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钟后,程王两人都站起来了。城里的火光,反正是照得如同白昼的,程坚忍看看王彪,又看看自己,倒还都是完好无恙,因笑道:“又没死掉。只要没死,我就得和日本鬼子干。走,先回师部去。”说着,他大开了步子向师部走。在火光熊熊中,看到中央银行这座砖砌墙壁的房子,还完好地屹然未动。师特务连这时警戒了师部前后左右。特务连排长朱煜堂扛了步枪,挂着手榴弹,带了几名弟兄不住地绕着师部巡视以防万一。他们静悄悄地守卫或步行,正和那掀天掀地的枪炮来个对照。程坚忍走进师长室前,只见余电务员笑嘻嘻由对街房屋里走来。他手上拿着电稿,可知新收到了好消息的无线电讯。程坚忍禁不住问道:“消息怎么样?”他道:“很好。”说着他把电稿捧了起来。程坚忍擦了根火柴站在电务员身边,向稿子上照着。因为电务员说了消息很好,他要先睹为快,料不妨事。匆匆地把那电文看着,本师收电格子纸楷书誊写得清清楚楚的乃是:
限二小时到,余师长×密,敬酉宥未申电悉,我感日攻至近郊,与敌激战,现继续猛烈进攻,期于险日与兄握手。干部已令飞送弹药给兄,望坚守,必死则生。××感戌×印。
程坚忍轻轻地道:“到现在二十八日,已过完了呀。感日握手,还可能吗?”他看电文时,已擦过两根火柴,再又擦了根火柴,电务员又把一篇电稿捧起,他道:“这通电讯,先到了二小时,已译呈师长看了,这是补誊一张备案的。消息更好,你看吧。”程坚忍看时,上写:
限半小时到,余兼师长×密,俭申×电悉,敌确已纷纷向东北溃退。我一六二师已到城北沙港,第三师已到德山,务必拼死支持,以竟全功为要。××俭申印。
程坚忍又已擦过两根火柴。电务员道:“这个电报师长已交一科通知各部队了。”他交代了这句话就走进师长室。这个日子,整个师司令部,没有一个人可以得着休息,官佐杂兵,全已变为战斗员,所以原来在中央银行大厅里放地铺坐办公桌子的全已离开,大厅里是空****的,只有两枚鱼烛放在柜台内外两张桌上。里面一位副官端坐在烛下等候命令。外面两个勤务兵,坐在地上,靠墙打盹。倒是电话总机下,两个接线兵,还是忙碌的。屋里除了电话铃响,并无其他响动。师长室里,只有指挥官周义重、参谋主任龙出云和师长余程万三个人。师长用自来水笔写了两张电稿交给电务员拿出去,看到程坚忍便道:“今天你很辛苦,我知道的。你可以在师部休息一下。在敌人拂晓攻击以前,你可以随我出去。”程坚忍道:“报告师长,职精神很好,不需要休息。”师长忽然微笑道:“有工夫能培植一点精神更好,也许连我在内,都要和敌人肉搏的。敌机今天下午散的传单,你看到没有?”程坚忍道:“听见说的,没有看见。”余师长把桌上一张五寸见方的白报纸铅印传单,递给程坚忍道:“你可以看看。这种传单对常德军民能发生作用吗?”他接过那传单来看,是这样印的:
告亲爱的军民
一、日军完全包围常德县城,后续部队,陆续到达,五十七师将兵之被歼灭,只在目前。
二、救援汝军之渝军,仅空城而已,无再前进之意。
三、汝等宜速停止无益之抗战,速挂白旗,则日军将立即停止攻击。
四、五十七师将兵诸位,宜速停止为师长余程万一人之名誉而为无益之抗战。
五、居民诸位,日军对居民并无敌意,日军爱护汝等,宜速反对抗战,与五十七师将兵扬起白旗。
大日本军司令官
在这传单上,有余师长用自来水笔写的几行批语,乃是:“余自投笔从戎即受民族感召,只知不成功即成仁,余确信余全师弟兄,亦因余故而受此之感召,不成功,即成仁。军事教育,无悬起白旗一语。”他又在第二项下,写了两句话:“诬蔑友军,且文字欠通。”在第四项批道:“忠贞受自教育,光荣属于民族。”在第五项下批道:“其谁欺,欺天乎?”程坚忍觉得师长在这几行批字里,充分地表现了他的从容态度,忠贞心迹,将传单呈还肃然起见,对师长行了个礼。余程万道:“我说的光荣属于国家,这是衷心之言。若认为五十七师的死守常德,是为了我余程万个人的名誉,那不但小视了五十七师全师官兵,而且也小视了我中国人。中国的不肖子孙,投降敌人的,虽然是有,那究竟占绝对少数,岂可以把这些人来类视一切的军民。我们今天的战事,弟兄们做出许多可歌可泣的行为,就是给敌人这传单的最好答复。
我这日记本上,今天就所得的报告,就载了若干特殊忠勇事迹,你可以拿去看看。你所见所闻,当然有我所不知道的,你可以补充着用另一张纸记下来。这上面用红笔勾了的就是。”说着把他面前摆着的一册日记本子,移到桌子边,指给他看。程坚忍拿了过来,捧着就了煤油灯望了一下。余师长笑道:“事无不可对人言,你不必顾忌,可以拿到外面烛光下,从从容容地去看。”程坚忍见师长如此说着,就拿了日记本子,带到自己卧室里来,坐在床铺沿上,对了窗台上的半截鱼烛,慢慢看了下去。这是一本厚纸直格的本子,有墨笔写的,也有自来水笔写的,写到最后的几页,就是记着本日的战事。再倒翻过去,见这几日的日记,每日都占有好几页,文字夹叙夹议,字迹笔笔清楚,心想,没料到他在这样惊天动地的局面下,还有工夫写日记。但师长叫看今日红笔勾勒的所在,自不必去看许多,也没有时间去看许多,就在最后几页上,翻出红笔勾勒着的字面看下去,上面这样写着:
今日官兵特殊忠勇事迹摘要
一、第一六九团一营三连下士王福明,今晨担任东门城垣守备,枪支被炸,身边仅余手榴弹二枚。时有敌十七名,于该士所守处,向城上猛扑。王君沉着隐伏,泰然无动,及敌至有效距离,投以弹一枚,毙敌四名,余敌继续拥至,攀登高不及丈之废城。该士留其最后之一弹,而举起城上之石块,向敌猛掷。一而再,再而三,敌即应石如倒者三。不意另有敌二名绕至身后,突然奔赴,拥抱之后,竭力拖曳。王福明毫无犹豫,抽开身上手榴弹之引火,与敌同归于尽。盖于其掷一弹而留一弹时,已有此准备矣。智且壮哉!
二、第一七〇团副团长冯继异,忠勇人也,观其名,可知其以乃祖大树将军自视矣。今日下午敌一股,由东门顺城犯南墙水星楼,该副团长率第三营残部及杂兵拼编之战斗兵,共约八个人,亲临城垣,与五倍之敌鏖战相持数小时,敌无寸进。机枪毁,则以步枪当机枪射;手榴弹尽,则以石块当弹投。血肉与钢火拼,犹以石块、刺刀,死守水星楼之梯道,再三反扑。于是副营长张鑫,第九连排长陈少祥饮弹皆亡,连排长曾手杀敌大尉一员。上等兵吴文香于中弹后犹跃起数尺,以巨石毙敌一人而后倒,非目击者得不疑为神语乎?
三、第一七一团三营副营长雷拯民,守大西门城垣,凡四日矣。其人短小精悍,口头语善用“决心”二字,人恒笑之,顾视其作战,则真能决心死守者。该副营长每日抵御敌炮火之日夜轰击,及步兵数十次之猛扑,亲持轻机枪一挺,扼上城垣一角,寸步未离。曾受两次轻伤,余召其入城医治,而雷君答以无恙,决心死守,乃一再裹创而战。今日午后,阵地毁于故炮,雷乃挟其机枪成仁,真无负其“决心”之一语焉。
四、山东大汉宋维钧,一七一团第九连连长也,平常爱唱京戏,能拉胡琴,琴韵之妙,乃与其粗鲁之表现相反,亦一奇也。今日大西门之战,该连长死守阵地,率部不退。所有掩体,既尽为敌炮火所毁,守兵与武器,乃完全埋没。敌兵乘隙而来,有十数人已蹿进城门。宋君连掷手榴弹数枚,将敌驱散。宋之步枪,本已炸毁,无可冲锋。旋见一敌落后,乃自高过丈许之墙基,作兔起雕落之猛跃,以拳力殴此敌,夺其枪而以刀反刺之。群敌认为神勇,错愕不敢近。宋乃复跃回城基。终以负伤数处,血昏倒地。当其弥留时,犹高呼“好弟兄们杀呀!杀呀!”闻者无不壮之,而阵地乃确保。
五、今午敌五百余,突入大北门,在飞机大炮掩护下向左席卷,同时,慈云庵之敌,其数相同,亦经县府,向疏散桥猛扑。北门左翼阵地,乃两面受击。守此地者为一七一团二营四连之一排。孤军苦斗,以一而敌十余倍之众。敌以迫击炮五门,平射炮两门,向我阵地作连环不断之猛击,工事全毁。我军即隐伏断墙残壁中与敌周旋,每当敌近,即冲出肉搏,如此反复冲杀六七次,张排长及多数士兵均已阵亡。班长王正义犹率轻伤士兵五名,挟轻机一挺,利用砖堆继续抵抗,俟敌迫近,以机枪猛射,并以手榴弹投掷。敌数次未能冲过,却又以炮猛轰,最后五名士兵,阵亡均尽。王正义亦身负重伤。彼乃沉寂不动,以示无人抵抗。及敌拥上,乃只身以机枪扫射,敌仓皇向疏散桥逃去,以谋隐蔽。该处吾人埋有地雷,尚未使用,王君以机会绝妙,乃离开机枪,左手拉动地雷引线,右手随之抛出手榴弹一枚,一刹那间,毙敌二十余名,唯因其流血过多,人昏厥倒地,遂不复能起。可谓用尽其最后一分力,流尽其最后一滴血者矣。
程坚忍把这段日记看了,觉得师长真是不肯埋没每一名弟兄一分功劳,自然不便在人家日记上胡乱涂写,便把自己这几日亲眼所见的壮烈事迹,另纸写了几条,然后连日记一并呈回师长。时已夜深,自己回到屋子里小坐了片时。但是坐在屋子里,也就像伏守在战壕里一般,那炮弹枪子的爆炸声穿空声,完全在这屋子左右。但想到师长的批语和日记上的文字,丝毫没有动摇,尽管敌人已打进了城,对这常德城一定要守下去。可是寸土寸地的厮拼,也要血拼,我们还能拼多少时?友军方面,每天来的电报,都说援军可到,然而截至现在,既没有看到友军前来,也还没有听到敌后的枪声和炮声,似乎相隔着还遥远。想到这里,自己又解答着,四周都在巷战,怎样能听到敌后的枪炮声?不知是何物驱使,理智压服不了希望的情感。这就走出屋去,由窗户爬上屋顶,睡在罩着屋子的避弹竹子架棚上,侧耳细听。这竹架是西南普通防空物,一层层的,用碗口粗的竹子编竹筏似的架叠起来。他还怕在下层听不到,直爬到最上一层,静心细听。然而远处没有一点动静,只是这师司令部四周,海潮般的枪炮响,火线、火球、火网、火圈,光芒上下四射,反告诉了人这是在火窖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