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狗道:“哪有那大胆的贼?敢到太岁头上来动土!”陆影打了一个哈哈,进屋上楼去了。亦进在暗地里,合手捍了拳头,在左手心里擂了几下,咬了牙道:“我恨不得把这小子的人皮活剥下来!”大狗道:“我们快走罢,陆影上楼去,只要一提出我们,就要戳穿纸老虎。后门口的钥匙,放在墙头上,我们有机会不走等什么?”说着又拉了亦进走。亦进这时比较的清醒些,也就随了大狗的指挥,绕了屋子,走到后门口去。大狗抬头看时,这墙总也有一丈来高,要爬上墙,找钥匙,还是不容易;假使可以爬到墙头上去找钥匙的话,人就可以爬墙出去,还开门关门干什么呢?大狗如此想着,就在门边墙脚下,来往的徘徊着。他昂了头,两眼只是在墙沿上看来看去,他看到有一根稻草,在瓦檐下垂下来,上面悬着一块硬纸片,他毫不疑惑的,就把那纸片子扯下来,随了这一扯,发现叮的一声响着,亦进虽不看到什么,也就猜着那是一把钥匙。看大狗走进了后门,嘎嘎一声,听到开了门上的暗锁,接着门向里闪动,已放出一块星光,这就觉得心里大大的舒服一阵。虽然还身在虎口,已有了一个脱逃的路线了。心里随了这了阵安慰,脚步也就随了向前移动着。忽然听到楼上有人大喝着道:“什么人在开后门?快作声,不作声,我就开枪了。”大狗听那说话人的声音,南腔北凋,显然是这屋子的主人翁之类。说是开枪,那也不会假,赶紧退晤两步,把亦进推出门去。当然的,两人一着急起来,行路幼怍都未免疏忽沉重些,也就有了更响声音,那楼上小听刘这里回话,又喝起来道:“到底是谁?我开枪了!”大狗和亦进怎敢答话,放开脚步人就跑了出去。拍拍扪,三响手枪,连着在高处发出。亦进在前,算是跑出了后门,大狗后退两步,仿佛觉得左脚肚子上,有了什么东西碰撞一下。但是他知道门外和门里那就是一座生死关头,虽然知道受了伤,也咬紧了牙关,再向前奔走两步,总算他有耐性,便是这样向前一奔,倒出了后门,人来的势子既猛,脚又站立不稳,早是向地面栽了下去。但是他并不因为这两只脚站立不住就停止了不动,他两手撑了地面,将身子爬起来,撞撞跌跌,逃了两步,又倒下了。但他心里很明白,并不向远处走,反奔了围着院子的矮墙,身子倒下去,也就倒在墙脚下。亦进也是挨了墙走的,这就回转身来将他搀住,问道:“大狗,你这是怎么了,受了伤吗?”大狗道:“不要紧,只是腿下面让子弹擦了一下,你快溜罢,不要管我。”亦进听听那院子里面,正是人喊着一团,向大狗道:“你看,这里有条山沟,我们顺了沟槽溜下去,就离开很远了,你伏在我背上,我背着你走一截,快快。”大狗看到情形十分紧急,再也说不上客气,见亦进两手反过背来,抱住大狗的两条腿,立刻就站了起来,顺了山坡向下斜倾的势子,在山沟里跑着。正好是天上浮起一阵云障,把临头的星光,完全遮掩了,身后虽有不少的人在叫喊着,可是他们并不能推测到人在什么地方。亦进倒是大了胆子,背着大狗顺沟而下,一直就奔到了山脚下的深谷里面。这里是一条小山涧,浅浅的水,撞着涧底鹅卵石,淙淙发出了响声,因了涧里滋润,两岸长满了丛密的小树。亦进就把大狗放在小树下的长草上,低声道:“不要紧了,他们不会搜寻到这里来的。你的伤口在哪里,赶快把伤口捆住,不要让血流得太多了。”大狗把脚抬起一只来道:“现在有点痛了,你看看。”

亦进伸手托了他的大腿,却摸了一手湿粘粘的东西,轻轻的呀了一声道:“流了这么多的血!”大狗道:“只要子弹穿过去了,流血不要紧,我身上带了有药,先给伤口敷上罢。”说着,他在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来,透开纸来,抓了一把药末在嘴里咀嚼着,亦进也抓了一把药末,放到嘴里咀嚼,然后慢慢的掀起大狗的裤脚管来,大狗咬牙忍着疼,手心托了口里吐出来的药末,摸索着伤口,就把药按在上面。按好了,又取了亦进嚼的药末,再按上去。轻轻的哼了两声道:“总算好,子弹穿出去了,不过白天挨了一顿打,人已是七死八活,现在又流了这多血,恐怕真爬不起来了。”亦进道:“那怎么办呢?一会子天亮了,你这副形象,是走不脱了。”大狗道:“不要紧,我们那里也找得出朋友;不过我不愿去找他们,根本我也和他们疏远了。现在说不得了,逃命要紧,请你背着我再走个十里八里的,就到了我那朋友家里了,路我是认得的。”亦进道;“现在刚刚把他们惊醒,他们少不得要闹一阵,这个地方,不会让他们发现的,我们暂时在这沟里藏一会子罢。”大狗道:“还有毛猴子在隔山下的木厂子里睡着呢,明天早上我走了,留着他在那里,恐怕会引起人家的疑心,回头又把他捉住了,那岂不糟糕!”亦进道:“依你打算怎么样呢!”大狗道:“最好我去找他。但是我怎样走得动?这夜里黑漆漆的,要你去找他吧,恐怕你也摸不着他睡在哪里?”亦进道:“明天早上,他在那里,你不在那里,不见得就是他的罪过,而且你两人打得遍身是伤,姓杨的那班畜牲,他们也不会想到跳进墙去救我的会是你。”大狗轻轻哼了一声道:“也只好那样想了。”

说着,他就躺在草里头,亦进悄悄地守在他身边,总有一小时,听听四野的动静,一切又归于沉静,轻轻喊醒了大狗,就背了他走。大狗他有这样的训练,虽在黑夜,他还是看得见,不到天亮,经了他的指示,亦进把他背到一所种菜的人家来。菜园子里的狗叫,早把这里的主人翁惊起。老远的在茅檐下面,就喝着问是哪一个?大狗和他说了几句暗话,那边的主人翁就很亲热的迎接过去。大狗虽然身负重伤,这也就找着一个挽救的机会了。不过他们这一来,把乡村里的狗惊动了,一犬吠影,百犬吠声,这里和山谷里那幢洋房子,直径不到五里路,深夜里,这犬声很容易的送到他们那里去。为了刚才那三响手枪,那屋子里的那种纷扰状况,还没有平息下去,那间长房子里,铜**两个人对躺着抽大烟,烟盘子中心,点了一盏豆花大的灯光,照见两人躺着的侧脸,在惨白的皮肤上泛出一层黄色的光黝。左边躺的那个,就是这群人里面的头儿杨育权,他穿的那套不怎样挺直的西装,耸起了领口里一条紫色领带,右边这个,就是那玩票的王妙轩,他除了票青衣之外,另有一行本事,就是会烧烟泡子。他在平津的富贵人家,学到了这两种技艺,到了南方来,很是吃香,所以和主人翁当了陪客。屋子斜对面有四张沙发椅,一张长睡倚,这时都坐满了人,陆影坐在床面前靠近的一张沙发上,伸直了腰,两手撑了膝盖,向烟灯作个注视的样子,脸子上还带了三分恭敬的意思。那二春在他对面椅子上斜靠了坐着,抬起了一只手,微撑了头,闭上眼睡了。杨育权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沉着脸色吸了一口气道:“今天晚上,多少有点奇怪,怎么狗叫得这样厉害?”陆影笑道:“乡下村庄里的狗,哪天晚上也叫,岂但是今天,杨先生这样奇怪着,我就不能不说了:先前我由楼下上楼的时候,有两个工人在院子里,不知道他们是要溜出去打牌呢,还是打了牌回来?他叮嘱我不要说。”杨育权在坐向最后一把椅子上的魏老八道:“他们在家里赌钱还不够吗?义要半夜里溜出去赌。”

魏老八站起来,在烟铺上香烟筒子里取了一根香烟,放在烟盘子上,连连顿了儿下,笑道:“哪里是打牌?他们这些东西,哪里又能平平静静的在家里睡觉,还不是出去找女人去了。”杨育权耸起嘴唇上的一撮胡子,露着长阔的白牙,微微一笑道:“他们也要玩女人,这乡下有什么女人呢?”魏老八笑道:“怎么会没有呢?附近这些大小公馆里的小大姐老妈子,都是他们的目的物。”说着,把烟卷塞到嘴角上,然后将脖子一伸,在烟灯火焰上把烟吸着了,伸直腰来,喷出一口烟,把二指夹了烟卷,向二春一指道:“像这样的酸葡萄,哪里会有呀?”说毕,将两只肩膀扛了两下。杨育权道:“决不会是酸葡萄,问题在你身上。她说,她决不回家了,你打算要她,你就要留下她,你先不忙讨论这问题,你出去看看,院子里是不是有歹人?”魏老八自不能太违背了他的话,只好走出房去。可是在走廊上他就大声喊了起来,因道:“哪个有这样大的胆,到太岁头上来动土,在老虎口上摸胡须!”那声音越喊越远的去了。杨育权向陆影笑道:“提到了女人,又要问起你的话来了。你说,今天晚上,露斯一定会来,怎么又没有来呢?”王妙轩昂起来头,向陆影笑道:“拿唐小春作牺牲品可以,拿露斯作牺牲品他就不干了!天下事,就是这样一物制一物。在唐小春手上弄去的三百块钱,原封不动让露斯拿了去,你是毫无怨言。”陆影立刻随着这话站了起来,两手同摇着道:“这是毫无根据的谣言。王先生,你也相信吗?”王妙轩也由烟铺上翻身坐了起来,右手三个指头,横夹了烟签子,指着陆影笑道:“这不是谈戏,一老一新,我们要抬杠这件事,我参加过半段。小春在老万全席上,向老钱借那三百元的时候,还用一点小手段。至于这后半段的事,我们当然不知道。也是我们刚才说话,说没有那样胆大的人,敢爬到这窗户外面来听,我们说话,她……”说到这个她字,王妙轩眼睛一溜,将嘴向二春一努,低一点声道:“也是她说起,她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你送露斯到车站去的时候,有人在候车室外面,看到她玩的那一套手法,很和你不平。后来他就把这话告诉了唐家,二春对于这件事,把你恨死了。你把她妹妹引到十九号去的事,她倒放在一边,你信不信?不信,可以把她叫醒来问。”陆影红着脸,还没有答复这句话,二春突然把身子挺起来坐着,将手摸了鬓发,向了陆影笑道:“我没有睡着呢,你们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我妹妹是个歌女,露斯是个演话剧的女明星,要说面子话,大家是艺术家。艺术家的身分,就是一样。既然可以把我妹妹请到十九号去,又由十九号引到这里来,为什么露斯就不能请来!我也看看她到底是怎么一位八臂哪叱。”随了这话,窗子外面有人笑着插嘴道:“哪个有这样大的资格,跑到山东别墅来充八臂哪叱,说给我听听是谁?”随着这话,魏老八走了进来,他先走近烟铺前,向杨育权一站,笑道:“外面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报告完了,这才回转身来向王妙轩道:“你们说的是谁?”王妙轩又躺下去和杨育权对面烧烟了,就把搭在身上的一只手,向陆影一指道:“我们这位同志的爱人露斯小姐。”魏老八笑道:“是呀,杨先生请你介绍她来谈谈,为什么今晚她又不来呢?”陆影笑道,“你以为我要把她据为已有吗?根本她就不我爱啊。”二春瞪了大眼在对座望了他道:“她爱你又怎么样?你还不是照样把她送出来作人情吗?假如有人需要你介绍你母亲……”

陆影把身子突然横侧过来,向她站立着,瞪了眼道:“你说话要文明一点。”二春也由沙发上突然站了起来,挺着胸,昂起了颈脖子,两道眉毛一扬,大声答道:“文明一点,这地方谈不上文明。要淡文明的人,不会到这里来。就是到这里来了,他会自杀的。我告诉你,我不怕死。再告诉你两声,我不怕死,我不怕死!死我都不怕,你那种狐假虎威的本事,我看了是一个大钱不值,你还想禁止我不骂你吗?但是你这种人,值不得我骂,骂脏了我的嘴。”陆影听了她这一串子的骂法,只有呆了望着她,脊梁上阵阵出了热汗,直等她骂完了,才冷笑一声道:“你是好东西,你不怕死,你怎么不自杀呢?”说着,他板了脸孔坐下来。二春道:“我怎么不自杀,这话你不配问,我……”她说出这个我字,突然顿住,将两手来叉住腰,魏老八迎上前,向她浅浅地一鞠躬,笑道:“二小姐,不用发脾气了,老陆作的事,至多是对不住小春,又没什么对不住你,你又何必多余一气。今天晚上我在夫子庙,遇到了小春出条子,笑嘻嘻的满场打招呼,她自己都毫不在乎了,你还为她生什么气?”二春道:“我为她生什么气,不过我有这样一个毛病,那种忘恩负义的人,走到了我面前,我就不知道气从何处来。”魏老八又笑着点了个头道:“好了好了,看我们的面子,不要和他计较了。”二春也不再说什么,忽然弯下腰去,格格格的一阵狂笑,接着就手扶了沙发椅靠,倒下去坐着。魏老八看了她这样子,也不觉得涨红了脸,站着动不得,杨育权见他碰了二春一个橡皮钉子,先也是嘻嘻的笑着,及至看到魏老八的脸色变下来,便由烟铺上坐了起来,向二春道:“喂,你这样狂笑什么意思?我们的面子,不够你一看的吗?”二春头靠了沙发背,仰起一张笑脸,并不因为别人不愿意就把笑容收起来,这就稍微的坐正来,从容的道:“我不要命吗?敢笑你杨先生吗?我也不敢笑魏八爷,他是你杨先生的保镖;至于在座的各位先生,除了陆影,至少也是我的新朋友,我敢笑吗?我笑的是我自己。”她把这理由说出来了,大家依然是向她望着。她为什么笑她自己呢?二春站了起来,牵牵自己的衣襟,又伸手摸了两摸鬓发,向大家微点个头道:“我为什么笑我自己呢?我笑我太小孩子气了,让狗咬了一口,就让狗咬一口罢,为什么我还要去咬狗一口呢?”杨育权手里拿了一支烟卷,不住的在烟盘子上顿了出神,眼睛可注视着她,看她有什么话来解释,现在见她所解释的理由并不怎样充分,脸色就慢慢的沉下来,那眼光也横着了,可是二春早已知道了他要发作,却是慢慢的向烟铺这边退了过来,结果,挨着床沿坐了。看到杨育权手里拿了一支烟卷,这就摸起烟盘子边的火柴盒,擦了一支,和他点烟。杨育权倒是把烟点着吸了。但是他握了二春一只手道;“二春,你太猖狂,我要罚你。”他说时,喷出一口烟来,还是板着脸的。二春索性靠了他,将头微挨了他的肩膀,把眼珠一溜道:“罚我什么呀?”杨育权手里夹了烟卷,指着魏老八道:“我罚你嫁给他,今天晚上就嫁,你依从不依从?”他说到这句话,语音是格外的沉重,显然是不可违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