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黑沉沉的,小巷子里路灯稀少,走路的人本已另有一种不安的思想。阿金在这生死关头,前后都有流氓恶棍包围着,她怎能够不害怕?首先是这颗心不能镇定统率着周身的血脉,在衣襟底下乱跳。她只睁了眼睛看到前面路的弯度,把头低了下去。流氓们押着她,也是默然的。有时彼此说几句话,阿金也不加以理会。约莫走了二三十分钟,阿金带了他们,始终在冷街冷巷里走着。在后面跟着的一个人,有点不耐烦了,便喝道:“你带着我们巡街吗?”阿金道:“快到了,转过前面一截小巷子就是。”大家依了她的话,转过了那条小巷子,出了巷口看时,左边是一道秦淮河的支流,斜坡相当的宽,上上下下,堆了许多垃圾和煤渣。在那里倒有两棵高大的柳树,遮了半边星斗的天空,越是显着这面前阴暗。右边是一带人家,这里全是古老的屋子,矮矮的砖墙,和凌乱的屋脊,一片片的黑影子,在星光下蹲伏着,就是所站着的地方,隔了那堵墙,却听到那边的人淡话声,仿佛那里是个穷民窟。一幢屋子里,倒住有好些人家。押解阿金的人,都轻轻的问:“到了吗?到了吗?”阿金向隔墙看去,有一片灯光,射在屋檐下。这边屋檐,正有一截白粉墙衬着,看得清楚。这就站定了脚,大声道:“你们这多入围着我,要把我当强盗看吗?我不过是个可怜的年轻女人,不会钻地洞,也不会飞檐走壁,你们有许多人,还怕什么?”她口里说着,眼睛又望了那屋檐下的灯。这押解人当中,有一个头脑,便道:“我们并不围着你,我们要带人到案,人手少了,怕他会逃走。”阿金道:“你们要捉的人,也会逃走吗?他正点着灯,在屋子里呆等着你们呢?”那人道:“别的闲话,不用多说了,你要带我们到哪里去?你就带我们到哪里去!”阿金道:“你们要我捉人,你们算是交了差,得着功劳,我阿金卖了朋友,黑了良心,可得着什么呢?”那人道:“哦,原来你是要求条件的。告诉你,捉到了主犯,把你放了,这就是条件。”那人也给阿金纠缠得火气了,提高了声音说话。阿金更把声音放大了,她道:“假如你所要捉的三个人,毛猴子,大狗,徐亦进,我全找不到,你们把我怎么样?”

她说这句话时,声音是非常的清楚,眼睛向隔墙屋檐下看去,接着道:“他们也不是那傻瓜,有个风吹草动,早就溜走了,能够真坐着点了灯等你们去捉吗?”她这句话是真的发生效力了。那墙上屋檐下的灯光一闪,突然的熄灭了。阿金在极悲愤的当中,却又是一喜,情不自禁的昂头笑了起来。原来那隔壁发出灯光的所在,正是她的家,在她上午回家取衣服当卖的时候,敲脱了锁走进房去,想到下午或晚上,亦进若是来了,一定会疑心到门何以没了锁,于是在屋檐下,冷炉子里取来一块黑炭,在墙上写了几个字:老娘人打死了,我回来拿钱,你千万去不了。她把脑子里所知道的字,全使用出来了,还不能完成这三句话的意思。至于整个事情,更是没有叙述出来。阿金心里也明白,这字写在墙壁上,决不能让来人看出所以然,因之就带了这批流氓,绕到自己家墙外边来,向家里张望。及至看到墙里有灯光,由自己房间的窗户里射了出来,就断定了是亦进赴约来等候消息的。故意几声大喊,把屋里人提醒,灯一灭,阿金就知道是亦进放着信号,答复了自己的话。她把这些流氓全瞒过了,怎么不笑呢!为首的看到阿金的态度可疑,就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一掌道:“你到底弄的是什么鬼?你不要以为这样东拉西扯,就可以把事情混过去!就是到了半夜里,你不把人交出来,也不能放过你。”阿金猛可的把身子一扭,昂了头向他道:“不放我怎样?”那人道:“不怎么样,把你拉了去抵罪。”阿金道:“这样说,各位就带了我走罢!我混到半夜,也混不脱身,何苦把各位拖累一夜。”那人大声喝道:“什么,你带我们混了许久,全是骗人的话吗?”阿金和软了声音道:“实不相瞒,我并不知道他们藏在什么地方,只因为你们逼得我太厉害了,我只好撒一个谎,说是知道他们的地方。其实他们这时候是不是在南京城里,我全不能说定,哪里还知道他……”那个为首的流氓,一声“鹿妈”骂出来,随了他一喝,就向阿金臀部一脚踢了过来。阿金猛不提防,身子向前一栽,只哎哟了一声,就躺在地上不动。一个年纪大些的流氓走近来,扯着她站起来,因道:“你也心里放明白一点,我们这些人面前,你耍手段耍得过去吗?”阿金靠了墙站着,等他一松手,又蹲到地上,最后是背撑了墙坐着。一群流氓将她围着,好说也好,歹说也好,她总不作声。这虽是冷静的地方,也慢慢的惊动了左右住户,围拢来看,在黑暗中有人听出了阿金的声音,虽看到情形尴尬,不敢向前,却也在远处轻轻的议论着。流氓们看到有人,也不便动手打她,为首的邋:“好了,你既然交不出入,我们也不能逼你交出他的灵魂来,你同我到一个地方去交代几句话,就没有你的事。”阿金猛可的由地上站起来,因道:“什么地方?要去就去,大概不会是阎罗殿罢。”流氓见她站起来了,想着她是可以随了大家去的,大家疏落的站着等候她。她猛可的把身子向后扑着,对河岸奔将过去。却是跑得太快,在那煤渣堆上一滑一个仰跌,等起来时,流氓又围上来了。阿金选道:“你们看见没有?不要太为难我,你要弄僵了我,我随时随地,都可以撞死。除掉你们交不了卷,又是一场命案。”她不怕死了,流氓倒好说话了,就陪着她走上大街,找了一辆人力车子让她坐,随后又到了一家汽车行里,换了一辆汽车,由三个流氓押着同坐。汽车是经过了很长的一截道路,到了一个围着花园的洋式房子里。阿金下了汽车,站在花园的水泥路上,抬头一看,三层楼的玻璃窗户,全放出通亮的灯光,映着五色的窗纱,笑道:“我以为要我下地狱,倒把我带上天宫了。”那三个流氓到了这里,规矩得多,迎着一个短衣人说话,把他引到阿金面前来。阿金在树底的电灯光下,看清了那人,穿一套粗呢西服,红红的扁脸,在那刺猬似的兜腮胡子上看来,大概有五十岁了,他远远的送过一阵酒气来,张开缺牙的大嘴,笑道:“是一个蛮漂亮的女人。”阿金在他那双见人不转的眼珠上,就猜准了他是什么样人,故意装成很害羞的样子,把头低着。一个流氓道:“阿金,我打你一个招呼,这是赵四爷,你跟了他去,听他的话,他可以帮你的忙。”

那人笑道:“这些小石良的,又和俺开玩笑。”阿金听他说的是一口淮北话,料着又是一路人物。那姓赵的说了一句随我来。带着阿金穿过了那西式楼房的下面一层,又过了一个小院子,后面另外又是两层小楼,看那情形,仿佛是些佣人住的。阿金看到屋前这小院子没有人,便站住了脚低声道:“哟,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她所站的地方,是高楼围墙转角的所在,墙缝里伸出了一个铁抓,嵌着一只电灯,倒照着这里很光亮。阿金故意抬起头来,四面打量着。那姓赵的站住脚向她看时,她眼睛向他一溜,微微的一笑。姓赵的见她笑了,也随着肩膀一抬,笑了起来。阿金不说什么,又把头低了。姓赵的道:“本来呢?应当把你关在厨房隔壁的一间煤炭房里,我想你这年纪轻轻的女人,恐怕受不了。”阿金低声央告着道:“你先生既然知道,就帮帮忙罢。”说着,又把眼睛向他一溜,然后把头低了下去。那人回转身米向她望着,不由得伸起手来,直搔短桩胡子,笑道:“你叫我先生,我不敢当,你看我周身上下,有哪一丝像先生呢?这里无上无下,都叫我赵老四。”阿金低头道:“四爷,那我怎么敢?”赵老四弯了腰,将手拍了大腿笑道:“对了,我最欢喜人家叫我一声四爷,女人叫我更是爱听。”金阿低声道:“我们一个年轻女人,随便关在哪里,我们还逃跑得了吗?”赵老四笑道:“你有多大年纪?”阿金和他说话时,已不必要他引路,只管向前走了去,这里上楼的梯子,却在屋外窄廊檐下,阿金径直就向那里走,笑向他道:“你问我多大年纪吗?你猜猜看。”说着,向他点了两点头,赵老四笑道:“让我猜吗?你站着让我看看相。”阿金上了几层楼梯,正手扶梯栏,扭转身来和赵老四说话,等他说到让他看看相这句话时,阿金反而透着不好意思,微笑着把头低了。赵老四将两手一拍,笑道:“我猜着了,你十八岁。”

他这话说得重一点,却惊动了楼下屋子里的人,有几个跑出来看。阿金好像是更不好意思,低了头径直的走上楼去。五分钟后,赵老四才回想过来,这是要被看管的一个女人,就跟着追上楼来。阿金先走进了一个楼夹道,见两面都有房门对向着,就站在夹道中间,打量要向哪一间屋子走里去,赵老四上来了,笑道:“你倒爽快,自己就上来了,你打算向哪里走?”阿金笑道:“我晓得向哪里走好呢?楼下许多人望着我,窘得我怪难为情。”赵老四笑道:“这样说起来,你倒是规规矩矩的人家人呢,他们怎么倒说……”他一伸脖子,把那下半句话吞了下去了,只是向阿金眯了眼睛一笑。阿金道:“我现在是你们手上的犯人了,还不是要怎样说我,就怎样说我吗?”赵老四走到一间房门口,将手搭在门锁扭上,轻轻的把门推开了。阿金抢上前一步,就要进去,赵老四等她走到门口,抓住她的衣袖笑道:“这是我的房,你到哪里去?”阿金道:“你的房要什么紧!你做我的老子都做得过去,怕什么?与其在别的屋子里关着,就不如在你四爷屋子里。”她说着,由赵老四身边挤了进去。这房间小小的,里面有一张小铁床,一张小长桌,占了半边。另半边却乱堆了一些大小布捆和竹篓子,像是一间堆物件的屋子。那赵老四随着走了进来,立刻将门掩上,笑道:“你到我这屋子里来,简直是坐优待室了。这楼上都是三四个人一间屋子,只有我在这堆东西的屋子里住,凭了赵四爷这块招牌,没有人能进来。我要是出去了,你把这房门一锁,哪个能来麻烦你。”阿金对他微笑着,缓缓的向窗子前面走了去,见这外面,紧贴着围了一道矮院墙,院墙外面,就是菜园和小竹林子,心里就是一喜。忽然一阵酒气由后面熏来,肩上早让赵老四拍了一掌。阿金身子一闪,鼓了嘴低声道:“你这是作什么?”赵老四眯了两只酒眼,向她笑道:“他们说,你在马路上作过生意,是吗?”阿金脸一沉道:“四爷,你怎么也跟他们一样糟踏人?你眼睛是亮的,你看看我。”赵老四笑道:“这是他们的话,我拿来转告诉你。”阿金道:“我一进门,看到了你,心里头就是一阵欢喜,以为遇到你这样的老实人,就有救了,我想你不会和他们一样的。”赵四笑着将手一拍桌子道:“不错,你有眼力,只要我肯帮你的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包你没有什么了不得。杨先生根本没有要找你这么一个事外之人;不过是他们拖了你来抵数的,总要让杨先生问你两句话。”阿金笑道:“你们杨先生有什么权利,可以光天化日之下,这样霸道?”赵老四听了她这句话,似乎已吃上一惊,向她呆着看了一下,伸着舌头道:“你胆子不小,在这地方,你敢问出这句话来。告诉你说,十年之后,也许你懂得这是怎么回事了。”阿金道:“哼,十年之后,现在我就明白,这都是你们拿了鸡毛当令箭,自己吓自己,吓成这个样子的!一个人只要不怕死,什么势力也压不倒他的。”赵老四脸色变得庄重了,瞪开两只酒眼,由阿金头上看到她脚下。阿金心里一跳,也就立刻明白过来,向他噗嗤一笑道:“哟,为什么吓成这个样子?我也不过和你闹着好玩的!你关着门的,屋子里也没有第三个人,说两句玩话,要什么紧!”赵老四摇摇头道:“你倒说得好,说句玩话不要紧,你要是懂点事的,就小心些!要不,我作四爷的也不能替你作主,你还是下楼去到煤炭房里去蹲着。”阿金低了头不作声,鼻子窸窣两声,就流下泪来,因道:“我这可怜的女孩子,受了冤枉,以为遇到了四爷,命中就有救了,不想说了两句玩话,你就要我坐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