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人里面,许樵隐虽也是位丑角,但在戏里的地位,那是重于我们这些人的。所以他就抢了进来,引着那姑娘到了书架子边,指给她看道:“就是这书架子,外面要作个帏子,免得尘土洒到书上去。你会做吗?”那姑娘点点头道:“这有什么不会?”说着掉转身来又待要走。许樵隐笑道:“姑娘,你忙什么呢?你也估计估计这要多少布?”那个推她进来的穷老头子也走到房门口就停住了不动,仿佛是有意挡了她的去路。她只好站住脚,向那书架估计了一阵。因道:“五尺布够了,三五一丈五,许先生,你买一丈五尺布吧。”许樵隐笑道:“我虽不懂做针活,但是,我已捉到了你的错处。你说的书架子五尺长,就用五尺布,就算对了。但是这书架子有多少宽,你并没有估计,买的布,不宽不窄恰好来掩着书架前面吗?”那姑娘微微一笑道:“这样一说,许先生都明白了,你还问我作什么呢?”赵冠吾见她笑时,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脸腮上漩着两个酒窝儿,也就嘻嘻一笑。那姑娘见满屋子的人,眼光全射在她身上,似乎是有意让她在屋子里的。扭了身又要走。许樵隐两手伸开一拦,笑道:“慢点,我还有件事,要请教一下。这位赵先生做一件长衫,要多少尺衣料?”说着向赵冠吾一指。那姑娘见他指着里面,随了他的手指看过来,就很快地把眼睛向赵冠吾一溜。赵冠吾慌了手脚,立刻站了起来,和她点了两点头。她也没有说什么,红着脸把头低了,就向外面走去。许樵隐笑道:“噫!你怎么不说话?我们正要请教呢。”那姑娘低声道:“许先生说笑话,这位先生要我们一个缝穷的做衣服吗?”她口里说着,脚下早是提前两步,身子一侧,就由房门口抢出去了。那个穷老头子,虽是站在门口,竟没有来得及拦住她。这里诗人雅集,当然没有他的份,他也就跟着走了。许樵隐直追到房门口,望着她走了,回转身来向赵冠吾道:“如何?如何?可以中选吗?”赵冠吾笑道:“若论姿色,总也算中上之材,只是态度欠缺大方一点。”四大山人将手抓着长胡子,由嘴唇向胡子杪上摸着。因笑道:“此其所以为小家碧玉也。若是大大方方,进来和你赵先生一握手,那还有个什么趣味?”赵冠吾笑着,没有答复。那一空和尚笑道:“无论如何,今天作诗的材料是有了。我们请教赵先生的大作吧。”谢燕泥笑道:“大和尚,你遇到了这种风流佳话,不有点尴尬吗?”那一空又伸出了一只巴掌直比在胸前,闭了双眼,连说阿弥陀佛。赵冠吾笑道:“唯其有美人又有和尚,这诗题才更有意思。茶罢了,我倒有点酒兴。”说到这里,主人翁脸上,透着有点难堪。他心里立刻计算着,家里是无酒无菜,请这么些个客,只有上馆子去,那要好多钱作东?于是绷着脸子,没有一丝笑容,好像他没有听到这句话。赵冠吾接着道:“当然,这个东要由我来做,各位愿意吃什么馆子?”许樵隐立刻有了精神,笑道:“这个媒人做得还没有什么头绪,就有酒吃了。”赵冠吾笑道:“这也无所谓。就不要你作媒,今天和许多新朋友会面,我聊尽杯酒之谊,也分所应当。”说着向大家拱了一拱手,因道:“各位都请赏光。”我在一边听着,何必去白扰人家一顿。便插嘴道:“我是来看各位作诗的,晚上还有一点俗事。”赵冠吾抓着我的手道:“都不能走。要作诗喝了酒再作。”大家见他如此诚意请客,都嘻嘻的笑着。可是一空和尚站在一边,微笑不言。许樵隐向他道:“你是脱俗诗僧,还拘什么形迹?也可以和我们一路去。”和尚连念两声阿弥陀佛。赵冠吾笑道:“你看,我一时糊涂,也没有考虑一下。这里还有一位佛门子弟呢,怎能邀着一路去吃馆子?我听说宝刹的素席很好。这里到宝刹又近,我们就到宝刹去坐坐吧。话要说明,今天绝对是我的东,不能叨扰宝刹。我预备二十块钱,请一空师父交给厨房里替我们安排。只是有一个要求,许可我们带两瓶酒去喝。”

一空和尚道:“许多诗画名家光临,小庙当然欢迎。游客在庙里借斋,吃两三杯酒,向来也可以通融。”许樵隐笑道:“好好好!我们就走。各位以为如何?”鲁草堂道:“本来是不敢叨扰赵先生的。不过赵先生十分高兴,我们应当奉陪,不能扫了赵先生的清趣。”谢燕泥道:“我们无以为报,回头做两首诗预祝佳期吧。”我见这些人听到说有酒喝,茶不品了,诗也不谈了,跟着一处似乎没趣。而这位四大山人,又是一种昂头天外的神气,恐怕开口向他要一张画,是找钉子碰,许樵隐忙着呢,也未必有工夫替我找唐笔。便道;“我实在有点俗事,非去料理一下不可。我略微耽搁一小时随后赶到,赵先生可以通融吗?”他看我再三托辞,就不勉强,但叮嘱了一声:务必要来。于是各人戴上了帽子,欢笑出门。许樵隐走到了赵冠吾身边,悄悄地道:“冠老,那一位我想你已经是看得很清楚的了。不过‘新书不厌百回看,’假如还有意的话,我们到鸡鸣寺去,可以绕一点路,经过她家门口。”赵冠吾一摇头道:“啊!那太恶作剧。”许樵隐道:“郧有什么恶作剧呢?她家临大街,当然我们可以由她门口经过。譬如说那是一条必经之路,我们还能避开恶作剧的嫌疑,不走那条街吗?”赵冠吾笑着点点头道:“那也未尝不可。”于是大家哄然一声,笑道:“就是这样办,就是这样办。”许樵隐自也不管是否有点冒昧,一个人在大家前面引路。由他的幽居转一个大弯,那就是我所认为市人逐利的丹风街。不过向南走,却慢慢的冷淡。街头有两棵大柳树,树荫罩了半边街。树荫外路西,有户矮小的人家,前半截一字门楼子,已经倒坍了,颓墙半截,围了个小院子。在院子里有两个破炭篓子,里面塞满了土,由土里长出了两棵倭瓜藤,带了老绿叶子和焦黄的花,爬上了屋檐。在那瓜蔓下面,歪斜着三间屋子,先前那个姑娘,正在收拾悬搭在竹竿上的衣服。竹竿搭在窗户外,一棵人高的小柳树上。柳树三个丫叉丛生着一簇细条,像一把伞。那个酒糟面孔的老头子,也在院子里整理菜担架子。那姑娘的眼睛,颇为锐利,一眼看到这群长衫飘飘的人来了,她立刻一低头,走回屋里去了。那个酒糟面孔的老头子,倒是张开那没有牙齿的大嘴,皱起眼角的鱼尾纹,向了大家嘻笑地迎着来。许樵隐向他摇摇手,他点个头就退回去了。我这一看,心里更明白了许多。送着他们走了一程。说声回头再见,就由旁边小巷子里走了。其实我并没有什么事,不过要离开他们,在小巷子徘徊了两次,我也就由原路回家了。当我走到那个破墙人家门口时,那个酒糟面孔的老头子追上来了。他拦住了去路,向我笑道:“先生,你不和他们一路走吗?”我说:“你认得我?”他说:“你公馆就在这里不远,我常挑菜到你公馆后门口去卖,怎么不认识?”我哦了一声。他笑说:“我请问你一句话,那位赵老爷是不是一位次长?”我说:“我和他以前不认识,今天也是初见面。不过以前他倒是做过一任次长的。”他笑着深深一点头道:“我说怎么样?就看他那样子,也是做过大官的!”我问:“你打听他的前程作什么?”这老头子回头看看那破屋子的家,笑道:“你先生大概总也知道一二。那个姑娘是我的外甥女,许先生作媒,要把她嫁给赵次长做二房。”我问:“她本人好像还不知道吧?”老头子道:“多少她知道一点,嫁一个作大官的,她还有什么不愿意吗?就是不愿,那也由不得她。”我一听这话,觉得这果然是一幕悲剧。这话又说回来了,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天下可悲可泣的事多着呢,我管得了许多吗?我对这老头子叹了一口气,也就走了。我是走了,这老头子依然开始导演着这幕悲剧。过了若干时候,这幕悲剧,自然也有一个结束。又是一天清早,我看到书案上两只花瓶子里的鲜花,都已枯萎,便到丹凤街菜市上去买鲜花。看到那个酒糟面孔老头子,穿了一件半新旧灰布的皮袍,大襟纽扣,两个敞着,翻转一条里襟,似乎有意露出羊毛来。他很狼狈的由一个茶馆子里出来,后面好几个小伙子破口大骂。其中有个长方脸儿的,扬起两道浓眉,瞪着一双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