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惜时尽管注意行素的面色,行素已有些知觉了,便道:“密斯脱黄!我想不到我们突然地做了朋友,你的感觉怎么样?”
惜时一时理会不到她这句话是什么用意?望着她的脸色呆了一呆,行素笑道:“我想密司脱黄的感想或有点不同,因为在乡下的时候,早就有我姐夫说要介绍,不是贸然而来的。”
惜时道:“那么,据密斯白的意思,是介绍的好呢?是我们直接认成朋友的好呢?”
说着这话,可就斜着目光去偷看她的颜色,她却是脸色正端端的,没有一点笑容,心里一惊,莫非这话说错了。
恰好茶房来泡茶,惜时就借着给行素泡茶,背转了身去,将一杯茶放在桌子角上,然后又将桌上摆了的东西,整理了一会,砚池移了一移,笔架上的笔,也给它扶一扶正,桌上泼了一点水印,又找了一块旧抹布,将那些水渍,细细地轻轻地擦抹了一番,擦得一点水渍都没有了。然后还偏着头,将眼光和桌面成了平行线,看一看水渍,擦没有擦干,擦完了,又伸了头,对桌上吹了一吹灰,行素在一边看到他那种搭讪的情形,知道他是无法转圜他的话锋,自己也没有法子说不必解释了。便道:“密斯脱黄!你就请坐吧!不必招待了,坐了一会,我们也就可以同去了。”
惜时见她已把这话接了过去,这才根据她这一句话,回转身来坐下。
惜时道:“密斯白是初来,我就这样地简慢,心里真过意不去,我想找个地方,请密斯白吃个便饭。”
说着话时,伸了手,连搔了几下头发,目光也没有正对着行素的脸,只是现出踌躇的样子来,行素只当是不知道,却笑道:“以后我们也许是同学了,同学与同学之间,似乎是用不着怎样优待。”
惜时道:“那好极了!我就怕密斯白不愿意同学,能够同进一个学校,那自然是十分欢迎的了。”
行素道:“我并没有说不能进一个学校呀!就是同进一个学校,我也是这样的揣想着,因为……因为……”
连说两个因为,自己倒先笑了。便道:“我们讨论了许多次,志趣大概是相同的!那么,我所愿意进去读书的学校,密斯脱黄,或者也能去。”
惜时笑道:“这话很对!譬如我所愿进的学校,密斯白当然也不至于反对的了。”
行素听了这句话,已是站起身来,到了桌子边,取过那茶来喝,在喝茶的时间,好像只是玩味这茶的滋味,惜时反言以明之的那一套话,竟会没有听见。慢慢地喝完了茶,慢慢地放下茶碗,却昂着头四周观望,笑道:“公寓里有这样干净的屋子,很不容易,这是多少钱一个月的费用呢?”
突然间一个话锋,就转过来了。惜时道:“有限得很!连伙食在内,不过二十块钱一个月罢了!再加上零用,我想每个月有四五十元,在北京足可以敷衍读书了。”
行素道:“那究竟也不算少,我们女学生,若是能在学校里寄宿的话,半年也不过用五六十元。”
惜时道:“在南方我不知道公寓是这样杂乱,有了寄宿舍的学校,一定搬到寄宿舍里去,这个培本大学,就是在学校里寄宿的,那么,我们就决定进这个学校吧!”
正说到这里,却听到隔壁屋子里邱九思咳嗽了两声,听他那种咳嗽声,是非常沉闷的,似乎他是将头缩在棉被里面咳嗽出来的。惜时平时对于这种咳嗽,绝不会去注意,今天觉得这种咳嗽甚是蹊跷,虽然可以不理他,然而说的话,一定会让他听去了的,便很从容地对行索道:“我这里真不足以招待贵客,现在我们就到学校里去看看吧!”
行素也觉得主人陪客非常之窘,似乎有一种难言之隐,主人一再地说要走,自也不便久坐,于是站起来牵了一牵衣襟。惜时看这样子,是决定走的了,于是走出房去,一会儿,及至回来看时,只见行素背对了房门站着,左手拿了一面小粉镜,右手拿了一张粉纸,一下一下地,在鼻子两边擦抹。她一听门响,立刻将粉镜收了藏到身上,笑道:“密斯脱黄!还有什么吗?现在我们可以去了!”
惜时不知不觉之间“好极了”三个字又脱口而出,但是说完之后自己已省倍时,已是来不及了。于是装出匆忙的样子,赶快地戴了帽子,自己先开了门闪到一边,让行素走出,然后二人一同出门来。
行索道:“我知道的,这里过去不多远,就是培本大学,我们走了去吧!”
于是惜时略微退后了一步,在她右边走,二人在路上走着,虽然还是很客气地谈话,然而路上行人,也不知怎么回事,总要把眼光射了过来。惜时往日在安庆城里,也偶然看到一对男女同走,觉得那种情侣,令人非常欣羡,如今临到自己头上来了,也有人家来看,就非常得意,以为我也有这样一日,而且快是大学生了。
行素忽然连叫了两声道:“密斯脱黄!到了!到了!你不是来过一次的吗?”
惜时停了脚回头一看,果然把培本大学那一座洋楼走过头了,笑了一笑,转着身和行素一路走了进去,先到号房里,取了章程一看,虽然学膳费多一点,然而有一桩好处,就是学校里除了正班之外,另设有补习班,不必考试,按着程度上课,功课补足了,随时可以升到正班去。
惜时看了章程,左手托着,右手一指道:“哪!你看,这个办法很好的。”
行素没说什么,笑着点了点头。号房道:“二位是报名的吗?外面就贴着一张布告,可以去看看。”
二人走出来看时,那布告牌果然新贴了一张布告,大意说:“今岁因交通不便,南方士子未能于开学以前赶到北京,现在交通恢复,学生已到京,纷纷向本校要求补考,兹因诸生向学情殷,不忍拂其热忱,准于本月十五六七三日举行补考一次,当分别程度,插入各班。”
惜时对这张布告,仔细玩味了一番,因对行索道:“据这张布告看来,竟是考则必取,不过分别插班罢了,设若我们程度不够的话,一齐也可以送到补习班,那么,我们进这个学校是进定了。”
行素因他再三再四地注重同学这一点,也不便跟着说,只是微笑而已。
惜时见她抱着默许的态度,就同她一路去吃午饭,在小馆子里吃过饭,又一路照相,足足陪着乱了一天。
到了次日,又先到照相馆,代取了相片,亲自到双宅等候她,然后再一路去报名,有了这两天的忙乱,似乎彼此之间,又去掉了许多客气,行动都随便得多了。不过报名的日子,到考试的日子,相隔只有三天,有些功课,又不能不预备一点,因之回得公寓去,将房门掩上了,把所要预备的书,都一齐搬到桌上来,平常不管那些不爱的功课,倒也罢了,这会子一样一样拿起来翻一翻,都觉得太不纯熟,几乎有十分之七八,是要从第一章第一节,由前向后看的,翻了几页,正要向下看,又觉那一本得看看,看了那本,一回想刚看的书,不大记得,再又回复转来看,就这样把桌上几本书颠三倒四地翻弄着,心里正自这样烦恼着,隔壁的邱九思,突然大喊一声道:“思想起来,好不伤感人也!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
就此向下唱起西皮慢板来了,这样一来,实在没有法子再看书,只得将书堆在桌上,坐在一边,望了书发呆。
邱九思将一段西皮慢板唱完,然后将板壁拍了两下,问道:“密斯脱黄!不在家吗?”
惜时正想劝他不要闹,便答应了一声。邱九思道:“你这两天,大办其恋爱,忙得很啦!昨天晚上我们去开盘子,三宝还再三地问你哩!你这人未免太不念交情了,还是跟着我们这一条路走,容易达目的,不要发呆办恋爱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就走到这边屋子来,将门一推,先喝了一声道:“好用功!堆了这一桌子的书。”
惜时道:“不必开玩笑,我也是临阵磨枪,没有法子,因为快要考试了。”
九思道:“你考哪个学校,怎么不声不响地就考上了?”
说时,见墙上钉子上,挂了一张培本大学的收条。便笑道:“原来是考培本大学,不成问题!”
惜时道:“怎么不成问题?听说题目都出得很难呢!”
邱九思道:“这个你有所不知,他那个学校,注重的是英文,只要英文考上了,其余就好办,而且题目一方面,这是补考,未曾不可以想法,这件事,你拜托我就是了。”
说时,他两手插在胁下的插兜里,左脚站定,右脚提起。在地上一点,自己打了一个旋转,表示他那种毫不在乎,而又得意的样子。
惜时道:“现在考大学,都很严厉了!要弄题目出来,那恐怕不容易吧!”
邱九思两手依然插在兜里,将浑身摆动了两下道:“那你就不用管,倘若是我帮得了忙,你……”
惜时连忙道:“那我一定重重相谢,不过有个条件,若是可以设法的话,东西就要弄两份,因为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同乡,希望能取,自然我是一并重重相谢。”
九思道:“要两份,就是要二十份也可以,谈到相谢一层,笑话,我们这样的同乡,还谈什么谢不谢,不过前途方面,我得请人家吃一餐小馆子。”
惜时道:“这更不成问题了,是哪一天呢?我请他,并请你作陪。”
九思突然将面孔摆正,微微摆了一摆头道:“那不好,你想,我去请他吃一餐饭,不过是朋友关系,不拘什么形迹,若是你出面来请,这倒成了实行贿赂,太不像话,而且彼此见面,都难为情。”
惜时道:“这话对,我就一切依仗你办了。”
说着,和他拱手,邱九思道:“今天下午没事,我可以替你跑一趟,学校里是不好说话的,我一定把他拉到小馆子里去,给他灌上几杯酒,不怕他不答应。”
说着话,抬头看了一看窗外的日光,向着天上沉吟着道:“这大概也就该去了!吃饭是哪家馆子好呢?当然不能太随便了。”
他一个人,尽管这样地沉吟和自言自语,却不看惜时,也不提就走。
惜时在身上掏出十元钞票,笑着交给他道:“这些够不够请客呢?若是不够,请暂为垫下,我一齐照补。”
九思接了钞票一看,笑道:“十块!够了,密斯脱黄!你这人很干脆,说办就办,这种人我就很欢喜。本来我们要办一件事,当然望它早有结果,要花钱的地方,迟了不但省不了,也许多花出来,反正是花钱,何必不痛快一点,你究竟是看得透的。”
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只破得像龟板似的皮夹,把这十元钞票装起来了,向身上一揣,又牵了一牵衣服,笑道:“我这就去,绝不误事,你要买什么东西?我走大街上过,可以顺便给你带来。”
惜时说是无甚东西可买,他笑嘻嘻地走了。
这一天,他忙了一天未回,约莫晚上一点钟才回公寓,惜时早已睡觉了,听到了他进房,要问一声经过如何,又怕这话让第三者听去了,更是不便,这样夜深,就是知道了,也办不出什么事来,不如等到明天清早再说。因之,置之未理,直到次日早起,隔了板壁叫他,却未答应,茶房在门外答应,说是邱先生一早就出门去了。惜时心想:他没有起过这样的早,当然是为我的事,替我办去了,这种人虽然浪漫,但是替朋友做起事来,却也极是热心,倒有一层可取哩。
他这样忖度,果然不错,到了十二点钟,只见邱九思满头是汗的由外面跑了进来,手里拿了一条手绢,只管擦额头上的汗,一路走进来,拿了帽子,就向惜时连拱几下手道:“大功告成!大功告成!”
拖了惜时一只手,对着他耳朵唧唧哝哝说上了一段。惜时觉得他这办法,倒也很周到,无论如何,是不会交白卷的。连日预备的功课,从此可以不管,真个如释重负。自己心里先想着,这种办法,总不很正大,行素未必同意,及至和她提起,她只笑着说:“可别弄出破绽来!”
却没有表示不接受,自然是默认的了。
到了考试的这一天,惜时起了一个绝早,将笔墨预备妥当,用纸包着,拿在手里,站在大门口等候,远远望见行素来了,连忙笑嘻嘻迎上前,马上雇了车,二人一同到培本大学去。到了学校门口时,只见赴考的学生,男男女女陆陆续续向学校里进去,到了重门下,旁边广告牌上,贴着大字布告,在楼上第一第二理化讲堂考试。惜时让行素在前走,所有她的笔墨文具部代为拿了,紧随在后面,上得楼来,只见站了满楼廊子的人,因为课堂门还没有开,大家都在廊子上等着。
天下人都是这样,有男女共同前往的地方,大家的眼光,都会射在女子身上,更会射在最漂亮的一个女子身上。惜时虽然有个女性同来,然而有旁的女性在一处,也禁不住不看,他看见前面几尺路远,有个瓜子脸的女郎,穿了一件枣红色长长的旗袍,长长地直拖到脚背上,她穿了一双高跟鞋,配着那细细的腰身,正显出她那一分新式美人的态度来,她的头发,一层一层用热火剪烫着,堆云也似的,蓬松在头上,似乎清理着又未曾清理的样子,更是妩媚,若不是她手上也带了一份文具,决计猜不到她是一个学生。然而唯其是她的样子不像学生,这就更可注意了。
就在这时,学校有个职员,站在人丛里,对大家说:“诸位先生!我有一件事报告,就是职员写的两张分堂考试的花名表,已经遗失了!一刻儿补写不及,好在这两个教室是紧连着隔壁的,桌上写有各位的名字,请大家自己去找吧!”
说时,他便拿了钥匙打开两间教室,与考的人,听了这一番话,大家就像一群出笼的蜂子一般,分着两股,向第一第二两理化教室挤了进去。惜时和行素两人,先到第二教室,将各位上找了一个遍,并没有找到自己的位子,于是又走了上来,再向第一教室去,行素走到楼廊子上,便笑对惜时道:“劳你的驾!代我找一找吧!我脑袋都转昏了。”
惜时连说:“可以可以。”
便转进第一室去。
当他正要挤进去时,恰好那位穿枣红衣服的女郎,也由第二教室走过来,刚要走进这门,二人不先不后,在这进门的地方肩膀碰了个正着,惜时自己觉得这事冒昧一点,连忙向后退了一步,当他退的时候,她却回转头来看了一看,脸上竟是和颜悦色地一点怒容也没有,这分明是她并不以无故这一碰,有碍于她的尊严心里不知何故得着了十分的安慰。可是在他这样一沉思之间,那个时髦小姐已经走进教室,在乱哄哄的人群里,四处寻着座位。
惜时走了进来,不知不觉之间,也就跟在她后面,四处地寻座位,原来这理化教室,和平常的教室不同,乃是一层座位比一层座位高出几寸来的,脚下便是一层一层阶级,惜时只管找位子,由上而下,脚是乱放,当他一次将脚向下放的时候,恰好这位时髦小姐走尽了头,由下而上,一上一下,两个人又打了一个照面,惜时的目光,注在人家脸上了,那脚不偏不倚,一下正踏在她的脚上,她穿的是米色两截高跟皮鞋,肉红色高腰丝袜子,惜时这一脚,把一个漆黑的脚印,印在人家这浅淡美艳的鞋袜上,实在碍眼!
当时低头一看,不觉得“哎呀”了一声!满脸通红的对着她微微一鞠躬道:“这怎么好!实在对不住。”
说着一弯腰,手里拿了白手绢,恨不得给人家把这灰印掸掉了去才好。猛然省悟,周围一看,无数只眼睛环绕着呢,怎能容人给异性去掸丝袜子上的灰,心里一叫惭愧!这脸上的颜色就更红了。站在路头发了愣,竟不知如何是好?可是这位女士,究竟是个犯而不校的人,她一看到惜时为了一脚之过,羞得无地自容,倒反替人家难为情,连道:“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快出题目了,你去找你的位子吧!”
惜时见她不但不怪,反而叫自己去找位子,这个人太好了,不由得就和她笑着点了一点头,在他这一点头之间,便有一阵香味,迎面而起,扑进鼻端,再一看那女子,她盈盈一笑地走开了,惜时站在这里,半天做声不得,也不知道这就是考场,更也忘了找位子了,还是行素走了进来,走到身边问道:“位子找着了没有?快要出题目了。”
惜时哦了一声!就四处张望,行素一手按了桌子,也在寻找,忽然低头一看,笑道:“位子不是在这里,你还上哪儿找去?”
惜时一看,果然是的,就笑着在身边桌子上坐下,于是检开笔墨,就等着出题目。
这个时候,监考的先生,已经分布在考场四周,回头望是人,抬头望也是人,前后都有眼睛照顾着,要说作弊,那是不可能的了!讲台上站着一个穿礼服的外国人,随后又跟着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中国先生,他们当中而立,然后那位中国先生将两手背在身后,目光向四周一扫,将脚点了两点,身子向上冲了两冲,又咳嗽两声,才道:“我们的题目,出的是两个,一个是‘墨子兼爱与西哲博爱有无分别?’一个是‘国学经验谈’。其先一个,比较难一点,第二个,就是你们懂得什么就谈什么,这更容易着笔了。”
说毕,早有两个校役进门,按着座位散题目和卷子,惜时卷子一到手,连忙将另纸油印的题目一看,可不是和自己草稿上写的字,竟是一模一样!回转头向行素笑了一笑,她也笑了,原来二人的座位,恰是联号,坐在一排呢。
惜时拿了一张白纸,放在卷子上,沉吟了一会,然后将笔在上面,随写了几行字,及至写了小半篇,然后一移东西,将这张稿子落到怀里来,那稿子在怀里,用左手捏了一团,右手却一伸手在袋里掏出一张稿子,代替着,放在原来放稿子的地方,回头看行素时,也换了一张草稿了。这两张草稿,都写得满满的字,不用再打草稿了,拿了卷子,照着草稿直抄就是。
别个桌子上,人家草稿还未作完,惜时和行素,都将卷子誊清了。外国人见着他们坐在位上无事,知道他是把卷子做完了,便亲自走来收卷,将两本卷子拿到手里,看看都是做的第一题,而且字数很多,便向卷子点了点头,然后对惜时道:“你们二位,可以出去休息休息!考英文的时候再进场吧!”
于是二人放下笔墨,走出场来,行素伏在楼栏杆上,笑道:“一点马脚没露!这样看起来,也就不算怎样严厉了!”
惜时也伏在楼栏杆上,向楼下闲眺着,正待答话,只见一丛矮树里,钻出一个人,正是邱九思,他向楼上一望,行了个举手礼,张了大嘴一下,表示问话,复向树下一指。
惜时大喜,连忙跑下楼来,九思一把将他拉着,拉到树底下,低声问道:“怎么样?题目完全对吗?”
惜时笑着,点了点头道:“完全对!谢谢。”
邱九思低声道:“英文题目可不容易,一篇英翻汉,是英国名家的一段,一篇汉翻英,是庄子秋水篇。这要我来,再读三年英文,也许赶不上!”
惜时听了,搔了一搔头发道:“普通些的英文,我还可以对付,像……”
邱九思在身上一掏,掏出两张英文稿子来,向上一举,在惜时脸上碰了一碰,笑道:“这是什么?我替朋友办事,绝不会耽误的,再下一场,考英文作文,原地方相会,别再谈话,省得别人注意。”
说着,先抽身走了。
惜时一个人站在树下先看了一番,然后上楼来,私下递了一张稿子分给行素。到了打上堂钟的时候,就笑嘻嘻地上堂去了。这样考了一天,都是很顺利的。第二天考的是些历史地理理化,麻麻糊糊,也就过去了。在考完之后,邱九思给了他一个消息,说是探定了消息,已经不成问题,都可以取了。惜时听了这个话,自然是一喜,不过想到那个时髦的女郎,不知道是不是也在这学校里,可惜当时离着她的座位远。没法打听,若是她也考取了这个学校,那就更有味了。
当天邱九思看见他那欢喜的样子,便用手指着鼻子道:“老乡!你看我怎么样?姓邱的总算够朋友吧!现在我还不要你谢我,等到榜贴出来了,你安了心了,然后我再扰上你一顿。”
惜时道:“那一定可以,我还要大大地请你一顿呢!”
邱九思笑道:“倒用不着你大请,只要你把那位女朋友,介绍着和我们见一见面就行了!我说呢,你怎么那样对朋友上劲,原来如此,但不知道你们朋友的程度,到了怎样程度?若是还要进攻的话,我告诉你一个绝妙的主意,这培本大学在讲堂上的座子,是不分男女,按着纳款前后定次序的,设若你愿意和那位女朋友坐在一起的话,你就跟着她一路去缴款,不过缴款定座位,还有一点最可注意的,就是要打听,已经是定在哪一排哪一个位子了。若是这一排只剩一个位子,那么,两个人同时缴款,势必一个人坐在前排,一个人坐在后排,联号而不联座。那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惜时听了这话,也只微笑了一笑,却没有怎样去答复他,但是他心里头倒觉得这个法子实在是妙,果然当学生,也不能不找一个老手指导。
静等了两天,榜已经发出来了,惜时行素都取得很高,在一班读书,心里这实在无事了。每日只是在外面游览那些名胜,约好了行素同时到学校里去缴款,当二人到会计科缴款时候,那会计先生,望了一望行素,便道:“我们这里的章程,教室里的座位,是按着缴款次序推定的,但是今年有些女生要求,另在前排单设几个位子,把原来的次序向下推,你要不要坐在前面去呢?”
惜时万不料学校又定了这样一个优待女生的新章,自己又不能代人家说话,望着墙上的月份牌,很随便地,低声道:“其实太近了也不好!”
行素便笑道:“一个教室有多大?前后没有多大的关系。”
会计先生道:“不然。设若眼睛近视的话,还是坐在前面的好,看黑板看得清楚。”
惜时道:“你怎么知道我们近视。”
会计先生一想,笑起来道:“对不住!我不知道二位是同来的,要不然,我又何必多此一问呢!你们二位座位是刚好,是靠着墙两个座位呢!”
行素一听这话,也忍不住要笑,但这一笑没有笑出来,自己已经感觉到笑不得,立刻将上牙微微咬了下嘴唇,到底把笑忍住,惜时对于这件事只当是毫无用心,也并不再提一字,他们本是补考的,学校已经上课多时了,缴款三天之后,二人都来上学。
他们二人,常在第七教室上课的时候为最多。在这个教室里的座位,行素坐在靠墙的一个位子上,惜时是第二个位子,位子外,便是人行道。这一行座位,原来是两座的,行素若是后到,还得惜时站了起来,她才好坐下去。在其余的教室里,两个人的位子,自然也是联号。惜时自从认识行素以来,虽然常见面,然而行素大大方方地,像男子和男子交朋友一般,谈不到什么亲密,现在两人却是紧紧地靠住坐着,行素那细白的脖子和手臂,脖子上那细如游丝的短发,都看得清清楚楚了,尤其是她身上发出来的一种衣香,只在有意无意之间,偶然闻到一阵,令人有一种不可言喻的美感。她写字是不大用毛笔的,衣襟第二三个纽扣之间,总挂着一管自来水笔,要写时便取下来写,惜时正坐在她左边,她右手拿了自来水笔在纸上写,脸向左边偏过来,惜时虽然不敢向她正视,然而随便一转眼,就可以见她微饰白粉的脸,尤其是她那伏在桌上的左手,整个儿放在眼前,通红的血色,由细嫩的指甲里,印透出来,好看极了!每看到出神的时候,心想若是没有许多同学在座的话,我一定拿起她的手,狂吻一顿,想到了狂吻,禁不住头向前一伸,真要狂吻起来。可是第二个感觉立刻告诉他,这是使不得的,于是就向桌上吹了一吹灰,把一伸头的动作,遮掩过去了。
不过这种鲁莽的动作,可以强自抑制,有些令人不经意的小动作,可就遮掩不住,譬如老是偏转头来,和并不听讲,只管想心事之处,都在行素感觉之间,行素对于他这态度,似乎是司空见惯的样子,并不去理会,这学校里,行素和惜时是同来的,惜时没有一个朋友,行素也没有一个朋友,在休息的时候,行素没有人可以谈话,还是和惜时谈。
他们是大学预科第一年级的丙班,同班中的女生,连行素在内,只有七个人,那六个女生,偶然和行素还谈一两句话,然而为了相知日浅,不能作长谈,所以无论上课或休息,总是和惜时在一处谈话,彼此日日见面,时时谈话,这感情自然也在无形中格外浓厚起来。
下课的时候,那是不成问题的,总由惜时伴着行素走到公寓门口,直让行素雇了人力车回家,惜时才走进公寓去。当上课的时候呢?惜时就夹了讲义夹子,站在大门口静候。第一二天,行素以为事出偶然,是无意中遇到的,后来每日如此,行素知道他是故意在此等候的,设若来晚了,让人久在门口等候,这未免心里过不去,因之,往日在家里要洗脸,喝完茶,然后从从容容动身的,现在却提前了十几分钟,早些过来,惜时果然在门口少等许多时候。有两天行素来得过早了,惜时还没有出来,行素索性到公寓里面来邀他,在她这一邀,也无非是情理上有点过不去,并没有含着什么深意,可是惜时这却得了一个老大的证据,知道她我之间,友谊无形中进了一步!似乎她有点离不开我,那么,我是乐得追随的了。
这样子的同来上学,联案读书,约莫有半月之久,又刮了一天大风,在大风之下,行素虽然是坐着车子来的,但是到了公寓门口,不见惜时在门口等候,依然下车,进来邀他,惜时在屋子里一听到房门外有高跟皮鞋声,连忙将门一推,伸出头来,笑道:“请进!请进!”
行素一进来,惜时就抢着将她的讲义接过,笑道:“这大的风!密斯白还上学,真用功呀!我是没有打算你会出门的呢!”
行索笑道:“这样说,密斯脱黄是不出门的了!”
惜时道:“这样大风!有宝也不抢呢!”
行素昂头想了一想,笑道:“这话不然,有很不值一顾的事你也肯去吗?”
这句平淡的话,说出来果然不值什么,但二人爱情之更加浓厚,却得了一个铁证,要知道铁证如何,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