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坚忍在屋顶防空竹架上,静静地听了二三十分钟,实在没有得着什么消息,悄悄爬下屋来,却见有人由窗户里伸出头来,便道:“是谁?”下面李参谋的声音答道:“老程,是我呀!”程坚忍由屋檐悬了脚踏到窗户台上,然后跳进屋来,问道:“你也回来了,晚上你在哪里?”李参谋两手背在身后,在屋子里踱着步子,答道:“我在水星楼。那里由冯团长指挥作战。敌人大概有七百人,我们只是一百多人应战。这里除了杂兵新编的部队,还有二十名警察,实在是苦撑。”程坚忍道:“警察打得怎么样?”李参谋站定了一点头道:“打得很好,城里留下的警察,共四十多人,一半在西门打,一半在水星楼打。要说到杂兵,我们可以说集各种人物之大,幕僚官佐政工人员,夫子,全备。就以抽调去作战的士兵而论,有炮兵,有工兵,有辎重兵,有通信兵,有担架兵,此外还有留驻常德二十九分监部,七十三军监护,勤务兵士兵一班,也加入了战斗。这可以说在常德城里的人,全在杀敌了。

”程坚忍道:“提起这点,我倒想起城里百十名老百姓,今天我在北门,还看到有老百姓参加救火和充担架兵,下午在大西门,我就没有看到什么百姓了。”李参谋道:“大概也是伤亡很多吧?不过晚上水星楼后面,还有一二十名老百姓,在帮着输送子弹。那位刘小姐我留心的没有看见。她们所住的地方,到下南门不远,恐怕已饱受着炮火的威胁。”程坚忍道:“怎么样?你很惦记她吗?”说着,望了他一笑,又道,“我认为这位小姐是相当勇敢的。还有王彪那位……”一语未了,王彪在门外答应了一声有,就走了进来,他手上拿了一根硬木棍子,一面横嵌了一只斧头。程坚忍道:“你怎会拿了这样一个自造武器?”王彪道:“我们参副处还有几名勤务兵没有加入战斗。刚才主任亲自在师部点验了一遍,在勤务兵里面连我在内,抽出了三名,还有三名火夫,一个号兵,两个通信兵,算拼编了一班,由工兵营里一位班长统率我们作一六九团三营预备队,后来有一位军医官和主任说愿意加入,主任连说很好。这一班人,总算不差什么,只是找不到家伙。我们到民房里四处去找,我就只找到一根枣木棍子和一柄砍柴斧头。

我费了很大的事,把斧头由短柄上抽下来,安在这枣木棍上。这斧头除了用钉子夹住,我再缠上几道长丝,锋口也磨得快了。参谋,你看。”说着他横拿着斧柄,将斧头伸了过来。程坚忍点点头道:“好的,你有手榴弹没有?”他道:“有两枚。没有手榴弹也不要紧。”程坚忍道:“我们谈话,没叫你,你好好地去干吧。”王彪走了,李参谋皱了眉头苦笑道:“没想到我们还用这样可笑的武器作战!今天下午,听说我们的飞机送了子弹来了,不晓得送到多少?”程坚忍道:“我听见说的,在小西门里收到两千多发。子弹是用棉花絮厚厚地包住,由飞机扔下来的,可见我们占的面积,已经很小很小了。丢下来稍微偏斜一点,那就难于收到。”李参谋道:“这丢下来恐怕没有手榴弹吧?”程坚忍道:“今天既送来了一次,可能以后会继续送了来。”李参谋笑道:“但愿如此。”说着,他把反背在身后的手,右手捏着拳头,左手伸平了巴掌,把左手巴掌托住了右手拳头,上下颠动着。大家若有心事似的,沉默了一会,却听到一阵开步走的脚步声,由里向外走去。两人赶快伸出头去看着,见工兵营班长,带了杂编的十名弟兄,列成一队,向兴街口走去。

这些人只有三支步枪,扛在肩上,其余的都是长柄大刀或长矛,其中有个扛着长柄斧子的,那就是王彪了。程坚忍道:“老李,敌人是越打越近了。明日白天,不知是什么情形,我想呈明师长,也加入战斗,你赞成吗?”李参谋道:“我自然是赞成的,不过我们总还有我们的任务吧?”程坚忍道:“我当然明白这一点。不过我因敌人节节进逼,有些忍无可忍了。”两人正说到这里,轰隆隆两声巨响,就在师部前后爆发。他们久经战阵,什么声音是什么武器发出来的,是一听就听得的。这两声巨响是两枚山炮弹。程坚忍道:“敌人四城的炮,合起来应该有三百多门,半个月的轰击,这消耗量应该是可观的。他们竟还是这样消耗下去。”李参谋还没有答复这句话,又是几枚山炮弹在师本部前坠落,轰轰乱响。自这时起,炮弹就响声连连,都在师部不远。那炮弹爆发的硝烟,已弥漫着流窜到屋子里来。李参谋道:“敌人又在猖狂了,我们不能休息了,我们向师长去请求一个新任务吧。”说着随了话一跳。实在的,这时在炮火下的中国人,不问军民都紧张得热血要由口里喷射出来,忘了饥渴,忘了疲劳,个个都急于要寻找一个敌人厮拼一下。程李二人在这大炮声里各有了新任务。

李参谋向北门去督战,程参谋向东门去督战。程坚忍由兴街口走向中山东路,已是满空子弹横飞,敌人的迫击炮弹,由他的部队头上像流星般过来,毫无目的地,无数团红色火球,划着由南到北的一条线,向城区中心乱落。轻重机枪声和步枪声,这时已无法分出它是前是后,是左是右,人就埋在枪声堆里。里面枪炮发出来的火光,向四处闪动,人家的破屋秃墙,像破坏放映机放出来的影子,在眼前跳动。那平射炮趁着地面射出来,将风沙扫动,轰嚓嚓发射着旋风,光焰和热烟对准了中山东路直射将来。这一截路的难走又比昨日上午不同了,几乎每走一步路都可遇到炮弹和枪弹。所幸工兵们抢筑的石条覆廓,已经大部分完成。工兵营长高玉琢,在枪林弹雨之下,还带着一批工兵,将工事继续加强。程坚忍就顺了覆廓,在里面走向中山东路东段西围墙南口的碉堡里来。副团长高子曰,在这个方向指挥作战,已是三昼三夜不曾有一分钟的休息。嗓子打电话说哑了,两眼失眠充血里外通红。多日没有修胡子,满腮长得像刺猬的毛,根根直竖。这时天色大亮了,满街全是浓烟所笼罩。敌人在东城的缺口蹿进来以后,南面受了城墙的限制,无可发展。他们就沿了城基向北伸张。

由舞花洞,坐楼后街,到北前道街,成了弧形的阵式。面对了这弧形阵式,是我预备的碉堡线。碉堡各堵塞着街巷口上,共有七个。在原来筑碉堡的时候,四周当然都是民房。现在被敌人的炮轰与火烧,四周却都是一片瓦砾堆和零零碎碎几间残破屋架子。在这些碉堡里,倒还可以看到四处敌人活动,不少控制的能力。两个碉堡之间,用机枪交叉着射击,就挡着了敌人前进的路线。所以敌人进了东门一日一夜,还没有多少进展。这时天亮了,敌人就在每个碉堡前面,架起平射炮和迫击炮的混合阵地,正对碉堡轰击。程坚忍到了西围墙巷口的碉堡里,正值两门平射炮,对了这个碉堡在直射。此外一面用迫击炮射击街中心的覆廓,用烧夷弹射击没有倒光的屋架子。只是二三十分钟的时候,东南城一角,变得烟雾迷天。数尺之外,全看不见人了。那高子曰副团长还是前两日死守碉堡的精神,带两名弟兄和一挺机枪,伏在碉堡眼孔后睁了两只红眼,望着前面。程坚忍在碉堡里就和他使用着那架电话机,不时向各据点通着电话。相持了一小时,这个碉堡,上下中了三枚平射炮弹。他们有了教训,不等碉堡坍倒,就把机枪电话机,移到碉堡后的覆廓里来据守。

这覆廓是直线的,平射炮弹射来,多数由两面擦过,依然不理他。敌人两三次用密集部队冲上来了,高子曰咬着牙齿,亲自把机枪口架在覆廓石条上扫射。敌人在烟雾里全倒下去。敌人冲不上,又改用了迫击炮轰击,他的迫击炮阵地,就在永安商会,同在一条街上的东端。那迫击炮弹竟代替了机关枪,一弹跟着一弹,就在覆廓上碰砸。到了十点多钟除了街两面的七八道障碍物,烧的烧了,毁的毁了,这高子曰所守覆廓后面的两个弯曲工事,也都被轰平了。他怕没有工事掩护,会断了联络,又把机枪移到后面完好覆廓的第一个曲弯守着。

敌人虽然步步紧迫,我们退一截,他进一截。可是这都是百把公尺的进退,对全线并没有什么影响。东门是这样,北门也是这样。西南两面,靠了城墙的掩护,敌人更没有进展。尽管战事已打到了城圈以内,整个局面,却还相当稳定。程坚忍每当机枪扫射敌人冲锋部队一次之后,也就感到心里舒畅一阵。坐在石砌的甬道里,两手抱了膝盖,昂了头望着天。每当敌机马达哗轧轧在烟雾上面经过,就极力地用目光搜索着,看它是几只黑影。有时,很想吸支纸烟,伸手到衣袋里掏掏。当掏出纸烟末屑的时候,也就送到鼻子尖上嗅嗅,聊以解嘲,耳朵里的步枪声,眼里的火光和硫黄烟子,也就因时间太久而冲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