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草堂在书架下层搬出两木盒子围棋,伸手在盒子里抓着棋子响,笑道:“我们不过是消闲小集,并非什么盛会,用古风来形容,却是小题大做,倒不如随各人的意思,随便写几首诗,倒可以看看各人的风趣。”许樵隐道:“我是无可无不可,回头我们再议。现在,哪两位来下一盘棋?”他说着,在书架上书堆里抽出一张厚纸画的棋盘,铺在桌上,问和尚道:“空师之意如何?”一空伸出一个巴掌,将大拇指比了鼻子尖,弯了腰道:“阿弥陀佛。”谢燕泥笑道:“他这句阿弥陀佛,什么意思?我倒有些不懂。”许樵隐道:“这有什么不懂呢?他那意思说是下棋就动了杀机。”鲁草堂笑道:“和尚也太做作,这样受着拘束,就不解脱了。”许樵隐道:“他这有段故事的,你让他说出来听听。”一空和尚听到这里,那张慈悲的脸儿,也就带了几分笑容,点点头道:“说说也不妨。早几年我在天津,息影滓沽的段执政要我和他讲两天经,我就去了。我到段公馆的时候,合肥正在客厅里和人下棋。我一见他就带了微笑。合肥也是对佛学造诣很深的人,他就问我,这笑里一定有很重大的意思。我说:‘执政在下棋的时候,要贫僧讲佛经吗?’合肥正和那个对手在打一个劫,我对棋盘上说:‘如果是事先早有经营,这个劫是用不着打的。’合肥恍然大悟,顺手把棋盘一摸,哈哈大笑说:‘我输了,我输了。’从此以后,合肥就很少下棋。纵然下棋,对于得失方面,也就坦然处之。合肥究竟是一个大人物,我每次去探访他,他一定要和我谈好几点钟,方外之人,要算贫僧和他最友善喜欢下围棋。了。”鲁草堂道:“合肥在日,不知道禅师和他这样要好。若是知道,一定要托禅师找合肥写一张字。”许樵隐道:“当今伟大人物,他都有路子可通,还不难托他找一两项名人手笔。”和尚听了这话,颇为得意,微微摇摆着秃头,满脸是笑。

谢燕泥道:“我们虽是江南一布衣,冠盖京华,颇有诗名,平常名人的手笔,自然不难得,可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就非想点办法不可。最近刘次长答应我找某公写一张字,大概不日可以办到。”鲁草堂笑道:“托这些忙人,办这种风雅事,那是难有成效的。王主席的介弟,和我换过兰谱的,彼此无话不谈。”一空和尚插嘴笑道:“那末,鲁先生也就等于和王主席换过兰谱了。”鲁草堂道:“正是如此说。可是王主席答应和我写副对联,直到现在还没有寄来。”我觉得他们所说的这些话,我是搭不上腔,就随手在书桌上拿超一本书来看。那正是许樵隐的诗草,封面除了正楷题签之外,还盖了两方图章,颇见郑重其事。我翻开来一看,第一首的题目,便是元旦日呈高院长,以下也无非敬和某公原韵,和恭呈某要人一类的诗题。我也没有去看任何一首诗的内容,只是草草翻看了一遍。就在这时,听到许樵隐发出一种很惊讶的欢呼声,跑了出去迎着人道:“赵冠老和山人来了。”我向窗子外看时,一位穿灰绸夹袍,长黑胡子的人,那是诗画名家四大山人。其余一个人,穿了深灰哔叽夹袍,外套青呢马褂,鼻子上架了大框眼镜,鼻子下养了一撮小胡子。在他的马褂纽扣上,挂了一片金质徽章。一望而知他是一位公务人员。这两人进来了,大家都起身拥迎。许樵隐介绍着道:“这位赵冠老,以前当过两任次长,是一位诗友。于今以诗游于公卿之间,闲云野鹤。越发是个红人了。”我这才知道,这就是以前在某公幕下当门客的赵冠吾。他虽不是阔人,却不是穷措大,何以他也有这兴致,肯到许樵隐家来凑趣?倒蒙他看得起我,丢开了众人,却和我攀谈。大家说笑了一阵,那四大山人就大模大样坐在旁边太师椅上,手摸了长髯,笑道:“主人翁请我们品茶,可以拿出来了。”许樵隐笑道:“已经交代家里人预备了。”说着他就进进出出开始忙起来。先是送进来一把紫泥壶和几个茶杯,接着又拿出一个竹制茶叶筒来。他笑道:“这是我所谋得的一点真龙井。由杭州龙井边的农家在清明前摘的尖子。这装茶叶的瓶子,最好是古瓷,紫泥的也可以,但新的紫泥,却不如旧的竹筒。因为这种东西,既无火气,也不透风,也不沾潮。平常人装茶叶,用洋铁罐子,这最是不妥。洋铁沾潮易锈,靠近火又传热,茶叶在里面搁久了就走了气味。”一空和尚笑道:“只听许先生这样批评,就知道他所预备的茶叶,一定是神品了。”许樵隐听了这话,索性倒了一些茶叶在手心里送给各人看。谢燕泥将两个指头钳了一片茶叶,放到嘴里咀嚼着,偏着头,只管把舌头吮吸着响,然后点点头笑道:“果然不错。”许樵隐道:“我已经吩咐家里人在土里刨出一瓷罐雪水了,现在正用炭火慢慢的烧着,一下子就可以请各位赏鉴赏鉴了。”说着他放下茶叶筒子走了。我也觉得他既当主人,又当仆人,未免太辛苦了,颇也想和他分劳。他去后,我走到天井里,要看看他花坛子上种的花,却是秃头孩子提了一把黑铁壶,由外面进来。却远远的绕着那方墙到后面去。听了他道:“我在老虎灶上,等着水大大的开了,才提回来的。”我想着站在那里,主人翁看到颇有些不便,就回到书房里了。不多一会,许樵隐提了一把高提梁的紫泥壶进来笑道:“雪水来了。不瞒诸位说,家里人也想分润一点。烧开了拿出来泡茶的,也不过这样三壶罢了。”说时,从从容容地在桌上茶壶里放好了茶叶。就在这时,那秃头童子,用个旧木托盆,把着一只小白泥炉子,放在屋檐下。许樵隐将茶叶放过了,把那高提梁紫泥壶,放到炉子上去。远远的看到那炉子里,还有三两根红炭。许樵隐伸手摸摸茶壶,点点头,那意思似乎说,泡茶的水是恰到好处;将水注到紫泥壶里。放水壶还原后,再把茶壶提起,斟了几杯茶,向各位来宾面前送着。鲁草堂两手捧了杯子,在鼻子尖上凑了两凑,笑道:“果然的,这茶有股清香,隐隐就是梅花的香味儿,我相信这水的确是梅树上扫下来的雪。”我听这话,也照样的嗅嗅,可是闻不到一点香气。

谢燕泥笑道:“大概是再没有佳宾来到了,我们想个什么诗题呢?”赵冠吾笑道:“还真要作诗吗?我可没有诗兴。”四大山人一手扶了茶几上的茶杯,一手摸了长须道:“有赵冠老在场的诗会,而赵冠老却说没有诗兴,那岂不是一个笑话?至少也显着我们这些人不配作诗。”赵冠吾觉得我是不能太藐视的人,便向我笑道:“足下有所不知,我今天并非为作诗而来,也不是为饮茶而来。这事也不必瞒人,我曾托樵隐兄和我物色一个女孩子。并非高攀古人的朝云、樊素,客馆无聊,找个人以伴岑寂云耳。据许兄说,此人已经物色到了,就在这附近,我是特意来找月老的。”说着嘻嘻一笑。我说:“原来赵先生打算纳宠,可喜可贺。这种好事,更不可无诗。”那四大山人手摸胡须,昂头大笑一阵,因道:“不但赵冠老应当有诗,就是我也要打两首油。冠老今天不好好作两首诗,主人翁也不应放他走的。”赵冠吾笑道:“作诗不难,题目甚难。假如出的题目颇难下笔,诗是作不好的。”一空和尚笑道:“赵先生太谦了。世上哪里还有什么题目可以把大诗家难倒的?”许樵隐笑道:“然而不然,赵冠老所说的题目,是说那美人够不够一番歌咏?可是我要自夸一句:若不是上品,我也不敢冒昧荐贤了。”他说着,又提了外面炉子上那个壶,向茶壶里注水。赵冠吾道:“以泡茶而论,连炉子里的炭火,都是很有讲究的,岂有这样仔细的人,不会找一位人才之理?”这两句话把许樵隐称赞得满心发痒。放下水壶,两手一拍道:“让我讲一讲茶经。这水既是梅花雪,当然颇为珍贵的,若是放在猛火上去烧,开过了的水,很容易变成水蒸气,就跑走了。然而水停了开,又不能泡出茶汁来,所以放在炉子上,用文火细煎。”我说:“原来还有这点讲究。但是把烧开了的雪水,灌到暖水瓶里去保持温度,那不省事些吗?”这句话刚说完,座中就有几个人同声相应道:“那就太俗了!”我心里连说惭愧,在诗人之家的诗人群里,说了这样一句俗话。好在他们没有把我当个风雅中人,虽然说出这样的俗话,倒也不足为怪。而全座也就把谈锋移到美人身上去了,也没有继续说茶经。赵冠吾却笑道:“茶是不必喝了,许兄先带我去看看那人,假如我满意的话,回来我一定做十首诗。不成问题,山入是要画一张画送我的。”四火山人把眉毛微微一耸,连连摸了几下胡子道:“我这画债是不容易还清的。刘部长请我吃了两三回,而且把三百元的文票也送来了,我这一轴中堂,还没有动笔。还有吴院长,在春天就要我一张画,我也没有交卷。当我开展览会的时候,他是十分地捧场。照理,我早应当送他一张画了。还有……”他一句没说完,却见许樵隐突然向门外叫道:“干什么?干什么?”看时,一个衣服龌龊的老妈子,手提了一个黑铁罐,走到屋檐下来,弯了腰要揭开那雪水壶的盖起来。许樵隐这样一喝,她只好停止了。许樵隐站在屋檐下喝道:“你怎么这样糊涂?随便的水,也向这壶里倒着。”老妈子道:“并不是随便的水,也是像炉子上的水一样,在老虎灶上提来的开水。”许樵隐挥着手道:“去吧,去吧!不要在这里胡说了。”老妈子被他挥着去了,他还余怒未息,站在屋檐下只管是说岂有此理!那几位诗人,在主人发脾气的时候,也没有心思作诗,只是呆呆向书房外面看着。就在这时,许樵隐突然变了一个笑脸,向前面一点着头道:“二姑娘,来来来!我这里有样活计请你做一做,这里有样子,请你过来看。来嗜!”随了这一串话,便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走过来,身穿一件白底细条蓝格子布的长夹袄,瓜子脸儿,漆黑的一头头发。前额留了很长的刘海发,越是衬着脸子雪白。她一伸头,看到屋子里有许多人,轻轻“哟”了一声,就缩着身子,回转去了。许樵隐道:“我要你给我书架子做三个蓝布帏子,你不量量尺寸,怎么知道大小?这些是我约来作诗的朋友,都是斯文人。有一位赵先生,人家还是次长呢,你倒见不得吗?”他说着,向屋子里望着,对赵冠吾丢了一个眼色。赵冠吾会意,只是微笑。四火山人笑道:“樵兄要做书架帏子,应当请这位姑娘看看萍子,这位姑娘义不肾进来。这样吧,我们避到外边来吧。”说时他扯了赵冠吾一只衣袖,就要把他拉到门外来。可是邵姑娘,倒微红着脸子进来了。她后面有个穿青布夹袄裤的人,只是用手推着,一串地道:“在许老爷家里,你还怕什么?不像自己家里一样吗?人穷志不穷,放大方些。”说这话的人,一张酒糟脸,嘴上养了几根斑白的老鼠胡子,颇不像个忠厚人。那小姑娘被他推到了房门口,料着退不回去,就不向后退缩了,沉着脸子走了进来,也不向谁看看。我偷眼看那位词章名人,却把两道眼光盯定了她的全身。我心里也就想着,这不免是一个喜剧或悲剧的开始。主角当然是这位小家碧玉。至于这些风雅之士,连我在内,那不过是剧中的小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