一条白花绸手绢,未曾带去,还放在她所坐椅子的旁边,惜时见着,拿起来闻了一闻,还有点香气,心想无论是她有意或无意落在这里的,留着总是太着痕迹。因之一路赶了出来,想交给她。然而到了大门外时,三宝已坐车子走远了。这也无法,只得带了回来,就塞在写字桌子的抽屉里,自己对于三宝,虽无所谓情,然而看她那情形,却又可怜。倒是要给邱九思说一说,愿去就去,不要用话骗这个可怜孩子。可是她有了这一番好意,偏偏邱九思一晚都没有回家。

到了次日,自己要上课,当然把这件事就忘了。这天行素又是先到了,她倒不等惜时先开口,就用纸条先写了一个字条,就在他位上放着,字条写着是:“今天不许在听课的时候写信!有信带来,也要到下课的时候才交出来。”

惜时望着字条,就点了点头,真个把信藏在身上,直等到了十二点钟的时候,两人同到学校附近小饭馆子里吃饭,找了一间单独的小雅座,才笑道:“信!我是写有一封,这时候有没有到投递的时候呢?”

行素笑道:“这很奇怪了,有什么话,我们当面说不就完了?有那写信的工夫,你不会随便做一点功课。”

惜时笑道:“这也是功课呀!我借着这个机会,练习作文呢。”

说着,在身上将那封信掏出来,微弯着腰,向她面前一放,她看也不看,将信在桌上拿起,就向手皮包里一放,惜时笑道:“为什么不先看看?”

行素道:“忙什么?反正这种信,没有时间性的,揣在袋里十年,拿出来再看,我想那也没有多大关系。”

惜时摇着头道:“不然,今天这封信,是有点时间关系的,不信,你瞧瞧。若是我的话不实,罚我明天再请你吃一餐饭!”

正说到这里,伙计端了菜进来了,行素只抿了嘴微笑。望着惜时,微微点头不语。惜时见她不肯看信,便也不再说。

吃完了饭,故意借着一件事,离开行素有半点钟之久,然后再去上课,料到有这久的耽搁,她一定已经把信看过了。到了上课的时候,坐在位上,又飞起纸条子来,先写:“信看了没有?”

见行素点了点头,又写道:“有答复吗?”

行素正抬了头看黑板上的字,只把眼珠斜看了一看字条,微微咬了下嘴唇笑着。惜时又写着字条道:“下课之后,可以不必回家了。”

行素对这,像是没有看到,一点表示没有。

上完了下午三堂课,惜时笑道:“请得动,请不动?”

行素道:“电影真不必看。晚上月亮好,公园里散散步,这个倒也不要紧。”

惜时大喜,笑道:“那么,我们就可以走了,等到有了月亮,我们就一路踏月回家,又卫生,又清雅。”

行素道:“你说的事,就是玩,都有这样好,怪不得你的信,说得理由头头是道了。男子的嘴,向来都是变化无穷的。”

惜时虽要不承认她这话,然而她的话,并不是恶意的,很有些俏皮的味儿哩!一个女子说俏皮话的时候,那一种眉飞色舞的样子,令人有一种极甜蜜的感触,加之行素向来不大闹着玩,这俏皮话,就更有趣了。当时二人坐了车,一路到了公园。

这虽是十月的天气了,恰是连日晴暖,游人还是不少。那柏树林子,颜色是刚刚苍老,树梢上抹着欲落未落的残阳,映着社稷坛的红墙。故宫的黄瓦城楼,真个如图画一般。其余的树,这时叶子都半黄了,尤其是水边几棵杨柳,让太阳照着,更摇曳着金黄的颜色,非常好看。

惜时陪着行素,斜背了阳光,坐在水池边的露椅上,因笑道:“我们幸运啦,会生在这社会文明的时代,要不然,我们想一同坐着看这秋景,如何能够?”

行素道:“坐着同看秋景,这也没有什么出奇,算得什么幸运哩?古人就都没有看过秋景吗?”

惜时道:“虽然看过,要男女都很平等地成为朋友,可以随便出来玩,古人可没有呀!”

行素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原来社交公开的缘故,只要是男女在一处玩,有女子在一处玩,男子们就认为是幸运!是这样解释吗?”

惜时不料正想敷衍行素的一番话,大有侮辱女性的嫌疑,这话可就不好说了。便默然望着杨柳梢头的日落黄光,和头上的一阵归鸦,看着好像是很有味,只管出神看了去,就不再答行素的话了。

行素扑哧一笑,向惜时道:“你的话,怎么如此不经驳?我随便说一句,你就不能回答了。”

惜时笑道:“我仔细想想我的话,果然不大高明。也许是我欢喜过分,所以说出这种话来。”

行素笑道:“你的话果然不大高明,这欢喜过分四个字,是从何而来的呢?”

惜时更没有什么话可答,索性哈哈大笑起来。于是又恢复了他以前的舌锋,牵延不断地向下谈起来。

说着话,不觉已是夜幕渐张,东方一轮待圆的月光,带着一片清华的光彩,远远地发大起来,射到树上山上以及水面。这地上的月色,向东一直连到大片的体育场上,望去犹如人在水中一般。惜时不觉失声叫了一句:“好月色!”

行素道:“今年的月色,怕只有这一次了。再过一个月,北方也许下雪了。”

惜时道:“正是这样。我觉得人生要及时行乐,方不负了这宝贵的青春!像我们这时候,知识刚刚有一点,知道什么叫做人生了!知道什么叫快乐了!又在年富力强的日子,多么好哇!这正是黄金时代了。”

行素笑道:“黄金时代四个字,就是这样解释吗?你完全错了。不过黄金时代的四个字,我倒承认的。因为就是你最后一句话,彼此年富力强,既有充量的经济来帮助我们,叉在高等学府里,日日和知识阶级的人往还,精神物资两方面,都得着安慰,多么便利!但是这种生活,能维持多久,是不可知的。就是能维持永久下去,可是年岁就不同了,所以我也喜欢黄金时代。我也宝贵黄金时代。但是不在乎及时行乐那句话,我以为当借着这点黄金做本钱,做出一番事业来呢!你觉得我这话酸不酸?在这种地方说这种话,有点煞风景了。”

惜时从露椅上一站起来,拍着手道:“不,不,你的话全对了。只是还该补充一点,在你所说种种的好处之上,我又有了这样一个好朋友,更是黄金时代了,我永远忘不了今晚。”

行素笑着,也站了起来道:“我说男子们的功夫,都在嘴上了。”

说着,踏了月色,只拣可以望着月亮的地方走去。惜时不发一言,紧紧的在后面跟着。

不觉绕了大半个圈圈。走到公园后御城河边,这时已秋深了,河里的荷叶,一齐都败完了,恰有几根枯梗子,立在清水上。那整轮的月亮和着天空的星斗,一齐倒入水底,这御城河望去有无限地深,一阵微微的晚风吹来,将水底下的天光星月,一齐摇动了。月轮斜照的地方,恰有一丛高柳,簇拥着一个宫城的角楼,那角楼也和杨柳一齐倒影在水里。惜时和行素背着高大的柏树林子,靠着石栏,望了月中水色,水中月影。晚风从水面上吹来,不但不凉,反觉耳目干净,精神安静起来,惜时道:“今天夜色真好!我永远忘不了今晚。”

行素道:“你这话连说两遍了。”

惜时笑道:“可不是吗?”

就微吟着诗道: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说时,抬头望着月亮。行素笑道:“你倒会念两句旧诗。”

惜时道:“作不来罢了,难道念还念不来!”

行素道:“听你念这诗,很有替嫦娥惋惜的意思,其实真有嫦娥这个人,始终跳出是非场外,看人家团圆离别,犹如演戏一样,那多么有趣哇!”

惜时用了许多功夫,要得行素一点表示,都不可能。现在微微知道行素一点意思,竟是愿意碧海青天夜夜心。这未免大失所望,于是就守着缄默,不再说话了。要知他们这晚一游,如何地结束,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