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王大狗和徐亦进,都觉得到了紧急关头,这屋子虽有一扇后窗户,已是关闭得铁紧,黑暗中怎样能开启;若是那个拿手电筒的,一直抢进屋子来,手上又还带有武器的话,那只有低了头让人家来绑。心里想到这里,心房也就随了扑扑乱跳。这就听到二春道:“你拿手电向我屋子里照些什么?你们这里,就是恶狗村,哪里还有那样厉害的人,敢到恶狗村来闯祸?”那人打了一个哈哈道:“你骂得好厉害,有你这样的斯文小姐,敢在我这里骂人,当然也必有人敢在我这里找小便宜。”说时,那手电筒上的白光,向屋子里乱晃,只听得二春把语音沉着了几分道:“你何必这样偷偷摸摸的,向屋子里照射,痛痛快快你就把屋子里的灯点着罢,你可以到屋子里来坐坐,或者就在我屋子里烧烟。”那男子抢着截住了道:“到你这屋子烧烟,你是很愿意的,三朋四友的,这里一笑一说,就不觉得天亮了。”二春道:“那末我到隔壁屋子里去看你们烧烟。”那人笑道:“二小姐这样大方起来。”二春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象小春,不来,就不来,来了,就不走的。有道是螺蛳夹住了鹭鸶的脚,哪里起,哪里落。”大狗在黑暗里四处张望着,正在打主意,要由哪里溜出去,并不留心到二春的话。徐亦进把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的吸进了耳朵里去,竟是禁止不住的,“上有些抖颤。接着,却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由屋子里出春。”二春突然道;“慢着,你这地方,三教九流,什么人没有,你不说我屋子里有歹人,我并不介意;你这样疑神疑鬼的一下,我敞开房门走了,也许真钻进比你还凶的人来;你们失了什么东西,我管不着,我的胆子小,若有人钻到屋子里来吓我一跳,我吃不消,我得把门锁起了再走。”说着,咚的一声,把门关了,接着嘎吱嘎吱凡响,是一种锁门的音声。大狗和亦进静静的站在屋子里总静默了有十分钟之久,然后大狗轻轻的道:“二哥,你知道不知道?这是二小姐开笼放鸟,让我们大摇大摆的逃走。”亦进道:“你说梦话呢!人家把门锁了,还是开笼放鸟吗?”大狗道:“她把房门锁了,那是替我们挡住了敌人,让我们由这窗户里走,等我来试试。”说着,走到小窗户边,由上至下,把缝隙全摸索了一阵,然后又把手摇憾了俩下,低声道:“奇怪,这窗户简直钉死了。”亦进道:“你看,窗户是钉死着的,房门又上了锁了,你还相信人家是开笼放鸟吗?”大狗道:“她不是开笼放鸟,把我两个人锁在这屋子里,又是什么意思?不要忙,她总有个办法。”亦进道:“不要忙,一会儿天亮了,我们能够飞出去吗?”大狗听了这话,又在窗子上摸索了一阵,因为还是没有丝毫摇动的样子,就悄悄的开了套房门,又到前面屋子里来。他首先一个感觉,就是那窗户外面,放出一片模糊的阳光来,于是径直对了窗户走去,伸手在窗户缝里摸着,还不曾去摇撼着呢,却听到二春老远说着话过来,她道:“这条手绢,我记得掖在胁下的,怎么会不见了?我来找找看。”大狗放大了步子,两三步跨到了套房里,扯了亦进的衣服低声道:“你看怎么样,她又来放我们了。”一言未了,房门是嘎吱的响着,开了锁眼,两人藏在门壁后,向前面张望着,果然看到有一个黑影子推门走了进来,那影子矮小的个儿,一望而知是二春。她径直走到套房门口来,低声道:“你两人快逃走罢,我把他们稳住了。我告诉你,今天你们太险,刚才要进来的,是姓杨的手下一个保镖魏老八,他很有几斤力量,姓杨的也在这里,他们今晚上有一件要紧的事商量,连我都避开了,能让别人听了他们的消息去吗?跟我来,我带你们下楼。”
说时,在黑暗里伸过手来要扯他们。徐亦进道:“二小姐,你不走吗?”二春道:“你们真不知厉害,在这荒郊野外,又是深更半夜,他们打死二三个人,算得了什么?我和你们走,他们找起我来没有了,那不是打草惊蛇吗?这前前后后,都有他们的埋伏,你往哪里走,赶快溜罢。”亦进道:“二小姐,你不打算走了?”二春道:“快走罢,没有工夫谈话了,你们原谅我一点,不要连累了我。”说到这个我字,哽咽住了,亦进大为感动,叹了一口气道:“大狗,我们快走罢!”于是走出套房来,随了二春后面走,却听到隔壁屋子里有男子声爵道:“二小姐,手绢找到了没有?点上了灯吗?我们来和你找。”二春笑着哟了一声,叫道:“我有事呢,你们不许来,来了我不依你的。没有看到你们这些人,不分昼夜闹着玩的。”那房子又有人哈哈大笑道:“你说有事,有什么事?”二春笑道:“女人有女人的事,你管哩!”那边屋子里哈哈大笑,二春低声叫了一句徐二哥,亦进轻轻答应着,黑暗里二春伸出手来,握住了亦进的手,亦进觉得有个小小的硬东西,按在自己手心里,想有一句什么话还没有说出来呢,二春低声道:“请你告诉我娘,只当我死了。”亦进听了这话,心里动了一动,说不出是悲哀,是怨恨,站定了脚,竟不知道行走。大狗拉了他衣襟,就向门外面扯着走,一而问道:“你发什么呆?”二春也连声轻轻的喊着:“快走,快走!”亦进也来不及向二春说句什么话,已经让大狗拖到了走廊上。
二春很快的向隔壁房门口一站,挡了那里面人的出路,她自言自语的道:“外面的天真黑,好怕人。”她说到好怕人三个字,格外的说得沉着些,对了走廊上这两个人影子,不住的挥着手。大狗明白了她的意思,拉了亦进的衣襟,一点也不放松,只是向前拖着。亦进让他拉到了下楼的楼梯口上,才勉强的站住了脚,问道:“陕下楼了,你还怕什么?”大狗也没有答他,却拉了他向回走。有一间房门是敞开的,里面没有灯,他拉了亦进就走进去,亦进知道这是有原故的,还没有来得及问个所以然,却有脚步声由楼梯上面传了过来。同时,还有两人说话,一个道:“接连熬了三夜,真有点熬不下去了。在**靠一下子,就睡到这时候,厨房里被老鼠弄得不像个样子,汤汤水水,滴了满桌,不知道他们要下面吃,还是烤面包吃?先把这咖啡送给他们喝罢。”又一个道:“抽了大烟,又喝咖啡,都是提神的东西,他们自然不要睡。咦,那唐小姐睡了,屋子里没有灯,先把东西送到那边屋子里去罢。”说着话,有一个人提了马灯,一个人捧了一只木托盘,由窗户边过去。大狗直等走廊上没有了灯光了,这才拉了亦进向外走。他并不像先前那样悄悄的溜着,径是放大了步子,像平常一样的走。下了楼梯,出了屋子门,大狗道:“这屋子里是通夜不睡的,我们来得很险。”亦进道:“你既然知道来得很险,为什么还大模大样的走?”大狗道:“这样,人家才不疑心是外来人,有人听到脚步响,也只能说是自家人来往。”说着话,两人已是走到楼外院子里。亦进又站住了,因道:“我们就走吗?”大狗本来要笑出米,却立刻弯了腰下去,将手掌握了嘴,停了一停,才低声道:“二哥,你病糊涂了,还是吓糊涂了?你不打算就走,还有什么算盘!”亦进手心里握着那硬硬的东西,始终不曾放下,也没有想起,这时他省悟过来,在星光下托起来看看,虽然还是看不清楚的,将另一只手摸索了一会,摸索出了那是一枚金戒指。他真觉有一股热气,由脚板直透顶门心,自认识二春起,就存了一种莫明其妙的希望:但是自己很明白,无论她怎样不为她母亲所看重,她也不至于嫁一个在夫子庙摆书摊子的人。就是二春自己,也很看得她自己非同小可;她虽然不把徐亦进当个坏人,但也不会爱我徐亦进。所以自己和唐大嫂言语中冲突过了两次,那都透着多事,这是人家说的一种无味的单相思。据现在这只金戒指看起来,她说:“只当她死了,那不是要带给她母亲的口信,简直是向爱人徐亦进的表示。一向睡在鼓里,没有料到她有这种好感,我徐亦进并非单相思,我也不能把她当是死了。”在不到十分钟的时候,他心里头三弯九曲的想了许多念头。
最后,他把胸脯一挺,头一昂,抽转身来,又要向屋子里奔去。吓得大狗两手将他拖住,把身子向地下赖着,亦进只好站住了脚,向大狗低声道:“不是我不知道厉害,你看,二小姐向我们说得那样可怜,我们能够不管她,就这样的走开吗?”大狗道:“你打算怎么办?你能把二小姐背了走抱了走吗?何况这座大门,我们现在就没有法子出去。二哥,你要明白,你不要看这是山清水秀的中间,立下的一座洋楼。二小姐说了,这里是恶狗村,闹得不好,我三个人都没命!”亦进被他拖住了,正是上前退后都有点为难,忽然在身后有人问起来道:“是谁这样夜深,在院子里说话?”这声发得很近,星光下已看到一个人影子慢慢的走近了前,大狗便不慌不忙,迎了上前道:“陆先生是我。”他这声音答应出来是相当的低微,但是徐亦进听到,倒是恍然大悟,这个说话的人,正是熟人陆影。他曾到唐大嫂家里去,把小春骗了出来,当然他是和姓杨的这一串人有来往,这个人倒是翻脸无情的。暂不能和他交淡,因之退后一步,让大狗和他说话。他又道:“你是哪个?”随了这话,又走近了两步。大狗道:“我是这里厨房里的。”陆影笑道:“你们虽然辛苦一点,可是弄的钱也不少。你身后还有一个人影子是谁?”大狗道:“我们两个都是厨房里下手。陆先生是要找厕所吗?”陆影道:“是,我想上楼去看看,不听到麻雀牌声,好像是今晚上没打牌,你们要白忙了。”大狗道:“陆先生睡了再起来的吗?”陆影道:“在楼下打了十二圈麻雀刚散场,我们怕吵了别人,桌子上垫了很厚的毯子,又关了窗户和门,外面哪听得见。”说到这里,他也把声音低了一低,笑道:“杨先生那个脾气谁敢惹他?”大狗笑道:“陆先生怎么也说这种话?这次你和杨先生作了这样一个好媒人,他还没有感谢你呢!”陆影道:“咦,连你们都知道我的事。”大狗笑道:“我们都是跟杨先生有日子的人,这样大的事,我们怎能不知道!杨先生总要好好的栽培陆先生一下了。”陆影道:“我也正是在这里等着信呢!要不然,城里跑城外,城外跑城里,一天两三趟,跑着好玩吗!”他口里说着,人就向屋子里走。大狗抢上去一步,低声道:“陆先生,看到我们的伙计,请你不要说在院子里看到我们。”陆影笑道:“我晓得你们无非是偷了出去赌钱找女人,把钥匙放在墙头上,也锁了门出去,总有一天让人偷个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