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定洲团长所到华晶玻璃厂,是全城未着火的五个据点之一,这也是余师长的计划。他在三十日以后,料着敌非把全城烧光不止。就在我军还能完全控制的所在,包括中央银行在内,选择五所高大坚固的房屋,作为巷战据点。把据点以外的民房,各拆到十五公尺和二十公尺宽,让任何大火烧不过来。据点四周,各用石头沙包堆起防御工事。除了中央银行外,每个据点,留一班人控制。目的还是在争取守城的时间,候援军入城。这个时候五十七师全师的官兵,只有三百多人。所有加入战斗的警察四十多人,七十三军仓库守兵一班,二十分站卫兵一班,都在最近三日作战,伤亡殆尽。这三百多人,只有轻重机枪七挺,步枪三十多支,而且子弹也都快要打完了。拿步枪的弟兄,有人只拿着三五粒子弹。手榴弹呢,全师统计还有一百五六十枚。这种情形下,团长降低当了连长,营长当了排长,连长以下,全是列兵了。兵力是这样的少,任何一条防线,都没有火力把敌人挡住。敌人这就分股乱窜。东城的敌人,已窜着和北门的敌人合流,对了师部后墙一带的民房,一面烧一面逼近。

中山东路的敌人用七八门迫击炮、四门平射炮,对了街上的碉堡、覆廓,作梯形射击,也已逼到了上南门。柴团长意新,亲自守着那碉堡,才把敌人拦住。但由北来的敌人,已抄到这碉堡后面。这后面一个碉堡,是在兴街口南头,由特务连朱煜堂守着,将一挺重机枪,控制着到前面那座碉堡的一截马路,掩护上南门堡垒的后路,但这形势已十分严重了。只有大西门,还由杜鼎团长严守,敌人始终没有突入。因之由大西门到上南门的那段南墙还在我们手上。和这段南墙平行的中山西路,也在我们手上。由师部向南取得对岸友军的联络,就靠这一段路。在二日拂晓,敌人由小西门西窜的两股,一出三稚亭,一出杨家牌坊,都是由北向南的两条剪刀,要截断这段路。尤其是杨家牌坊那把剪刀伸出来,就是大西门的门洞里面,正可迎城外的敌人进来。金定洲团长在全体兵士伤亡到百分之九十五的时候,还用三十多员官兵,去换起杨家牌坊那片阵地,理由就基于此。但是我们的援军,已经突进到常德城外十余里的地方,敌人若不把城内的我军阵地完全占领,他就有腹背受敌之虞。

因之,到了二日下午,他把战斗的方法,用两种手腕并行,一面把步兵分股窜扰,和我占据一座破屋、一堵残墙的散兵各处包围接触。一面调所有的大炮,对着我们占据的五座完整房屋集中轰射。华晶玻璃厂那四座屋子,每座都中了百十颗炮弹,打得砖瓦纷飞,尘烟障天。中央银行的师司令部,前前后后也一共中了五十多炮。发弹的阵地,是在城区以内,炮弹轰炸的地点,也在城区以内,因之那哗啦啦轰隆隆的声音连续着,成了不可以任何响声的形容词去描写。这时程坚忍因伤痛越发厉害,还是坐在那墙角上。每一个炮弹落在师司令部附近,就是一阵狂风涌进了屋子。虽然人是靠了墙,风无法再来掀倒,但那风带来的力量,带来的飞沙,扑在人身上,不由你不低下头闭上眼睛。也不知道这日的天气是晴是雨,只觉门外面云气弥漫,浓浊的烟把屋子塞住。每当猛烈的响声经过一次,程坚忍就睁眼四周看看,屋子垮下来了没有?他这时不但不怕死,而且恨不得立刻跳出大门去,立刻把这仅有的一枚手榴弹丢出去。

无奈那伤口疼起来,连半边身体都牵扯了发涨,自己两天一夜,仅仅吃了茶杯大一个饭团,实在没有力气,可以支持自己出去。他每一犹豫,心里就想着外面的炮火这样的猛烈,一出大门,那就是完结,怎样还能去和敌人厮拼?因之这样考虑的结果,就还蹲在两堵墙角下。敌人炮轰了一小时之后,南北两头的喊杀声,又随之而起。文昌庙的敌人,顺风放了毒气,故意在毒气后面,一面放枪,一面大声喊杀,让我军不能安心防毒。在这条街上的迫击炮营孔益虞营长所带的一六九团第二营残兵和师直属部队杂兵,战了两日两夜,饿了一整日,在大炮毒气下,忍死防守,不肯变更位置,这就由五十多名减到三十多名。到了二日下午二时,毒气已经稀薄,敌人用掷弹筒掷弹,对了街上每一层障碍物,都作集中的轰炸。在覆廓和障碍物下的零碎守兵,也是一层一层和阵地同亡,孔营长带着残存的弟兄,每当敌人逼近一步,就反冲上去。枪弹根本是没有了,手榴弹每人平均只分到一枚。大家只有拿着刀矛和敌人纠缠一处,把血溅着敌人来砍杀。但每反袭一次,我们的弟兄就增加伤亡一次。

孔营长所率的弟兄,一直减少到只剩十几个人,防线太长,人员太少,这就不能不再缩短防线,只扼守到师部大门外五十公尺外的一小段覆廓和障碍物里去。兴街口南一六九团柴团长和副团长高子曰,也变成了班长,他们当十二点钟的时候,还守在上南门碉堡里,在平射炮将堡垒轰毁之后,柴团长撤退到双忠街指挥,那已是师司令部南面三十公尺之内了。高子曰副团长,改守在碉堡外的散兵壕里,全部只有七个人防守。高副团长成了班长,二营营长孟继冬、连长王羲田都成了列兵,但他们还握有一挺轻机关枪依然堵塞着敌人不敢进。这时敌我相距太近,彼此随便讲话都可听到,好是敌人不能用重武器,否则就是大家同归于尽。敌人喊着:“中国兵放下枪过来吧。”高副团长就破口大骂,在大骂的时间,有两个敌兵由壕沟侧面缓缓地向前爬,我们的守军,只当看不见,等他爬到沟口外,看那样子,是要丢手榴弹了。王义田连长手拿刺刀,猛可地跳了出去,一人一刺刀向下扎着,自己先向沟里一滚,躲避敌人的射击。然后一手一个,把他们拖进了沟里,敌人尽管看得清楚,却无法挽救。相持到下午二时,敌人在后面运来了汽油,将纸团木片蘸着汽油,点着了,向我们壕沟里抛。

高子曰副团长无论怎么不走,当混乱救火之时,被一子弹射中了手,其余五名弟兄,也同时殉职。只剩下孟继冬营长和负伤的高副团长,扛了那挺机枪守第二道战壕。这样一来,师司令部四面都被敌人包围,只有在墙外卫护的特务连,还死守着南口那个堡垒,和师部留条进出之路。然而该连也只剩有十几个人。因为西侧渔父中学的敌人,相隔在二十多公尺的墙角下,不住地喊着中国兵投降。朱煜堂连长气愤不过,左手握了一把匕首,右手拿一枚手榴弹跳出壕来向那喊着的墙下丢了去,不幸旁边一粒子弹射来,中了腿部,滚回了工事里。柴团长因这个堡垒十分重要,他就立刻由东面战壕里回来,接防了这堡垒的指挥,让朱连长裹着伤口在工事里休息。敌人知道我们兵力越战越少,而且少得不成比例了,依然用波状密集部队,向师部周围拥进。师部除了墙上打穿几个洞,垮的一只楼角而外,形式还是完整的。敌人的平射炮受了障碍,迫击炮怕打了敌人自己,这时只以机枪和掷弹筒进攻,三点钟以后,孔益虞营长所率的弟兄,伤亡得只剩十个人,而且还连三名轻伤的在内,他只好撤守到师部的围墙里面,利用了围墙的沙包石条工事,用步枪对敌人射击。

师部的电务室是在街对面,无线电排是在街南头,这么一来,对外的电讯联络也就中断了。在师部里的人,自参谋长以下,全体拿了武器出战,只留师长一人在屋里看守了电话指挥和联络。参谋长皮宣猷,亲携了一支短枪,监视着后墙的工事。几位轻伤官兵,协助着监视。程坚忍虽伤势很痛,已不能再忍了,他存着速战死的决心,找到了一柄枪上的刺刀跑出了楼下,站到围墙下,候一个掷弹的机会。李参谋带着两枚视同珍宝的手榴弹,拿了一根硬棍,站在大门外临时堆的沙包后面,这里还有一挺关系师部存亡的轻机枪,附带子弹二百发上下。孔营长就亲自守了这挺枪,其余有几支步枪在弟兄手上,个个把枪架沙包上和墙眼里射击逼近的敌人。军需官、军医官、书记都各拿了武器在墙防守,就是政工人员王大权副主任以下四名,也在这里防守。由火夫到师长,这里共还有四十个人,大家都想着敌人若是冲了进来,大家就拼个同归于尽。到了四时,敌人有一股约二百人,已摆布在兴街口正面街上,打算用密集队冲锋进来。这时,一七〇团团长孙进贤,带了二十多人,由双忠街工事里袭出,由兴街口两旁民房里钻隙走到师部附近,就调用了所有的步枪,在墙眼里向敌人侧击。

孔营长听到南面自己的枪声,认为是个里外夹击的机会,他回转头来,对所有的官兵喊道:“准备爬墙出去冲锋。”于是大家一齐由沙包上走上了围墙,把手榴弹猛可地丢了出去。迫击炮营的张副营长,拿了一支左轮手枪,首先一个跳下墙去。第二个却是火夫刘偕行。他什么发火的武器也没有,只是拿了一柄练把势的关刀。于是其余的科长、主任、科员,一齐跳到墙下去大声喊杀。孔营长带了十几名弟兄出了门,孙团长带的二十几名弟兄,也由民房里跳出来,这样会合着六七十人的大刀、长矛、梭镖,和敌人混合在一条十几尺宽的街上,猛烈砍杀。大家喊着“杀,杀呀!”余师长飞跃地出来,守着门口那挺机枪,亲自监视两军的肉搏,敌人看到我们个个拼命,才退向北四五十公尺,师部大门算解了围。那火夫刘偕行一把关刀,把口子都砍完了,他还扛了回来。进门的时候,看到了师长,不知道扛大刀应当怎样敬礼,于是左手夹了刀柄,右手敬着礼道:“报告师长,敌人打垮了,杀死鬼子一百多。”余师长向他还着礼,又点了点头。可是他心里被这些奋不顾身的官兵的行为所感动,几乎要流出泪来。孙团长、孔营长、张副营长都无恙地回到师部,可是以三比十的死亡率,我们又有二十多官兵在师部门前殉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