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奶奶在楼下谈了半小时,走回楼上来,对她笑道:“你不出面倒也好。李步祥说,他是受陶伯笙太太之托来见你的。姓陶的和太太闹着别扭,一直没有回家。陶太太自己,摆纸烟摊子度命。自己的孩子都顾不了,怎能代你照应孩子呢?她很想找你去看看孩子,和魏端本说开了,把孩子交你领来。我想你一出面,大人一包围,孩子拉着不放,你的大事就完了。我推说你刚刚下乡去了,老妈子不知道。我又托姓李的带十万元给陶太太说,以后有话对我说。这事我给你办得干净利落,教他们一点挂不着边。”
魏太太默然地坐着有五分钟之久,然后问道:“他没有说孩子现在过得怎么样?”朱四奶奶道:“孩子倒是很好,这个你不必挂念。”说到这里,她把话扯开,笑道:“你猜老范来找我是什么事?”魏太太道:“当然还是为了那座百货店的出顶。”朱四奶奶道:“光是为这个,那不稀奇。他原来出顶要三千五百万,现在减到只要两千四百万了。此外,他出了个主意,说是我不顶那百货店也可以。他希望我对那个店投资两千万,他欢迎我作经理。两千万我买小百货店的经理当,朱四奶奶是干什么的?肯上这个当吗?”
魏太太道:“姓范的手上很有几个钱啦,何至于为了钱这样着急?”朱四奶奶道:“这就由于他发了财还想发财。大概他已打听得实了。黄金的官价马上就要升为五万。他就要找一笔现款,再买一大批黄金。现在是三万五的官价。他想买三千五百万元的黄金,马上官价发表,短短的时间,就赚一千五百万,而且买得早的话,把黄金储蓄券弄到手,送到银行里去抵押,再可以套他一笔。所以他很急。不过各人的看法不同,他肯二千四百万出顶那个百货店,也有人要。你猜那人是谁。”魏太太道:“投机倒把的事我一摸漆黑,不知道。”四奶奶伸手一掏她的脸腮,笑道:“就是你的好友徐经理呀。”魏太太听了这话,脸上一红,微微一笑。
第二回一连串的好消息
魏太太的微笑,不仅是难为情,她也这样想着,我也眼看到范宝华出卖他的财产,而且也可以说是卖给自己的好友。在范宝华交易成功以后,到朱公馆来和四奶奶道谢,她也就一同随四奶奶出来相见。范宝华看到她,首先是一惊,她不但装扮得更是漂亮,而且脸上和手臂上的肌肉,长得十分丰润。这已到了四川的初夏季节。魏太太穿了一件蓝绸白花背心式的长衫,两只肥白的手臂完全露出。在左臂上围了一只很粗的金膀圈,当大后方大家全着了黄金迷的日子,凡是佩戴着新的金器品,那就是表示了那人有钱。
她在朱公馆住了这些时候,已是应酬烂熟,这就伸出一只手来和他握着,笑问道:“范先生更发财了吧?”他道:“发财?我瞒不了四奶奶,我把老底子都抖着卖了。”
宾主落了座,范宝华首先表示道:“今天来此,并无别事,特意来和四奶奶道谢,这爿店倒出了,你给我帮了不小的忙,因为上个比期,我听到说黄金官价快要升到五万了,我就大胆借了一笔钱,作了一百五十两黄金储蓄,利息是十一分。不想储蓄券买到手了,偏偏是官价没有提高。昨天的比期,我若不还钱,又得转一个比期,那我就要蚀本了,前天我把倒店的这笔钱得着了,昨天还了债,而且是喜事成双,大概明后天官价就要提高,这个消息,我得的十分准确。四奶奶可以趁此机会赶快作点黄金储蓄吧。”
四奶奶笑道:“作黄金生意的人,天天自己骗自己,总说是黄金官价要提高。财政部长,比作生意的人,还要聪明得多,他不会让老百姓占便宜下去的。”范宝华道:“那是当然。不过现在黄金黑市是八万上下,一两黄金比官价贵四五万元,财政部能够老是这样吃亏下去吗?”
朱四奶奶点着头道:“那是当然。不过三万五的黄金现在还可以储蓄,到了五万就动不得了。你若是愿意出四万的价钱,我这里有朋友托卖的几十两储蓄券,八月底到期。”范宝华道:“真的,那是两万官价定的了。”
四奶奶道:“那就凭你去计算吧。反正你现在出四万,三个月后至少捞回八万。”范宝华大为兴奋,不由得站起来问道:“多少两呢?”四奶奶道:“五十多两,分四张储蓄券。你要接受,就趁早。这是两位小姐输了钱,抵押赌博帐的。”范宝华拍了手道:“我全要,我全要!”
魏太太坐在一边看到,微笑道:“范先生对于买金子还是这样感到兴趣。”范宝华道:“我稳扎稳打,又不冒一点险,怕什么的,至少是不赚钱,决不会吃官司。”她听说,脸一红,没有话说,朱四奶奶把话扯开来道:“范老板,言归正传,你要买这五十两储蓄券,四十八小时限期,过期我就卖给别人了。还有一层,若是官价宣布到五万,你就带了钱来,我也不卖,反正不能比官价还便宜些。”
范宝华站着向她拱了手道:“四奶奶再帮我一次忙,请你替我保留四十八小时。若是官价升到了五万,那当然另作别论。”说时,他看到魏太太冷冷地坐在那里,也向她拱了手道:“田小姐请你替我美言两句,我若是赚了钱,一定请客。”魏太太只抿嘴笑着,没有作声。范宝华很知道她的身世,倒不介意她是否高兴。他立刻注意到去筹款,就向四奶奶告别了。
他走着路,心里就想着这将近二百万的现钞,要由哪里出?唯一能和他跑腿的,还是李步祥,他连走了两家谈生意的茶馆,把李步祥找着,请他到家里吃午饭,并把朱四奶奶让出五十两黄金储蓄券的话告诉他。问道:“老李,你能不能和我再跑两天。我手上还有一小批五金材料,你去和我兜揽兜揽主顾看。”李步祥道:“五金材料,也不比黄金坏,留在手上,照样的涨价。我看你还是把买得的黄金储蓄券,送到银行里去抵押,再套一批款子。用黄金滚黄金,这法子最简单。”
范宝华笑道:“这个法子,我还要你说吗?我手上的黄金储蓄券,有十分之五六,都在银行里,只有最后套来的一批,还放在手上。大概还有二百多两。这二百多两,拿去抵押,总还可以借到五六百万。可是你得算算利钱,每个月负担多少?我就是尽五十两做,恐怕也要拿出八十两去押,才套得出现款来。这样套着,买的黄金储蓄越多,手里的存券就越少。反过来,利钱倒越背越多。所以我现在不想套着做了,愿意拿现钱买现货。五金变成金子,不赚钱也不会吃亏。”
李步祥将手摸摸头,笑道:“若是据你这说法,黄金提高官价的事,一定是千真万确的了。第一次黄金涨两万的时候,我失了机会,只买了几两。第二次涨三万五的时候,我还是没有赶上,只买了几两。这一次涨五万以前,吓!我得狠他一下。”说着一拍大腿,用脚在地面重重一顿。
范宝华道:“我老早不是说过了吗?就是借钱干,也还比作普通生意强。”李步祥道:“你看这次黄金加价,会在什么时候发表?”说着,他向范宝华的脸上看着,好像他的脸上就有一行行的字,能把这问题答复下来。他笑道:“信不信由你,至多不会出一个礼拜。在银行里摆着一字长蛇阵的人,抢着买黄金,财政部要提高,也得压两天他们的宝,若是可以由人民随便押中,以后的戏法就不灵了。这几天银行里买黄金的**又过去了。财政当局再也憋不住的。”李步祥笑道:“你虽不是财政部长,由于上两次加价,你都猜得很准,我是一定相信你。你有什么东西零卖,开张单子给我,我和你跑跑。”
范宝华就在他的皮包里取了十张单子给他,并答应借给他五两金子的本钱。这个重赏,把李步祥激动了,立刻就走去。范宝华也夹了皮包,上他的写字间。在每日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这里总有些人来往,交换商场情报。这来往的并不限于正式商人,品类是相当复杂的。他正由楼下的公司营业部走上了楼梯口。一位穿西服的,迎面相遇,抓着他的手道:“你这时候才来,我到你写字间来了两三次了。”范宝华道:“失迎失迎,我今天中午接洽一笔买卖,未免来得晚了一点。屋子里谈吧。”
这人随着范老板进了屋子,他随手就把房门掩上。笑道:“老实说,我是够交情的。我为了报告你这消息,三十分钟之内,我两次上这个楼。”范宝华笑道:“你看金子官价快要发表了吗?”说着,他在身上取出烟盒子来,打开盒子,捧着送到客人面前,请他取烟。
他摇摇手道:“我没有工夫。我看到我们老板刚才发出去一封亲笔信,是送给一家银行经理的,又打出去两个电话,再三叮嘱快点办,迟了时间就来不及了。我看这情形,就猜着和金价有关。老实说,我也想发财。我就特别献殷勤,借着向老板回话的机会,故意到公事抽屉柜里去寻找文件。其实这都是极普通的文件,连人家送的杂志都分别塞在那里,老板向来不看。重要文件,有他的机要秘书管着,不会放在那里,我故意自言自语地说前几天收到两张讣闻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开吊,应该查查看。我这样说着,就只管在那里整理文件,意思是要等我们老板接过电话。我这个计划,总算没有白费力,不到十五分钟,来了电话。我们老板接着电话,先就是一阵高兴,后来说:’当然请客,还要大大地请客。数目可以作三四个户头,反正不把我的姓改掉就成,用什么名字都可以。不过后天礼拜六下午,可能发表,你办得要马前一点。若是提前发表,我们就扑空了。‘我听了这些话,再根据老板向银行里经理去信的事,互相参考一下,那不是买黄金储蓄是干什么。说的后天发表,不是黄金官价发表,又是什么?”
范宝华偏着头想了一想道:“你猜着应该是对的。纵然不对,我们也应当向这个方向办。”说着和那人握了两握手。那人笑道:“我还有几个地方要去,事情紧迫,不说闲话了。”说着转身就向外走。范宝华道:“我的期票还没有开给你呢。”那人笑道:“我们都是在社会上要个漂亮场面的人,谁也不会过河拆桥,你赶快预备头寸吧。”说着,抬起手来向他招了两招,拉开门出去了。
范宝华送到了房门口,呆站了一下,见来人是匆匆而去,步子放落得极不自然,可知道他心里是很着急的。他回到屋子里,先坐下来吸了一支烟,自己一拍大腿,也就站起来,随着信口道:“找头寸去。”
门一推进来一位穿蓝湖绉长衫的朋友。他这衣服是战前之物,表示了他是位囤积的能手。他蓄着两撇短八字须,梳了半把背头,脸子上光滑红润,也表示他休养有素。他从容地走了进来,问道:“我以为你和朋友在谈生意经呢。”他笑道:“谈生意经的朋友,是刚刚走出去,我在着急。黄经理有何见教。”
他将房门随手关上了,低声笑道:“据我得的消息,三天之内,就要……”范宝华:“黄金官价,加到五万,或者七万。”黄经理道:“你只猜到了一半,是黄金储蓄,要停止办理。这本来是个极明显的事情。黄金黑市到了八万多,官价还是三万五,那不是有意让国库亏本?不过为了官方面子,咬着牙拖下来这么一个时期。现在实在拖不下去了,非停办不可。停办之后,黑市脱了官价的联系,那还不是拼命的跑野马。老兄若是手上有钱,赶快的作黄金储蓄吧。三天之后,你就可以发小财。”
范宝华道:“你这消息可靠吗?”黄经理道:“太可靠了。”范宝华笑道:“多谢多谢,你给我这消息,是太够交情了。我若赚了钱,请你吃饭。”黄经理摇摇头道:“请我吃饭用不着,今天晚上,有个小应酬,要请你帮一点忙。”
范宝华道:“只要我能够办到的,你就说吧。”黄经理道:“我们公司里一个姓吴的小职员,太太添了孩子,自己有点小亏空,想不出法子弥补。听到黄金储蓄要停办的消息,他忽然计上心来,打算邀一场头。将所得的头钱,赶快就去作黄金储蓄。等着黄金储蓄停办了,他把储蓄券出卖,一定可以捞个对本对利。他所邀的角色,都是这二楼上的老板先生们。你是个唆哈能手,对这事谅无推辞的了。”说着,他拱了两拱手。
范宝华笑道:“打唆哈我没有推辞过的事。不过今天的时间,我要腾出来去找头寸。”黄经理笑道:“谈到找头寸,范先生有的是办法,难道还要整夜地奔忙吗?而且太晚了,头寸也无法去找。我们现在不妨把时间定到晚上八点钟。这位邀头的吴老弟,他当然要办一点菜,请大家吃餐便饭。”
范宝华道:“这样下本钱,还要请大家吃顿便饭。那么,打少了头钱,人家还不够开销呢。”黄经理道:“唯其如此,所以还要找大角儿名角儿才能唱成这台戏。”
范宝华沉思了一下子,点头道:“我就凑一脚吧。在什么地方?”黄经理道:“我们那小职员,所住一间屋,餐厅和厕所都在那里,那也实在无法招待来宾,就在我家里吧。”
黄经理也是在这楼上设下写字间,专作游击生意的。范宝华偶然周转不灵,也和他通融些款子。他出来替伙计们邀一场赌,自也不能驳回,就约定了八点半钟以前准到。这时他心里不想别的,料着不论是黄金折价,或者是停止储蓄,但在最近几天,必有一桩实现。实现以后,黑市必又是一个剧烈的波动。这个机会,不能失掉,他抬头一看,那位黄经理什么时候走去,已不知道。刚才站在屋子里低头沉思,已是出了神了。他转后悔不该让李步祥去兜卖五金材料,自己亲自出马,倒是立刻就可以知道好坏的消息,现在把事情交给人家办去了,若是自己又出去办,这事就弄得一女许配两个郎了。他心里这样想着,两手背在身后,就在屋子里绕圈子走着。
走了几个圈子,他又坐下来,吸一支纸烟,最后,他站起来一拍桌子,说了一句走。把放在桌子上的皮包提了起来,就有个要出门的样子。倒不想门外有人答应了,笑道:“范老板起什么急,你怕金子会飞了?”说话的,正是他盼望的李步祥。
便问道:“有好消息吗?”李步祥摇摇头道:“接连跑了四五家,有的说,你那单子上定的价钱赛过了行市,他们不能接受。有的一看单子,就知道是范老板的存货。他们说得更是气人。范老板又是买金子差了头寸,抛出五金材料来换现钱。卖货要赚钱,买金子又要赚钱,钱都归范老板一个人赚了,这个时候,有现钱在手的人,谁不去买黄金,又痛快,又简单。谁愿啰哩啰唆,买一批五金材料在家里摆着。”
范宝华淡笑道:“你出去跑了半天,就是把人家这些骂我的话带了回来?”李步祥笑道:“你别忙呀,当然我还有话。最后我跑了两家五金行,他们正要带些材料到内地小县份去。看了这单子上的货,有合用的,也有不合用的,要分开来买。若不分开,就照码打七折。”
范宝华摇着头,那句不卖的话还没有说出,李步祥又道:“我给你算了一算,就是打七折,你还可以卖出二百万大关。只要你一点头,他们把银行里的本票给你。你有了本票,明天上午就可以买黄金储蓄券,后天上午,你就把储蓄券拿到手。若是这个时候,宣布黄金加价,你还是合算之至!你若不放心,我已给你找到了路子,你自己去接洽。”
范宝华低着头想了几分钟,顿着脚道:“好吧,为了黄金,我百货店都倒出了,这一点五金材料的存货,我留着也作不出好大的办法来。好罢,我扫清底货,卖了就卖了。以后我专作黄金,连这个写字间也不要了。”李步祥笑道:“你也就是坐在家里等着发财。”
范宝华道:“我八点半钟还有个约会,现在我们就去签张草约。走吧。”说着,他挽了李步祥的手就走。这个写字间,范老板和邻居亭子间,共用了一名茶房,叫老么。他在老板来了之后,就去给他预备开水泡茶,他这时提着茶壶来了,却正碰到老板走出门。他这就笑道:“生意郎个忙,茶都不喝一口唆?”
范宝华笑道:“我实在也是忙糊涂了,我走进这写字间,是怎样进来的都不知道,我还忘了有个李老么呢。”他笑道:“范先生,你不忙走,我有件事求求你。你硬是要答应咯。”
范宝华笑道:“你还没有说出要求来,先就说硬是要我答应,这话教我怎么说呢?”李老么鞠着躬道:“范先生,你忙,也不在乎几分钟吗,你耍一下,我有话说。”说着,他斟了一杯茶,双手送到面前,请他接着,然后在衣服袋里,取出一张纸条,又是一鞠躬,双手呈给范老板。他接过来看着。上面这样写:
敬呈范大经理。启者无别,止因我家老祖母冉病在床,没得医药费。立马要借薪工三个月。他是七十八岁之人,望大经理开恩,借我,三个月巴。二天长薪工我的薪工不加,算是利钱,要得?千即千即。茶房李老么鞠躬。
范宝华笑道:“难得,虽然上面不少别字,我居然看懂。你有老祖母?我没听见你说过。你不是再三声明,你是六亲无靠的一个人吗?”李老么笑道:“这个老祖母是我过房么叔的祖母。”
范宝华笑道:“更胡说了。你么叔的祖母,是你的曾祖母,你怎叫祖母呢。你老实说,是怎样搞亏空了,要借钱。”李老么正了脸色道:“龟儿子骗你,我没有搞亏空。我不嫖不赌,六亲无靠,啥子亏空?”
范宝华笑道:“现在是你自己说的,你六亲无靠,你哪里来的祖母?”李老么将手抬起来搔搔头发,这就笑道:“我有点正当用途,确是,龟儿子就骗你。”范宝华道:“你有什么正当用途?快说,我要走了。”李老么道:“大家都在买金子准备发财,我当茶房的人就买不得?你借三个月薪工给我,有个四五万块钱,我也买一两耍耍。”李步祥在一旁听到伸了一伸舌头。
范宝华笑道:“你说明了,我倒是可以帮你一个忙,明天上午,你到我家里去,我准给你一两黄金的钱,你要发这注小财,还是越快越好,明天上午,你必须把现款交到银行里去。”李老么听说,深深地鞠躬,范李二人这才从容地出门。
走在路上,李步祥道:“老么怎么也知道抢黄金?”范宝华道:“大概这黄金停止储蓄的消息,这三层楼都传遍了,利之所在,谁不去抢?”他们说着话,已经到了楼房的大门口。身后忽然有人接嘴道:“李老板,教你笑话。”回头看时,却是陶伯笙太太。
她提了一只大白包袱,里面伸出许多长纸盒子的两头,正是整条的纸烟。她穿了件旧蓝布大褂子,脊梁都让汗湿透了。李范两人都知道她已在摆纸烟摊子了,并不敢问她提着什么。范宝华向她点了个头道:“久违久违,我是和老李谈着茶房借工资买黄金的事。”
陶太太把包袱放在地面,掏出手绢擦了一擦额头上的汗,然后笑道:“实不相瞒,我正也是为了这事来见范先生的。你这大楼我不敢胡乱上去,我看到李先生进去的,我就在这门口等着。”范宝华以往在她家打搅过的,自不能对人家冷淡,便道:“我正有一点事,不能招待陶太太,有什么见教,你就请说吧。”她笑道:“伯笙不告而别地离开家庭到西康去了。我一个女人,怎能维持得了这个家。我现在已经作小生意了。作小生意怎能有多大翻身呢?家里还有几件皮衣服,我想托范先生给我卖掉它,就是卖不掉,押一笔款子也好,因为我等着钱用。”
范宝华笑道:“夏天卖皮货,这可不是行市。你有什么急用呢?”陶太太笑道:“刚才范先生说了,茶房都要借工钱作黄金储蓄,哪个不想走这条路呢?”范宝华听她这话,又看她脸上黄黄的,很是清瘦。他心里这就联想到,无论什么人都在抢购金子了。
第三回魔障复生
陶太太这个要求,在李步祥看起来,倒是很平常的。什么人都变卖了东西来作黄金生意,她把那用不着的皮货变成黄金,那不是很好的算盘吗?便在一旁凑趣道:“陶太太现在的生活,也很是可怜,范先生路上若有熟人愿意收买皮货的,你就和她介绍介绍吧。”范宝华很是怕她开口借钱,就连连地点了头道:“好的好的,我给你留心吧。”说着,他拔步就走。
李步祥倒是不好意思向人家表示得太决绝,只得站在屋檐下向她点了头,微笑道:“陶太太现在是太辛苦了,是应当想一个翻身的法子。伯笙走的这条路子也算是个发财的路子,等他回来了就好了。”
陶太太看了范宝华已经走远,笑道:“发财的人,就是发财的人,他生怕我们沾他什么光。其实我不要沾什么光,我是来碰碰机会,看看那位魏太太在不在这里?她不要魏先生,那也算了,这年月婚姻自由,谁也管不着她。只是她那两个孩子,总是自己的骨肉,她应该去看看,有一个孩子,已经病倒两天了。魏先生自己要作买卖,又要带孩子,顾不到两头,只好把那摊子摆在那冷酒店门外,那就差多了。”
李步祥道:“他不是在卖报吗?”陶太太道:“白天摆小书摊子,晚上卖晚报,这两天不能卖报了。真是作孽,他想发个什么财,要买什么金子呢?当个小公务员,总比这样好一点吧?”
李步祥站着想了一想,点着头道:“你是一番热心,我知道。魏太太不会到这里来的,她现在和阔太太阔小姐在一处了。你这话,我倒是可以转告她。我要陪范先生去作笔生意,来不及多谈。有工夫,我明天去回你的信吧。”他说毕,也就走开。
范宝华在街边等着他呢。问道:“准是她和你借钱吧?”李步祥笑道:“人穷了,也不见着发财的人就红眼。她倒是另有一件事访到这里来的。”因把陶太太的话转述了一遍。
范宝华摇摇头道:“那个女人,虽然长得漂亮,好吃好穿又好赌,任什么事不会干,姓魏的把她丢开了,那是造化,要不然,他也许还要坐第二拘监所。今天我的生意做妥了,我倒可以周济周济他。快点去把这笔买卖作成吧。”
他口里说着快,脚下也就真的跟着快。向李步祥道:“走上坡路,车子比人走慢得多。走吧。”说着,他约莫是走了二三十家店面,突然停住了脚步,向他笑道:“这个不妥。我们赶上门去将就人家,也许人家更要捏住我们的颈脖子。东西少卖几个钱,我倒是不在乎。若是人家拖我两天日子,那我就全盘计划推翻,还是你去接头,我在家里等着。只要今天晚上他们能交现款,我就再让步个折扣,也在所不惜。老李,人在这个时候,是用得着朋友的。你得和我多卖一点力气。”说时伸手连连地拍了他的肩膀。他也不等李步祥回答,就向回家的路上走了。
他到了家,那位当家的吴嫂看了他满脸焦急的样子,知道他又是在买金子。因为每次收买金子,他总要紧张两天的。便向他微笑道:“你硬是太忙。发财要紧,身体也要紧。不要出去了,在家歇息一下吗。消夜没得。”说着,伸手替他接过皮包和帽子。
老范不由得打了个哈哈笑道:“我忙糊涂了,忘记了吃饭这件大事。我生在世上,大概不是为吃饭来的,只是为挣钱来的。好,你给我预备饭。”他说着话,人向楼上走。走到楼梯半中间,他又转身下来,站在堂屋中间,自搔头发自问道:“咦!我忘了一件什么事,想不起来,但并没有忘记什么东西。哦,是了,我的皮包没有拿回来。吴嫂,暂不开饭我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吴嫂和他捧着茶壶走来,笑道:“喝杯茶再走吗。应了那句话,硬是抢金子。”他道:“我把皮包丢在写字间了。有图章在里面,回头我等着用。”吴嫂笑道:“硬是笑人。皮包你交给我,我送到楼上去了,你不晓得?”范宝华笑道:“是的是的,你在门外头就接过去了,不过我总忘记了一件事。”
吴嫂斟了一杯茶,双手递给他,笑道:“不要勒个颠三倒四。是不是没看着晚报?”他道:“不是为了夜报,但我的确也忘了看,你给我拿来吧。”他端了茶杯,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喝着,眼睛还是望了茶的颜色出神,见杯子里漂着两片小茶叶,他就看这两片茶叶的流动。
吴嫂站在身边道:“看报,不要啥子,你回回作金子都赚钱,这回还是赚钱。”她把晚报放在他茶杯子上,笑道:“你看报,好大的一个金字。”范宝华顺眼向报上看去,果然是报上的大题目,有一个金字。这个金字,既是吴嫂所认得的,当然他更是触目惊心,立刻放下茶杯,将晚报拿起来看。欧洲的战事国内的战事,他都不去注意,还是看本市版的社会新闻。那题目是这样的写着:“黄金加价,即将实现。”他立刻心里跟着跳了两跳。
他还怕看得有什么错误,两手捧了报,站在悬着电灯光底下,仔细看着。那新闻的大意,是黄金加价问题,已有箭在弦上之势,日内即将发表,至于加价多少却是难说,黄金问题,必定有个很大的变化。若是不加价,政府可能就会停止黄金政策的继续发行。老范看了那新闻,觉得对于自己所得的消息,并没有错误。他把报看过之后,又重新地再看一遍。心里想着,总算不错,今天预先得着了消息,赶快就抓头寸。这消息既然在晚报上登出来了,那不用说,明天日报会登得更为热闹。回头李步祥把主顾带着来了,只要给现钱,我什么条件都可以接受。
他这样的想着,将报拿着,两手背在身后,由屋子里踱到院子里去,由院子里又踱到屋子里来,就是这样来回地走着。吴嫂把饭菜放到堂屋里桌上,他就像没有看到似的还是来回地走着。吴嫂叫了几声,他也没有听到。吴嫂急了,就走过来牵着他的衣袖道:“朗个的?想金子饭都不吃唆?”范宝华这才坐下来吃饭。可是他心里还不住地想着,假如李步祥失败,就要错过一个绝大的发财机会。他正吃着饭,突然地放下筷子碗,将手一拍桌子道:“只要有现款,什么条件,我都可以接受。”
吴嫂站在一边望了他,脸上带了微笑,正有一句话要问他。桌子一响,她吓了身子震动着一跳,笑道:“啥子事?硬是有点神经病。”范宝华回头看了她笑道:“你懂得什么,你要在我这个境遇,你会急得飞起来呢。”
李步祥在门外院子里答言道:“范先生,有客来了。”范宝华放下筷子碗,迎到屋子外面来,口里连说着欢迎。但他继续到第三个欢迎名词的时候,感觉到不妥,还不知道来的人属于百家姓上哪一姓,怎好就说出欢迎的话来?因之,立刻把那声音缩小了。
随着李步祥走进屋子来的,也是一位穿西服的下江人。他黄黄的脸,左边腮上,有个黑痣,上面还长了三根黄毛。这个人在市面上有名的,诨号穿山甲。范宝华自认得他。问道:“周经理,好久不见,用过晚饭没有?”他笑道:“我们不能像范先生这样财忙,现在已是九点多钟了,岂能没有吃过晚饭?你可以自便,等着你用过了饭,我们再谈吧。”
范宝华饿了,不能不吃,而又怕占久了时间会得罪了这上门的主顾,将客人让着在椅子上坐下了,又敬过了一遍茶烟,这才坐下去将筷子碗对着嘴,连扒带倒,吃下去一碗饭,就搬了椅子过来,坐在面前相陪。先就说了几声对不起。
李步祥怕他们彼此不好开口,先笑道:“周老板很痛快的。我把范兄的意思和他说了,他说在商业上彼此帮忙,一切没有问题。”范宝华连说很好,又递了一遍纸烟。
那穿山甲周老板笑道:“都是下江商人,什么话不好说。那个单子,我已经算好了,照原码七折估计,共是二百四十二万。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我们就照单子付款。不过那时间太晚了,连夜要抓许多现款,实在不是容易事。现在我只找到二百万本票,已经带来,都是中央银行的,简直当现钞用。这对于范老板那是太便利了。”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只透明的料器夹子,可以看到里面全是本票和支票。他掏出几张本票,交到范宝华手上,笑道:“这是整整二百万。至于那四十二万零头,开支票可以吗?”
范宝华虽然不愿意,可是接过了人家二百万本票,就不好意思太坚执了自己的意见,点头道:“当然也可以。不过我明天上午就得当现款用,支票就要经过银行一道交换的手续与时间。”穿山甲道:“若是范老板一定要本票,今晚上我去和你跑两家同业,作私人贴现,也许可以办到。为了省去麻烦起见,两万你不要了,我去找四十万现钞给你,好不好。”
范宝华道:“若是贴现的话,我还是要本票,两万就不要了吧。”穿山甲向他笑道:“痛快,三言两语,一切都说妥了,不过这批五金,并不是我要,我和别人拉拢的,大家都是朋友,我不能说要佣金的话,你总得请请客。”
范宝华笑道:“没有问题,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饭。”穿山甲笑道:“彼此都忙,也许没有工夫。我看你单子上开有灯泡两打,你又涂掉了,大概因为不属于五金材料的缘故。你就把两打灯泡送给我吧。”范宝华道:“这是我自己留着用的。好吧,我送一打给你。”穿山甲道:“好,就是那么办。我现在还是把那四十二万的支票给你,以表示信用。你现在开张收条给我,并在单子上注明,照单子提货,不付退款,并注明加送灯泡一打。”
范宝华也没有考虑,就全盘答应了。穿山甲的一切,好像都是预备了的,就在料器夹子里,掏出一张现成的支票给他。范宝华看时,数目是四十万,日子还开去十天。因笑道:“不对呀,周老板,这是期票。”他道:“这是人家开给我的支票,当然不能恰好和你所要的相符,反正这支票我是作抵押的,又不当现钞给你。过两小时也许不到两小时,我就会拿本票或现钞来换的。”
范宝华因他已经交了二百万本票,也就只好依照他的要求,写了一张收据和提货单子给他。并注明如货色不对,可以退款。他接到那单子,就笑问道:“货在哪里呢?我好雇车子搬走。”
范宝华道:“货在家里现成,夜不成事,你明天来搬还晚了吗?”穿山甲笑道:“夜不成事,我怎么给你货款呢?我又怎么答应着给你拿支票去贴现呢?货不是我买的,我已经交代过了,交了款,我拿不到货回去,我怎么交代?”他说到这里,已不是先前进门那种和颜悦色。脸子冷冷的,自取了纸烟,擦着火柴吸烟,来个一语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