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鬼子在中国作战的手法,向来是一贯的。眼面前这些炮火,就是每次进犯的预兆。刘贵荣睁大了两眼,聚精会神,向敌人来势看了去,敌人山炮迫击炮射来的炮弹,一颗跟着一颗,都落在这附近三四座碉堡左右前后。似乎敌人已发觉到这几座致他死命的碉堡,想加以摧毁。因为炮弹落得多,这山麓前面,已屯聚着一片迷蒙的烟雾。有两次炮弹落得很近,把碉堡后的山土和小石子,像下雨一般地由碉堡洞口扑进来。人在里面也觉得地面震动了一下。但刘贵荣连长身子动也不动一下,只是注目看着敌人。这前面起伏的丘陵有两处较高的坡子,一个相距约五百米,一个相距约四百米,驮着一条人行便道,向这里伸延。这两个小丘陵,敌人必须经过,经过就暴露出来。他们到了这里,总是飞跑过来。刘贵荣的眼光,就是射在这两堆丘陵上,他终于把敌人发现了,有二三百敌人,在那小丘下面蜂拥而上。冲到小丘顶上,这个丘顶,倒有相当的长度。那里,和那第二个丘顶一般,都经过防守工事的布置,把所有障碍的一木一石,都已铲除干净。那时快,左手下一班人所守的一挺轻机枪,已在碉堡口眼里,吐出火蛇的舌头,哒哒哒,一阵子弹,向那小丘顶上狂射了去。

敌人纷纷饮弹倒地的,有三四十人。究竟因为他们人多,已有大部分冲过了那小丘,奔入下面的凹谷。这是一个射击死角,左角下的机枪,便已停止了射击。在这死角下,敌人有几分钟的休息。休息之后,就当冲上第二个小丘,那就接着这里的阵地了。刘贵荣的两只眼里,都要望出火来,回头向机枪手将手一举,做了个准备射击的姿势。他依然向前张望着。这时,头顶上三架敌机,低飞得呜呜怪叫。机上的机关枪,不断在散兵壕上来回扫射。刘贵荣看到,回头只望了程坚忍一眼。程坚忍也就伸头向前张望。见第一个丘陵,只隔了这阵地斜坡下三四百米,假如敌人冲到了那里,也就绕过了左手的我军机枪阵地。我军正好予以侧击。便向刘贵荣道:“刘连长,敌人一定会冲到对面山上来的,我们两挺机枪交叉着,掐住他。这是一个歼灭好机会,千万莫放松。”刘连长只点了点头。说时迟,敌人早已有百十人站起来,由小丘顶后面跃起。这里的机枪,便随着刘贵荣的手势一挥,咔嗒,咔嗒,咔嗒,飞出了流水似的子弹。那左边的机枪,更不落后,同时响起。两支火箭,对准了暴露着的敌人猛射。敌人跑着跑着,排竹似的向下倒。

但他们不顾牺牲,前面人纷纷地倒下,后面人还是向前奔跑。其间只有四五分钟,已有七八十人冲过了那丘顶,跑下了斜坡。再过来,就是这边堆置鹿岔的所在了。这样,头顶上的飞机,就增加到了七八架。它们来往逡巡着,一面丢炸弹,一面扫射。在那个丘陵后面的敌人迫击炮,也加紧着向这边射击。炮头越过敌人头顶,纷纷落在散兵壕前后。分明他们是掩护这批鹿岔外的敌人冲了过来。那鹿岔经过十小时以上的炮轰,烧的烧了,炸飞的炸飞了,不但是有了缺口,堆置的鹿岔,只是点缀着像堆积的零碎木柴堆,已无法防止敌人。这鹿岔后的拦阻壕,也是炮轰得处处坍缺,沙土堆平了不少地段。而敌人的飞机炸弹和炮弹,就照着几处坍平了的壕堑附近,再加紧地轰击。在这里向对面小丘下看去,本来是俯瞰的,敌人的步兵,更行移近,我们的步枪也容易瞄准射击。可是敌人更诡计多端,已在他们移动的前面,放出了烟幕弹。立刻在炮弹烟焰之外,又冒起一片白烟。不用说,这白烟后面,就是一群要跟着挤上了的敌人。刘贵荣一个转身,抓了步枪在手。向副连长道:“你好好地把这挺机枪捏住敌人,我到外面去看看。

敌人七次进犯,都让我压下去了,现在是第八次,我照样压下去。”说着就钻出碉堡来。这散兵壕里是控制着一班人的,因为敌人又已进迫,他们由班长带着已伏在散兵壕里,举枪待发。刘连长一到散兵壕的掩蔽下面,班长就迎过来请示。刘连长道:“叫他们上刺刀。”说完了这句话,他又伏在壕口,向外面看了去。果然那烟幕越来越浓,在拦阻壕外面,已是起了一道烟壁。那左侧的机枪却也发射了几次,可是在烟幕外,并不曾发现敌人,这里的步枪和机枪,却也不能毫无目的地放枪。这散兵壕下的斜坡,究不是滑梯那样平的,有些坎坷不平的地方,原来烟幕外面,这时已发现了几处敌人衣裳角,看那距离远在一百米。有几个弟兄,已将放在壕上的步枪,瞄准着发射了几响步枪,但衣裳角却越发地发现了很多,而且是蛇一般在地面向前钻。七十尺,六十尺,很快地向前挨。刘贵荣已把身上挂的手榴弹,拿了一颗在手,班长在他右方,便挨着一路顺下去,吩咐伏在壕里的弟兄,说声预备冲锋。弟兄们很机警的,各个拿了手榴弹在手,在地面上的敌人,随着又前进了若干尺,一声呐喊,他们已突然地站了起来,刘贵荣向来是掷手榴弹的能手,他久练之下,随便一丢,总在六十公尺。

这时,他忍耐又忍耐,料定了敌人,已到他手榴弹的杀伤程度以内,拔开引线,一抬手,对准了敌人抛去。随后,这一班弟兄的手榴弹,都紧紧跟着抛了出去。敌人看到这里的手榴弹抛去,随着首先的轰隆一声,已是向地一伏。刘贵荣看到这个机会,不敢失掉,手一举做了个冲锋的信号,他端着枪首先跳上了壕沿,士兵们一齐冲上壕来,口里喊着“杀啊……”随了这声音,却是向来的敌人开了一排枪。原来冲锋肉搏的时候,开枪是来不及的。但我们的军事家,曾经研究过,在肉搏之前,最好能有一次射击。因之国内部队,也多有受过这种训练的。而这些弟兄,就是受过这训练。枪开过后,敌人刚站起来的,又倒下去几个。这一个打击,也就给了他们一个顿挫。冲锋之时,每秒钟都是十分宝贵的。第六连的士兵,又高喊一声“杀啊……”大家举起枪刀,向面对着的敌人奔了去。刘贵荣在先,他就先遇到一个相当强健的敌人。他利用着这斜坡由高向下的坡度,取了个居高临下的姿势,人和枪一齐冲向前,对准敌人做一个滑刺。敌人是仰攻的,身子没有取得侧立的姿态。虽是他早已举过枪来,人却不好上冲。

刘贵荣微让着他的刺刀,只一步斜迈,枪刺了过去,便深深地刺入敌人的右肋,也就随声倒地,让下去两尺路。刘贵荣松了这口气。还不能让他寻找第二个目标时,早见相隔不到三尺路,一个士兵,和一个矮胖的敌人,举枪将刺刀互相碰砸,已没有了手法。而且那敌人只管抢上风,想挤到斜坡上来,位置已横着和自己弟兄相并。刘贵荣怕自己弟兄吃亏,只横着一跳,倒提了枪托,枪尖朝下,向那敌人腿部刺了过去。敌人被刺,身子向下一蹲。那弟兄竟来不及做个俯刺,横过枪托,用劲在敌人头部一扫。打得敌人脑浆暴流,倒在地下,刘贵荣正感到这弟兄这种战法,是个奇迹。却不料第三个敌人由一旁斜扑过来,也是举枪向腿部刺着。他眼睛看见刺刀白影子的时候,万万来不及回手,身子赶快向后一耸。然后小腿肚子,已让刺刀划了一条深口。

所幸那个同战的弟兄有了将近若干秒钟的休止,脚步站稳,枪也拿稳。他立刻对那进扑连长的敌人,从侧面一枪刺去,刺中敌人的肩膀。敌人痛得丢了枪,人也倒下去了。那弟兄提起枪来,又想举行第二刺,刘贵荣已看到进扑的敌人,解决了一大半,其余的抽了口冷气,看到仰攻不易,转身就走,这一战算是一个决定性的胜利。这个敌人,无须弄死他。刘连长在两秒钟内,有了这个决定,抢着高喝了一声捉活的,那弟兄也就止了枪没刺,但也怕这敌人还有反噬,又打了他两枪把。因为站在山坡上的第六连弟兄,除了阵亡的而外,其余还挺立着的,面前都没有了纠缠着的敌人,倒是很从容地对付这个倒了的敌兵。那些跑走的敌人相隔还不到五十米,几个善于掷弹的弟兄,不肯让敌人喘息,各掏出手榴弹来,对着敌人抛了去。我们碉堡里的机枪,也已开始了追击的扫射。

所有没有找着掩蔽的敌人,完全给他个消灭。弟兄们一阵欢呼。刘贵荣看到倒在山坡上,有自己五名弟兄,指挥着健全的士兵,赶快把他们抬到散兵壕里。仔细一看,阵亡了两位,三人受伤。那个和刘连长共同作战的士兵,他也带抱带拖,把那个受伤的敌人带进了散兵壕。程坚忍在碉堡里亲眼看到这场胜利,十分高兴地跑了出来,也走进散兵壕里,握着刘贵荣的手,连连地摇撼着道:“我佩服之至!你那肉搏的时候,真是精彩的一幕,受到了伤没有?”这句话把他提醒,他低头一看,裤角子上,沾了一大片血迹。他笑道:“挂彩虽然是挂彩了,但我自己却是不知道,没有关系。先把受伤的弟兄送到后方去再说。”程坚忍看了看他的裤腿,除被血染成了一片以外,那血凝结着,都成了紫色的布壳。这不由得不肃然起敬向他连连称赞了几声,笑道:“好!敌人第八次进犯,又给你压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