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匪人将手枪比着家树的额角,只听到拍达一声,原来李二疙疸,已在一边看见,飞起一脚,将手枪踢到一边去了。抢上前一步,执着他的手道:“你这是做什么,发了疯了吗?”那人笑道:“我枪里没有了子弹,骇唬骇唬他,看他胆量如何。谁能把财神爷揍了!”李二疙疸道:“他那个胆量,何用得试。你要把他骇唬死了怎么办?别废话了,走吧。”于是五个匪人,轮流搀着家树,就在黑暗中向前走。家树惊魂甫定,见他又要带着另走一个地方,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心里慌乱,脚下七高八低,就跟了他们走。约摸走了二十里路,东方渐渐发白,便有高山迎面而起。家树正待细细的分别四向,胡狗子却撕下了一片小衣襟,将他的眼睛,重重包起,他扶着匪人,又走了一程,只觉得脚下,一步一步向高登着山。是不是迎面那高山,却不知道。一会工夫,脚下感着无路,只是在斜坡上带爬带走,脚下常常的踏着碎石,和挂着长刺,虽然有人搀着,也是一走一跌,分明是在乱山上爬,已走的不是路了。走了许久,脚下才踏着石台阶,听着几个匪人推门响。继而脚下又踏着很平正的石板,高山上哪里有这种地方,却不知是什么人家?后来走到长桌边,闻到一点陈旧的香味,这才知道是一所庙。

匪人将家树让在一个草堆上坐下,他们各自忙乱着,好像他们是熟地方,却分别去预备柴水。后来他们就关上了佛殿门,弄了一些枯柴,在殿中间烧着火。五个匪人,都围了火坐在一处,商量着暂熬过今天,明天再找地方。家树听到他们又要换地方,家里人是越发不容易找了,心里非常焦急。这天五个匪人都没有离开,就火烧了几回白薯吃。李二疙疸道:“财神爷!将就一天吧,明天我们就会想法子给你弄点可口的。”家树也不和他们客气,勉强吃了两个白薯;只是惊慌了一夜,又跑了这些路,哪里受得住。柴火一熏,有点暖气,人只是要睡。迷迷糊糊的就睡了一天,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得正香甜的时间,忽觉自己的身子让人一夹,那人很快的跑了几步,就将自己放下。只听得有人喝道:“呔!你这些毛贼,给我醒过来,大丈夫明人不做暗事。”家树听那声音,不是别人,正是关寿峰。这一喜非同小可,也顾不得什么利害,马上将扎住眼睛的布条向下一扯,只见秀姑也来了。她和寿峰齐齐的站在佛殿门口,殿里烧的枯柴,还留着些摇摆不定的余焰,照见李二疙疸和同伙都从地上草堆里,一骨碌的爬起来,寿峰喝道:“都给我站着。你们动一动,我这里两管枪一齐响。”原来寿峰秀姑各端了一枝快枪,一齐拿着平直,向了那五个匪人瞄准,他们果然不动,李二疙疸垂手直立微笑道:“朋友!你们是哪一路的?有话好说,何必这样?”寿峰道:“我们不是哪一路,不要瞎了你的狗眼,你们身边的两枝快枪,我都借来了,你们腰里还拴着几枝手枪,一齐交出来,我就带着人走。”说时,将枪又举了一举,李二疙疸一看情形不好,首先就在身上掏出手枪来,向地下一丢,笑道:“这不算什么,走江湖的人,走顺风的时候也有,翻船的时候也有。”接着又有两个人,将手枪丢在地下,寿峰将枪口向里拨着,让他们向屋犄角上站,然后只一跳跳到屋子中间,将手枪捡了起来,全插在腰里板带上,复又退到殿门口,点了点头,笑道:“我已经知道你们身上没有了枪,可是别的家伙,保不住还有;我得在这里等一等了。”说着,就身上插的手枪,取出一枝交给秀姑道:“你带着樊先生先下山,这几个人交给我了,准没有事。”秀姑接了手枪,将身子在家树面前一蹲,笑道:“现在顾不得许多了,性命要紧,我背着你走吧。”家树一想也不是谦逊之时,就伸了两手,抱住秀姑的脖子,她将快枪夹在胁下,两手向后,托着家树的膝盖,连蹦带跑,就向前走。黑夜之间,家树也不知经过些什么地方,一会儿落了平地,秀姑才将家树放下来,因道:“在这里等一等家父吧,不要走失了。”家树这才觉得性命是自己的了。抬头四望,天黑星稀,半空里呼呼的风吹过去,冷气向汗毛孔里钻进,不由人不哆嗦起来。秀姑也抬头看了一看天色。笑道:“樊先生!你身上,冷得很厉害吧?破大袄子穿不穿?”说着,只见她将身一耸,爬到树上去,就在树上取下一个包袱卷,打了开来。正是三件老羊皮光套子,就拿了一件提着领,披到家树身上。家树道:“这地方哪有这样东西,不是大姑娘带来的吗?”秀姑道:“我们爷儿俩原各有一件,又给你预备下一件,上山的时候,都系在这树上的。”家树道:“难得关大叔和大姑娘想得这样周到,教我何以为报呢?”秀姑听了这话,默然不语,却靠了树干站住。彼此静静的站立一会,只听到一阵脚步响,远远的寿峰问道:“你们到了吗?”秀姑答应到了。寿峰倒提着那枝快枪,到了面前,家树迎上前向寿峰跪了下去。寿峰丢了枪,两手将他搀起来道:“小兄弟!你是个新人物,怎样行这种旧礼!”家树道:“大叔这大年纪,为小侄冒这大危险来相救,小侄这种感激,也不知道要由何说起。”寿峰哈哈笑道:“你别谢我,你谢老天。他怎么会生我这一个好管闲事的人哩。”家树便问:“何以知道这事,前来相救?”寿峰道:“你这件事,报上已经登的很热闹了。我一听到,就四处来访。我听到我徒弟王二秃子说,甜枣林里,有几个到乡下来的贩枣子贩柿子的客人,形迹可疑,我就和我几个徒弟,前后一访,果然不是正路。昨夜正想下手,恰好军队和他们开了火,我躲在军队后面,替你真抓了两把汗。后来我听到军队里人只嚷人跑了,想你已经脱了险。一早的时候,我装着过路,看到地沟里有好几处人爬的痕迹,都向着西北,我一直寻到大路上,还看到有些枪托的印子,我这就明白了,他们上了这里的大山。这山有所玄帝庙,好久没有和尚,我想他们不到这里来,还上哪里去藏躲?所以我们爷儿俩,趁着他们昨天累乏了,今天晚上好下他们的手。他们躲在这山上,作梦也不会想到有人算计他,就让我便便易易的将你救出来了。不然我爷儿俩,可没有枪,只带了两把刀,真不容易办这事呢!”说毕,哈哈大笑了。这时,远远的有几声鸡啼,关寿峰道:“天快亮了,我们走吧。老在这里,仔细贼跟下来,这两根长枪,带着走可惹人注意。我们把它毁了,扔在深井里去吧。”于是将子弹取下,倒拿了枪,在石头上一顿乱砸,两枝枪都砸了,寿峰一齐送到路旁一口井边,顺手向里一抛,口里还说道:“得!省了留着害人。”于是他父女披上老羊裘,和家树向大路上走。

约走有二三里路,渐渐东方发亮。忽听到后面一阵脚步乱响,似乎有好几个人追了来。寿峰站住一听,便对秀姑道:“是他们追来了。你引着樊先生先走,我来对付他们。”说着,见路边有高土墩,掏出两枝手枪,便蹲了身子,隐在土墩后。不料那追来的几个人,并不顾虑,一直追到身前,他们看见面前有个土堆,似乎知道人藏在后面,就站定了嚷道:“朋友!你拿去的手枪,可没有子弹,你把快枪扔了,我们不怕你了。我们现在也没带枪,是好汉,你出来给我们比一比。”寿峰听了这话,将手枪对天空放了一下,果然没有子弹;本想走出来,又怕匪人有枪弹,倒上了他的当,且不作声,看他们怎么样。只在这时,早有一个人跳上土墩,直扑了过来;寿峰见他手上,明晃晃拿着一把刀,不用说,真是没有枪,于是将手枪一扔,笑道:“来得正好。”身子一偏,向后一蹲一伸,就捞住了那人一条腿,那人拍咤一声倒在地下;寿峰一脚踢开了他手上的刀,然后抓住他一只手,举了起来,向对面一扔,笑道:“饭桶!去你的吧。”两个匪人正待向前,被扔的人一撞,三个人滚作一团。寿峰在朦胧的晓色里,看见后面还站着两个人,并没有枪,这就不怕了。走上前一笑道:“就凭你这几个脚色,想来抢人,回去吧,别来送死!”有个人道:“老头子,你姓什么?你没打听我李二疙疸,不是好惹的吗?”寿峰说不知道,李二疙疸见他直立不敢上前。另一个匪人,手上举了棍子,不管好歹,劈头砍来,寿峰并不躲闪,只将右手抬起一隔,那棍子扑在胳膊上,直飞入半空里去。那人哎哟了一声,身子一晃,向前一扑,寿峰把腿一扫,他就滚在地上。先两个被撞在地上的,这时一齐过来,都让寿峰一闪一扫一推,再滚了下去。李二疙疸站在老远的道:“朋友!我今天算栽了筋斗,认识你了。”说毕,转身便走。寿峰笑道:“我要进城去,没工夫和你们算帐,便宜了你这小子。”说毕,捡起两枝手枪,也就转身走了。秀姑和家树在一旁高坡下迎出来,笑道:“我听到他们没动枪,知道不是你的对手,我就没上前了。”于是三人带说带走,约模走了十几里路,上了一个市集。这里有到北京的长途汽车,三人就搭了长途汽车进城。

到了城里下车,寿峰早将皮裘武器作了一卷,交给秀姑,吩咐她回家,却亲自送家树到陶伯和家来。家树在路上问道:“大叔原来还住在北京城里,在什么地方呢?”寿峰笑道:“过后自知,现在且不必问。”二人雇了人力车,乘到陶家,正有樊端本一个听差在门口,一见家树,转身就向里嚷道:“好了好了,侄少爷回来了!”家树走到内院时,伯和夫妇和他叔叔都迎了出来。伯和上前一步,执着他的手道:“我们早派人和前途接洽多次,怎么没交款,人就出来了呢?”家树道:“一言难尽。我先介绍这位救命大恩人。”于是把关寿峰向大家介绍着,同到客厅里,将被救的事说了一遍。樊端本究竟是入世很深的人,看到寿峰精神矍铄,气宇轩昂,果然是位豪侠人物,走上前,向他深深三个大揖,笑道:“大恩不言报,我只是心感,不说虚套了。”寿峰道:“樊监督!你有所不知,我和令侄,是好朋友;朋友有了患难,有个不相共的吗?你不说虚套,那就好。”刘福这时正在一边递茶,寿峰一摸胡子,向他笑道:“朋友!你们表少爷,交我这老头子,没有吃亏吧。你别瞧在天桥混饭吃的,九流三教,什么都有,可是也不少够朋友的,以后没事,咱们闹两壶谈谈,你准会知道练把式的,敢情也不错。”刘福羞了一大通红的脸,不敢说什么,自退去了。寿峰拱拱手道:“大家再会!”起身就向外走。家树追到大门口,问道:“大叔!你府上在哪里?我也好去看你啊。”寿峰笑道:“我倒忘了,大喜胡同你从前住的所在,就是我家了。”说毕,笑嘻嘻的而去。家树回家,又谈起往事,才知道叔叔为赎票而来,已出价到五万,事被军队知道,所以有一场夜战。说到关寿峰父女,大家都嗟赏不已,樊端本还非和他换帖不可。这日家树洗澡理发,忙乱一阵,早早休息。

次日早上,便向大喜胡同来看寿峰。不料刮了半夜北风,便已飘飘****,下了一场早雪。走上大街一看,那雪都有一尺来深,南北遥遥,只是一片白。天上的雪片,正下得紧,白色的屋宇街道,更让白色的雪片,垂着白络,隐隐的罩着,因之一切都在朦胧的白雾里。家树坐了车子,在寒冷的白雾里,穿过了几条街道,不觉已是大喜胡同。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一进这胡同,便受着奇异的感觉;又是欢喜,又是凄惨。自己原将大衣领子拉起来挡着脸,现在把领子放下,雪花乱扑在脸上,也不觉得冷。忽然有人喊道:“这不是樊大爷?”说着,一个人由车后追了上前来。家树看时,却是沈三玄。他穿着一件灰布棉袍子,横一条,直一条,都是些油污墨迹。头上戴的小瓜皮帽,成了膏药一样,沾了不少的雪花。他缩了脖子,倒提一把三弦子,喷着两鼻孔热气,追了上来,手扶着车子。家树跳下车来,给了车钱,便问道:“你怎么还是这副情形。你的家呢?”沈三玄不觉蹲了一蹲,给家树请了个半腿儿安,哭丧着脸道:“我真不好意思再见你啦!老刘一死,我们什么都完了。关大叔真仗义,他听到大夫说,凤喜的病,要用她心里愿意的事,愿意的人,时时刻刻在面前逗引着,或者会慢慢醒过来。恰好这里原住的房子又空着,他出了钱,就让我们搬回来。”家树不等他说完,便问道:“凤喜什么病?怎么样了?”沈三玄道:“从前她是整天的哭,看见穿制服的人,不问是大兵,是巡警,或者是邮差,就说是来枪毙她的,哭的更厉害。搬到大喜胡同来了,倒是不哭;又老是傻笑。除了她妈,什么人也不认得。大夫说她没有什么记忆力了。这大的雪,你到家里坐吧。”说着,引着家树上前,白雪中那两扇小红门,格外触目,只是墙里两棵槐树,只剩杈杈桠桠的白干,不似以前绿叶阴森了。那门半掩着,家树只一推,就像身子触了电一样,浑身麻木起来。首先看到的,便是满地深雪;一个穿黑布裤红短袄子的女郎,站在雪地里,靠了槐树站住;两只脚已深埋在雪里。她是背着门立住的,看她那蓬蓬的短发上,洒了许多的雪花,脚下有一只大碗,反盖在雪上,碗边有许多雪块,又圆又扁,高高的叠着,倒像银币。那正是用碗底印的了,北京有些小孩子们,在雪天喜欢这样印假洋钱玩的。有人在里面喊道:“孩子!你进来吧,一会儿樊大爷就来了。我怕你闹,又不敢拉你,冻了怎么好呢?”这时门一响,那女郎突然回过脸来,正是凤喜。脸色白如纸,又更瘦削了。沈三玄上前道:“姑娘!你瞧,樊大爷真来了。”只这一声,沈大娘寿峰父女,全由屋里跑了出来。秀姑在雪地里牵着凤喜的手,引她到家树面前,问道:“大妹子!你看看这是谁?”凤喜微微的偏着头,对家树呆望着,微微一笑,又摇摇头;家树见她眼光一点神也没有,又是这副情形,什么怨恨也忘了。便对了她问道:“你不认得我吗?你只细细想想看。”于是拉了她的手,大家一路进屋来。家树见屋里的布置,大概如前,自己那一张大相片,还微笑的挂着,只是中间有几条裂缝,似乎是撕破了,重新拼拢的了。屋子中间,放了一个白煤炉子。凤喜伸了一双光手,在火上烘着,偏了头,只是看家树。看的时候,总是笑吟吟地,家树又道:“你真不认得我了吗?”她忽然跑过来,笑道:“你们又拿相片儿冤我。可是相片儿不能够说话啊,让我摸摸看。”于是站在家树当面,先摸了一摸他周身的轮廓,又摸着他的手;又摸着他的脸。凤喜摸的时候,大家看她痴得可怜,都呆呆的望着她。家树一直等她摸完了,才道:“你明白了吗?我是真正的一个人,不是相片啦。相片在墙上不是?”说着一指,凤喜看看相片,看看人,笑容收起来,眼睛望了家树,有点转动,闭上眼,将手扶着头,想了一想,复又睁开眼来点点头道:“我……我……记……记起来了,你是大爷,不是梦!不是梦!”说时,手抖颤着,连说不是梦,不是梦,接上,浑身也抖颤起来。望了家树有四五分钟,哇的一声,哭将起来。沈大娘连忙跑了过来,将她搀着道:“孩子!孩子!你怎么了?”凤喜哭道:“我哪有脸见大爷呀。”说着,向**趴了睡着,更放声大哭起来。家树看了这情形,一句话说不得,只是呆坐在一边。寿峰摸着胡子道:“她或者明白过来了。索性让她躺着,慢慢的醒吧。”于是将凤喜鞋子脱了,让她和衣在**躺下,大家都让到外面屋子里来坐。其间沈大娘沈三玄一味的忏悔,寿峰一味的宽解,秀姑常常微笑;家树只是沉思,却一言不发。寿峰知道家树没有吃饭,掏出两块钱来,叫沈三玄买了些酒菜,约着围炉赏雪。家树也不推辞,就留在这里。大家在外面坐时,凤喜先是哭了一会,随后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等到大家吃过饭时,凤喜却在里面呻吟不已。沈大娘为了她却进进出出好几回,出来一次,却看家树脸色一次;家树到了这屋里,前尘影事,一一兜上心来,待着是如坐针毡,走了又觉有些不忍。寿峰和他谈话,他就谈两句,寿峰不谈话,他就默然的坐着。这时他皱了眉,端了一杯酒,只用嘴唇一点一点的呷着,仿佛听到凤喜微微的喊着樊大爷。寿峰笑道:“老弟!无论什么事,一肚皮包容下去。她到了这种地步,你还计较她吗?她叫着你,你进去瞧瞧她吧。”家树道:“那么,我们大家进去瞧瞧吧。”沈大娘将门帘挂起,于是大家都进来了。只见凤喜将被盖了下半截,将两只大红袖子露了出来。那一张白而瘦的脸,现时却在两颊上露出两块大红晕;那一头的蓬头发,更是散了满枕。她看见家树,那一张掩在蓬蓬乱发下的小脸,微点了一点,手半抬起来,招了一招,又指了一指床。家树会意,走近前一步,要在床沿上坐下,回头一见有这些人,就在凤喜床头边一张椅子上坐下。秀姑环了一只手,正靠在这椅子背上呢。凤喜将身子挪一挪,伸手握着了家树的手道:“这是真的,这不是梦。”说着,露齿一笑道:“哈哈!我梦见许多洋钱,我梦见坐汽车,我梦见住洋楼。……呀!他要把我摔下楼,关大姐,救我救我。”说着,两手撑了身子,从**要向上一坐;然而她的气力不够;只昂起头来,两手撑不住,便向下一倒。沈大娘摇头道:“她又糊涂了,她又糊涂了。嗳!这可怎么好呢?我空欢喜了一阵子了。”说着便流下泪来。寿峰也因为信了大夫的主意,凤喜一步一步有些转头的希望了,而今她不但不见好,连身体都更觉得衰弱,站在身后,摸着胡子点了一点头道:“这孩子可怜!”家树刚才让凤喜的手摸着,只觉滚热异常。如今见大家都替她可怜,也就作声不得,大家都寂然了。只听到一阵呼噜呼噜的风过去,沙沙沙!扑了一窗子的碎雪,阴暗的屋子里,那一炉子煤火,又渐渐的无光了,便觉得加倍的凄惨。外面屋子里,吃到半残的酒菜,兀自摆着,也无人过问了。再看凤喜时,闭了眼睛,口里不住的说道:“这不是梦,这不是梦!”家树道:“我来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这样子,倒是我害了她了。索性请大夫来瞧瞧吧。”沈大娘道:“那可是好,只是大夫出诊的诊金,听说是十块……”家树道:“那不要紧,我自然给他。”大家商议了一阵,就让沈三玄去请那普救医院的大夫。沈大娘去收拾碗筷;关氏父女和家树三人,看守着病人。家树坐到一边,两脚踏在炉上烤火,用火筷子不住的拨着黑煤球;寿峰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点点头,又叹叹气;秀姑侧身坐在床沿上,给凤喜理一理头发,又给她牵一牵被,又给她按按脉,也不作声。因之一屋四个人,都很沉寂。凤喜又睡着了。

约有一个钟头,门口汽车喇叭响,家树料是大夫到了,便迎出来。来的大夫,正是从前治凤喜病的;他走进来,看看屋子,又看看家树,便问道:“刘太太家是这里吗?”家树听了“刘太太”三个字,觉得异常刺耳,便道:“这是她娘家。”那大夫点着头,跟了家树进屋。不料这一声喇叭响,惊动了凤喜,在**要爬起来,又不能起身,只是乱滚,口里嚷道:“鞭子抽伤了我,就拿汽车送我上医院吗?大兵又来拖我了,我不去,我不去。”关氏父女,因大夫进来,便上前将她按住,让大夫诊了一诊脉。大夫给她打了一针,说是给她退热安神的,便摇着头走到外边屋子来,问了一问经过,因见家树衣服不同,猜是刘将军家的人,便道:“我从前以为刘太太症不十分重,把环境给她转过来,恶印象慢慢去掉,也许好了;现在她的病突然加重,家里人恐怕不容易侍候,最好是送到疯人院去吧。”说着又向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因道:“那是官立的,可以不取费的,请你先生和家主商量吧。精神病,是不能用药治的,要不然,在这种设备简单的家庭,恐怕……”说着,他淡笑了一笑,家树看他坐也不肯坐,当然是要走了,便问:“送到疯人院去,什么时候能好?”大夫摇头道:“那难说。也许一辈子……但是她或者不至于,好在家中人若不愿意她在里面,也可以接出来。”家树也不忍多问了,便付了出诊费,让大夫走。沈大娘垂泪道:“我让这孩子拖累的不得了,若有养病的地方,就送她去吧。我只剩一条身子,哪怕去帮人家呢,也好过活了。”家树看凤喜的病突然有变,也觉家里养不得病。设若家里人看护不周,真许她会闹出什么意外,只是怕沈大娘不答应,也就不能硬作主张;现在她先声明要把凤喜送到疯人院去,那倒很好,就答应愿补助疯人院的费用,明天叫疯人院用病人车来接凤喜。大家把这件事商量了个段落,沈大娘已将白炉子新添了一炉红火进来,她端了个方凳子,远远的离了火坐着,十指交叉,放在怀里,只管望了火,垂下泪来道:“以后我剩一个孤鬼了,这孩子活着像……”连忙抄起衣襟捂了嘴,肩膀颤动着,只管哽咽。秀姑道:“大婶!你别伤心。要不,你跟我们到乡下过去。”寿峰道:“你是傻话了。人家一块肉放在北京城里呢,丢得开吗?”家树万感在心,今天除非不得已,总是低头不说话,这时忽然走近一步,握着寿峰的手道:“大叔!我问了好几次了,你总不肯将住所告诉我,现在我有一个两全的办法,不知道你容纳不容纳?”寿峰摸了胡子道:“我们也并不两缺呀,要什么两全呢?”家树被他一驳,倒愣住了不能说了。寿峰将他的手握着,摇了两摇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什么办法呢?”家树偷眼看了看秀姑,见她端了一杯热茶,喝一口,微微呵一声,似乎喝得很痛快,因道:“我们学校里,要请国术教师,始终没有请着,我想介绍大叔去。我们学校,也是乡下,附近有的是民房,您就可以住在那里,而且我们那里有附属平民的中小学,大姑娘也可以读书,将来我毕了业,我还可以陪大叔国里国外,大大的游历一趟。”说着,偷眼看秀姑,秀姑却望着她父亲微笑道:“我还念书当学生去,这倒好,八十岁学吹鼓手啦。”寿峰点点头道:“你这意思很好。过两天,天气晴得暖和了,你到西山环翠园我家里去仔细商量吧。”家树不料寿峰毫不踌躇,就答应了,却是苦闷中的一喜,因道:“大叔家里就住在那里吗?这名字真雅。”寿峰道:“那也是原来的名字罢了。”沈三玄在屋里进进出出,找不着一个搭言的机会,这时便插嘴道:“这地方很好,我也去过哩。”他说着,也没有谁理他。他又道:“樊大爷!你还念书吗?你随便就可弄个差使了。你叔老太爷不是很阔么?你若是肯提拔提拔我,要不,……嘿嘿!……给我荐个事,赏碗饭吃。”家树见他的样子,就不免烦恼,听了这话,加倍的不入耳,突然站起来,望着他道:“你们的亲戚,比我叔叔阔多着呢。”只说了这两句,坐下来望着他,又作声不得。寿峰道:“嗳!老弟!你为什么和他一般见识?三玄!你还不出去么?”沈三玄垂了头,出屋子去了。沈大娘正想有番话要说,又默然了。寿峰道:“好大雪!我们找一个赏雪的地方,喝两盅去吧。”家树也真坐不住了,便穿了大衣起身。正要走时,却听到微微有歌曲之声,仔细听时,却是“……忽听得孤雁一声叫,叫得人真个魂销呀。可怜奴的天啦,天啦!郎是个有情的人,如何……”这正是凤喜唱着《四季相思》的秋季一段。凄楚婉转,还是当日教她唱的那种音韵,不觉呆了。寿峰道:“你想什么?”家树道:“我的帽子呢!”寿峰道:“你的帽子,不是在你头上吗?你真也有些精神恍惚了。”家树一摸,这才恍然,未免有点不好意思,马上就跟了寿峰走去。

二人在中华门外,找了一家羊肉馆子,对着皇城里那一片琼楼玉宇,玉树琼花,痛饮了几杯。喝酒的时间,家树又提到请寿峰就国术教师的事,寿峰道:“老弟!我答应了你,是冤了你;不答应你,是埋没了你的好意。我告诉你说,我是为沈家姑娘,才在大喜胡同借住几天,将来你到我家里去看看,你就明白了。”家树见老头子不肯就,也不多说。寿峰又道:“咱们都有心事,闷酒能伤人,八成儿就够,别再喝了。你精神不大好,回家去休息吧。医院的事,你交给我了,明天上午,大喜胡同会。”家树真觉身子支持不住,便作别回家。到了次日,天色已晴;北方的冬雪,落下来是不容易化的。家树起来之后,便要出门,伯和说:“吃了半个多月苦,休息休息吧。满城是雪,你往哪里跑呢?”家树不便当了他们的面走,只好忍耐着,等到不留神,然后才上大喜胡同来。老远的就看见医院里一辆接病人的厢车,停在沈家门口,走进她家门。沈大娘扶着树,站在残雪边,哭得涕泪横流,只是微微的哽咽着,张了嘴不出声,也收不拢来。秀姑两个眼圈儿红红的跑了出来,轻轻的道:“大婶!她快出来了,你别哭呀。”沈大娘将衣襟掀起,极力的擦干眼泪,这才道:“大爷!你来得正好,不枉你们好一场,你送送她吧。这不就是送她进棺材吗?”说着,又哽咽起来。秀姑擦着泪道:“你别哭呀,快点让她上车,回头她的脾气犯了,可又不好办。”家树见她这样,也为之黯然,在一边移动不得。寿峰在里面喊道:“大嫂!你进来搀一搀她吧。”沈大娘在外面屋子里,用冷手巾擦了一把脸,然后进屋去。不多一会儿,只见寿峰横侧身子,两手将凤喜抄住,一路走了出来。凤喜的头发,已是梳得油光,脸上还扑了一点胭脂粉,身上却将一件紫色缎夹衫罩在棉袍上,下面穿了长统丝袜,又是一双单鞋。沈大娘并排走着,也搀了她一只手,她微笑道:“你们怎么不换一件衣裳?箱子里有的是,别省钱啦!”她脸上虽有笑容,但是眼光是直射的。出得院来,看见家树,却呆视着,笑道:“走呀!”我们听戏去呀,车在门口等着呢。”望了一会,忽然很惊讶的将手一指道:“他,他,他是谁?”寿峰怕她又闹起来,夹了她便走。连道:“好戏快上场了。”凤喜走到大门边,忽然死命的站住,嚷道:“别忙,别忙!这地下是什么?是白面呢,是银子呢?”沈大娘道:“孩子!你不知道吗?这是下雪。”她这样一耽误,家树就走上前了,凤喜笑道:“七月天下雪,不能够。我记起来了,这是作梦。梦见樊大爷,梦见下白面。”说着,对家树道:“大爷!你别吓唬我,相片不是我撕的……”说着,脸色一变,要哭起来,汽车上的院役,只管向寿峰招手,意思叫他们快上车。寿峰又一使劲,便将凤喜抱进了车厢。却只有沈大娘一人跟上车去,她伸出一只手来,向外乱招。院役将她的手一推,砰的一声关住了车门,车厢上有个小玻璃窗,凤喜却扒着窗户向外看,头发又散乱了,衣领也歪了,却只管对着门口送的人笑道:“听戏去……”地上雪花乱滚,车子便开走了。

关氏父女、沈三玄和家树同站在门口,都作声不得。家树望了门口两道很宽的车辙,印在冻雪上,叹了一口气,只管低着头抬不起来,寿峰拍了他的肩膀道:“老弟!你回去吧。五天后,西山见。”家树回头看秀姑时,她也点头道:“再见吧。”在她说这三个字,嘴角微动,似乎收了泪痕要笑,而又笑不出来。家树一点头,正待要走,沈三玄满脸堆下笑来,向家树请了一个安道:“过两天我到陶公馆里和大爷问安去,行吗?”家树随在身上掏了几张钞票,向他手上一塞,板着脸道:“以后我们彼此不认识。”回头对寿峰道:“我五天后准到。”掉转身便走了。这时地下的冻雪,本是结实的,让行人车马一踏,又更光滑了。家树只走两步,扑的一声,便跌在雪里。寿峰赶上前来,问怎么了?家树站起来,说是路滑,扑了一扑身上的碎雪,两手抄了一抄大衣领子,还向前走。不知道什么缘故,也不过再走了七八步,脚一滑,人又向深雪里一滚,秀姑哟了一声,跑上前来,正待弯腰扶他,见他已爬起来,便缩了手。家树站起来,将手扶着头,皱眉头道:“我是头晕吧,怎么连跌两回呢?”这时恰好有两辆人力车过来,秀姑都雇了,对家树笑道:“我送你到家门口吧。”寿峰点点头道:“好!我在这里等你。”家树口里连说不敢当,却也不十分坚拒,二人一同上车,家树车在前,秀姑车在后,路上和秀姑说几句话,她也答应着;后来两辆车,慢慢离远,及至进了自己胡同口时,后面的车子,不曾转过来,竟自去了。家树回得家去,便倒在一张沙发上躺下,也不知心里是爽快,也不知心里是悲惨;只推身子不舒服,就只管睡着。因为樊端本明天一早要回任去,勉强起来,陪着吃了一餐晚饭,便早睡了。

次日,樊端本走了,自己也回学校去,师友们见了,少不得又有一番慰问。及至听说家树是寿峰秀姑救出来的,都说要见一见,最好就请寿峰当国术教师。家树见同学们倒先提议了,正中下怀。到了第五天的日子,坐了一辆汽车,绕着大道直向西山而来。到了碧云寺附近,向乡民一打听,果然有个环翠园,而且园门口有直达的马路。就叫汽车夫,一直开向环翠园。及至汽车停了,家树下车一看,不觉吃了一惊。这里环着山麓,一周短墙,有一个小花园在内,很精致的一幢洋楼,迎面而起。家树一人自言自语道:“不对吧。他们怎么会住在这里?”心里犹豫着,却尽管对那幢洋楼出神,在门左边看看,在门右边又看看。正是进退莫定的时候,忽然看见秀姑由楼下走廊子上跳了下来,一面向前走,一面笑着向家树招手道:“进来啊!怎样望着呢?”家树向来不曾见秀姑有这样活泼的样子,这倒令人吃一惊了,因迎上前去问道:“大叔呢?”秀姑笑道:“他一会儿就来的,请里面坐吧。”说着,她在前面引路,进了那洋楼下,就引到一个客厅去。

这里面陈设得极华丽,两个相连的客厅,一边是紫檀雕花的家具,配着中国古董,一边却是西洋陈设,和绒面沙发。家树心想,小说上常形容一个豪侠人物家里,如何富等王侯,果然不错。心里想着,只管四面张望,正待去看那面字画上的上款,秀姑却伸手一拦,笑道:“就请在这边坐。”家树哪里见她这样随便的谈笑,更是出于意外了。笑道:“难道这还有什么秘密吗?”秀姑道:“自然是有的。”家树道:“这就是府上吗?”秀姑听到,不由格格一笑,点头道:“请你等一等,我再告诉你。”这时,有一个听差送茶来,秀姑望了他一望,似乎是打个什么招呼,接上便道:“樊先生!我们上楼去坐坐吧。”家树这时已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且自由她摆布,便一路上楼去。到了楼上,却在一个书室里坐着;书室后面,是个圆门,垂着双幅黄幔,这里更雅致了,黄幔里仿佛是个小佛堂,有好些挂的佛像,和供的佛龛。家树正待一探头看去,秀姑嚷了一声客来了。黄幔一动,一个穿灰布旗袍的女子,脸色黄黄的,由里面出来。两人一见,彼此都吃惊向后一缩,原来那女子却是何丽娜。她先笑着点头道:“樊先生好哇!关姑娘只说有个人要介绍我见一见,我不料是您。”家树一时不能答话,只呀了一声,望着秀姑道:“这倒奇了。二位怎么会在此地会面?”秀姑微笑道:“大概樊先生是要认为惊人之笔了,说起来,这还得多谢您在公园里给咱们那一番介绍。我搬出了城,也住在这里近边,和何小姐成了乡邻。有一天,我走这园子门口,遇到何小姐,我们就来往起来了。她说:‘搬到乡下来住,要永不进城了。对人说,可说是出了洋哩。’我们这要算是在外国相会了。”说着,又吟吟微笑,家树听她说毕,恍然大悟。此处是何总长的西山别墅,倒又入了关氏父女的圈套了。对着何丽娜,又不便说什么,只好含糊着道:“恕我来得冒昧了。”何丽娜虽有十二分不满家树,然而满地的雪,人家既然亲自登门,却当极端原谅。因之也不追究他怎样来的,免得他难为情,就很客气的,让他和秀姑在书房里坐下。笑问道:“什么时候由天津回来的?”家树随答:“也不多久呢。”问:“陶先生好?”答:“他很好。”问:“陶太太好?”答:“她也好。”问:“前几天这里大雪,北京城里雪也大吗?”家树道:“很大的。”问到这里,何丽娜无甚可问了,便按铃叫听差倒茶。听差将茶送过了,何丽娜才想起一事,向秀姑笑道:“令尊大人呢?”秀姑将窗幔掀起一角,向楼下指道:“那不是?”家树看时,见园墙外,有两匹驴子,一只骆驼,骆驼身上,堆了几件行李,寿峰正赶着牲口到门口呢。家树道:“这是做什么?”秀姑又一指道:“你瞧,那丛树下,一幢小屋,那就是我家了。这不是离何小姐这里很近吗?可是今天,我们爷儿就辞了那家,要回山东原籍了。”家树道:“不能吧。”只说了这三字,却接不下去。秀姑却不理会,笑道:“二位!送送我哇。”说了,起身便下楼,何丽娜和家树便一齐下楼,跟到园门口来。寿峰手上拿了小鞭子,和家树笑着拱了拱手道:“你又是意外之事吧?我们再会了!我们再会了!”何丽娜紧紧握了秀姑的手,低着声道:“关姑娘!到今日,我才能完全知道你,你真不愧……”秀姑连连摇手道:“我早和您说过,不要客气的。”说时,她撒开何丽娜的手,将一匹驴子的缰绳,理了一理。寿峰已是牵一匹驴子在手,家树在寿峰面前站了许久,才道:“我送您一程,行不行?”寿峰道:“可以的。”秀姑对何丽娜笑着道了一声保重,牵了一匹驴子和那匹骆驼先去。家树随着寿峰也慢慢走上大道,因道:“大叔!我知道你是行踪无定的,谁也留不住,可不知道我们还能会面吗?”寿峰笑道:“人生哪有不再相逢的,你还不明白吗?只可惜我为你尽力,两分只尽了一分罢了。天气冷,别送了。”说着和秀姑各上驴背,加上一鞭,便得得顺道而去。

秀姑在驴上先回头望了两望,约跑出几十丈路,又带了驴子转来,一直走到家树身边,笑道:“真的,你别送了,仔细中了寒。”说毕,一掉驴头,飞驰而去。却有一样东西,由她怀里取出,抛在家树脚下。家树连忙捡起看时,是个纸包,打开纸包,有一缕乌而且细的头发,又是一张秀姑自己的半身相片,正面无字,翻过反面一看,却有两行字道:“何小姐说:你不赞成后半截的十三妹,您的良心好,眼光也好,留此作个纪念吧。”家树念了两遍,猛然省悟,抬起头来,她父女已踪影全无了。对着那斜阳偏照的大路,不觉洒下几点泪来。这时身后有人道:“这爷儿俩真好,我也舍不得啊!”家树回头看时,却是何丽娜追来了,她笑道:“樊先生!能不能到我们那里去坐坐呢?”家树连忙将纸包向身上一塞,说道:“我要先到西山饭店去开个房间,回头再来畅谈吧。”何丽娜道:“那么,你今天不回城了,在我舍下吃晚饭好吗?”家树不便不答应,便说准到。于是别了何丽娜,步行到西山饭店,开了一个窗子向外的楼房,一人坐在窗下,看看相片,又看看大路,又看看那一缕青丝,只管想着:这种人的行为真猜不透,究竟是有情是无情呢?照相片上的题字说,当然她是个独身主义者;照这一缕头发说,旧式的女子,岂肯轻易送人的;她就未曾剪发,何等宝贵头发,用这个送我,交情之深,更不必说了。可是她一拉我和风喜复合,二拉我和丽娜相会,又决不是自谋的人。越想越猜不出个道理来,只管呆坐着,到了天色昏黑,何丽娜派听差带了一乘山轿来,说是汽车夫让他休息去了,请你坐轿子去吃饭。家树也是盛意难却,便放下东西,到何家别墅来。那楼下客厅,这时点了一盏小汽油灯,已是照得如白昼一般。刚一进门,脱下大衣,何丽娜便迎上前来,代听差接着大衣和帽子;一见帽子上有许多雪花,便道:“又下雪了吗?这是我大意了,这里的轿子,是个名目,其实是两根杠子,抬一把椅子罢了。让你吹一身雪,受着寒,该让汽车接你才好。”家树笑道:“没关系,没关系。”说着搓了搓手,便靠近炉子坐着。炉子里轰轰的响,火势正旺,一室暖气如春;客厅里桌上茶几上,摆了许多晚菊和早梅的盆景,另外还有秋海棠和千样莲之属,正自欣欣向荣。家树只管看着花,先坐了看,转身又站起来看。何丽娜道:“这花有什么好看的吗?”便也走过来,家树见她脸上已薄施脂粉,不是初见那样黄黄的了。因道:“屋外下雪,屋里有鲜花,我很佩服北京花儿匠技巧。”何丽娜见他说着,目光仍是在花上,自己也觉得羞答答的,便道:“请你喝杯热茶,就吃饭吧。”说着,亲自端了一杯热茶给他。家树刚一接茶杯,便有一阵玫瑰花香,正是新彻的玫瑰茶呢。家树喝着茶,何丽娜便同着一个女仆,在一张圆桌上,相对陈设两副筷碟。接着送上菜来,只是四碗四碟,都是素的,一边放下一碗白饭,也没有酒;最特别的,两个银烛台,点着一双大红洋蜡烛,放在上方,何丽娜笑道:“乡居就是一样不好,没有电灯。”家树倒也没注意她的解释,便将拿在手上出神的茶杯放了,和她对面坐下吃饭。何丽娜将筷子拨了一拨碗里菜,笑道:“对不住,全是素菜。不过都是我亲手做的。”家树道:“那真不敢当了。”何丽娜等他吃了几样菜,便问口味怎样?家树说好。何丽娜道:“蔬菜吃惯了,那是很好的。我一到西山来,就吃素了。”说着,望了家树,看他怎样问话。他不问,却赞成道:“吃素我也赞成,那是很卫生的呀。”何丽娜见他并不问所以然,也只得算了。一直等饭吃完了,女仆来送手巾,收碗筷,收拾已毕,桌上就剩两支红烛;何丽娜和家树对面在沙发上坐下,各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玫瑰茶,慢慢呷着。何丽娜望了茶几上的一盆红梅,问道:“你以为我吃素是为了卫生吗?你都不知道,别人更不知道了。”家树停了一停,才哦了一声道:“是了。密斯何现在学佛了。一个在黄金时代的青年,为什么这样消极呢?”何丽娜抿嘴一笑,放下了茶杯,因走到屋旁话匣子边,开了匣子,一面在一个橱屉里取出话片来放上,一面笑道:“为什么呢?你难道一点不明白吗?”她并不曾注意是什么片子,一唱起来,却是一段《黛玉悲秋》的大鼓书。家树一听到“那清清冷冷的潇湘院,一阵阵的西风吹动了绿纱窗。”不觉手上的茶杯子向下一落,啊呀了一声。所幸落在地毯上,没有打碎,只泼出去了一杯热茶。何丽娜将话匣子停住,连问怎么了?家树从从容容捡起茶杯来,笑道:“我怕这凄凉的调子。”何丽娜笑道:“那么,我换一段你爱听的吧。”说着,换了一张片子了。那片子有大段道口,有一句是:“你们就对着这红烛磕三个头。”这正是《能仁寺》十三妹的一段,家树记起那晚听戏的事,不觉一笑道:“密斯何!你好记心。”何丽娜开了话匣子站到家树面前,笑道:“你的记心也不坏……”只这一句,拍的一声窗户大开,却有一束鲜花,由外面抛了进来。家树走上前,捡起来一看,花上有一个小红绸条,上面写了一行字道:“关秀姑鞠躬敬贺!”连忙向窗外看时,大雪初停,月亮照在积雪上,白茫茫一片乾坤,皓洁无痕,哪里有什么人影。家树忽然心里一动,觉得万分对秀姑不住,不觉悲从中来,猛然的坠下几点泪来。何丽娜因窗子开了,吹进一丝寒风,将烛光吹得闪了两闪,连忙将窗子关了,随手接过这一束花来。家树手上却抽下了一枝白色的**拿着,兀自背着烛光,向窗子立着。何丽娜将花上的绸条看了一看,笑道:“你瞧,关家大姑娘,给我们开这大的玩笑。”家树依然背立着,并不言语。何丽娜道:“她这样来去如飞的人,哪里会让你看到?你还呆望了作什么!”家树道:“眼睛里面,吹了两粒沙子进去了。”说着,用手绢擦了眼睛,回转头来。何丽娜一想,到处都让雪盖着,哪里来的沙子?笑道:“眼睛和爱情一样,里面杂不得一粒沙子的,你说是不是?”说着眉毛一扬,两个酒窝儿一漩,望了家树。

家树呆呆的站着,左手拿了那枝**,右手用大拇指食指,只管抡那花干儿。半晌,微微的笑了一笑。正是……毕竟人间色相空,伯劳燕子各西东。可怜无限难言隐,只在拈花一笑中。然而何丽娜哪里会知道这一笑命意的曲折,就一伸手,将紫色的窗幔,掩了玻璃窗,免得家树再向外看。那屋里的灯光,将一双人影,便照着印在紫幔上。窗外天上那一轮寒月,冷清清的,孤单单的,在这样冰天雪地中,照到这样春气**漾的屋子,有这风光旖旎的双影,也未免含着羡慕的微笑哩。

作者《作完〈啼笑因缘〉后的说话》

对读者一个总答复

在《啼笑因缘》作完以后,除了作一篇序而外,我以为可以不必作关于此书的文字了。不料承读者的推爱,对于书中的情节,还不断的写信到“新闻报馆”去问。尤其是对于书中主人翁的收场,嫌其不圆满,甚至还有要求我作续集的。这种信札,据独鹤先生告诉我,每日收到很多,一一答复,势所难办,就叫我在本书后面作一个总答复。一来呢,感谢诸公的盛意;二来呢,也发表我一点意见。

凡是一种小说的构成,除了命意和修辞而外,关于叙事,有三个写法:一是渲染,二是穿插,三是剪裁。什么是渲染,我们举个例,《水浒》“武松打虎”一段,先写许多“酒”字,那便是武松本有神勇,写他喝得醉到恁地,似乎是不行了,而偏能打死一只虎,他的武力更可知了。这种写法,完全是“无中生有”,许多枯燥的事,都靠着它热闹起来。什么是穿插,一部小说,不能写一件事,要写许多事。这许多事,若是写完了一件,再写一件,时间空间,都要混乱,而且文字不容易贯穿。所以《水浒》“月夜走刘唐”,顺插上了“宋公明杀阎惜姣”那一大段;“三打祝家庄”,又倒插上“顾大嫂劫狱”那一小段。什么叫剪裁,譬如一匹料子,拿来做衣,不能整匹的做上。有多数要的,也有少数不要的,然后衣服成功。——小说取材也是这样。史家作文章,照说是不许“偷工减料”的了;然而我们看《史记》第一篇《项羽本纪》,写得他成了一个慷慨悲歌的好男子,也不过“鸿门”、“垓下”几大段加倍的出力写。至于他带多少兵,打过多少仗,许多许多起居,都抹煞了。我们岂能说项羽除了《本纪》所叙而外,他就无事可纪吗?这就是因为不需要,把他剪了。也就是在渲染的反面,删有为无了。再举《水浒》一个例,史进别鲁达而后,在少华山落草,以至被捉入狱,都未经细表。——我的笔很笨,当然作不到上述三点,但是作《啼笑因缘》的时候,当然是极力向着这条路上走。

明乎此,读者可以知道本书何处是学渲染,何处是学穿插,何处是学剪裁了。据大家函询,大概剪裁一方面,最容易引起误会;其实仔细一想,就明白了。譬如樊家树的叔叔,只是开首偶伏一笔,直到最后才用着他。这在我就因为以前无叙他叔叔之必要;到了后来,何丽娜有“追津”的一段渲染,自然要写上他。不然,就不必有那伏笔了。又如关氏父女,未写与何丽娜会面,却把樊家树引到西山去,然后才大家相聚。有些人,他就疑惑了:关、何是怎么会晤的呢?诸公当还记得,家树曾介绍秀姑与何小姐在中央公园会面,她们自然是熟人;而且秀姑曾在何家楼上,指给家树看,她家就住在窗外一幢茅屋内。请想,关、何之会面,岂不是很久?当然可以简而不书了。类此者,大概还有许多,也不必细说了。我想读者都是聪明人,若将本书再细读一遍,一定恍然大悟。

又次,可以说上结局了。全书的结局,我觉得用笔急促一点。但是事前,我曾费了一点考量:若是稍长,一定会把当剪的都写出来,拖泥带水,空气不能紧张。末尾一不紧张,全书精神尽失了。就人而论,樊家树无非找个对手,这倒无所谓。至于凤喜,自以把她写死了干净;然而她不过是一个绝顶聪明、而又意志薄弱的女子,何必置之死地而后快!可是要把她写得和樊家树坠欢重拾,我作书的,又未免“教人以偷”了。总之,她有了这样的打击,疯魔是免不了的。问疯了还好不好?似乎问出了本题以外。可是我也不妨由我暗示中给读者一点明示:她的母亲,不是明明白白表示无希望了吗?凤喜不见家树是疯,见了家树是更疯!——我真也不忍心向下写了。其次,便是秀姑。我在写秀姑出场之先,我就不打算将她配于任何人的。她父女此一去,当然是神龙不见尾。问她何往,只好说句唐诗“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了。最后,谈到何丽娜。起初,我只写她是凤喜的一个反面。后来我觉得这种热恋的女子,太合于现代青年的胃口了,又用力的写上一段,于是引起了读者的共鸣。一部分人主张樊、何结婚,我以为不然:女子对男子之爱,第一个条件,是要忠实。只要心里对她忠实,表面鲁钝也罢,表面油滑也罢,她就爱了。何女士之爱樊家树,便是捉住了这一点。可是樊家树呢,他是不喜欢过于活泼的女子,尤其是奢侈。所以不能认为他怎样爱何丽娜。在不大爱之中,又引他不能忘怀的,就是以下二点:一、何丽娜的面孔,像他心爱之人。二、何丽娜太听他的话了。其初,他别有所爱。当然不会要何小姐;现在,走的走了,疯的疯了,只有何小姐是对象,而且何小姐是那样的热恋,一个老实人,怎样可以摆脱得开!但是,老实人的心,也不容易转移的,在西山别墅相会的那一晚,那还是他们相爱的初程,后事如何,正不必定哩。

结果,是如此的了。总之,我不能像作《十美图》似的,把三个女子,一齐嫁给姓樊的;可是我也不愿择一嫁给姓樊的。因为那样,便平庸极了。看过之后,读者除了为其余二人叹口气而外,决不再念到书中人的——那有什么意思呢?宇宙就是缺憾的,留些缺憾,才令人过后思量,如嚼橄榄一样,津津有味。若必写到末了,大热闹一阵,如肥鸡大肉,吃完了也就完了,恐怕那味儿,不及这样有余不尽的橄榄滋味好尝吧!

不久,我再要写一部,在炮火之下的热恋,仍在《快活林》发表。或者,略带一点圆场的意味,还是到那时再请教吧。

是否要做续集

——对读者打破一个哑谜

由《新闻报》转来读者诸君给我的信,知道有一部分人主张我作《啼笑因缘》续集,我感谢诸公推爱之余,却有点下情相告。凡是一种作品,无论剧本或小说,以至散文,都有适可而止的地位,不能乱续的。古人游山,主张不要完全玩通,剩个十之二三不玩,以便留些余想,便是这个意思。所以近来很有人主张吃饭只要八成饱的。回转来,我们再谈一谈小说。小说虽小道,但也自有其规矩:不是一定“不团圆主义”,也不是一定“团圆主义”。不信,你看,比较令人咀嚼不尽的,是团圆的呢,是不团圆的呢?如《三国演义》,几个读者心目中的人物,关羽、张飞、孔明结果如何?反过来,读者极不愿意的人,如曹家、司马家,都贵为天子了。假若罗贯中把历史不要,一一反写过来,请问滋味如何?这还算是限于事实,无可伪造。我们又不妨再看《红楼梦》,它的结局惨极了,是极端“不团圆主义”的。后来有些人“见义勇为”,什么《重梦》、《后梦》、《复梦》、《圆梦》,共有十余种,乱续一顿。然而到今日,大家是愿意团圆的呢,或是不团圆的呢?《啼笑因缘》万比不上古人。古人之书,尚不可续,何况区区!再比方说两段:第一是《西厢》曲本,到“草桥惊梦”为止,不但事未完,文也似乎未完。可是他不愿把一个“始乱终弃”的意思表示出来,让大家去想吧。及后面加上了四折,虽然有关汉卿那种手笔,依然免不了后人的咒诅呢!我们再看看《鲁滨逊飘流记》,著者作了前集,震动一世。离开荒岛,也就算了。他因为应了多数读者的要求,又重来一个续集。而下笔的时候,又苦于事实不够,就胡乱凑合起来,结果是续集相形见继;甚至有人疑惑前集不是原人作的。书之不可乱续也如此!《啼笑因缘》自然是极幼稚的作品,但是既承读者推爱,当然不愿它自我成之,自我毁之。若把一个幼稚的东西再幼稚起来,恐怕这也有负读者之爱了。所以归结一句话:我是不能续,不必续,也不敢续。

几个重要问题的解答

由《新闻报》转来的消息,我知道有许多读者先生打听《啼笑因缘》主人翁的下落。其实,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用不着打听的。好在这件事,随便说说,也不关于书的艺术方面,兹简单奉答如下:

一、关秀姑的下落,是从此隐去。倘若你愿意她再回来的话,随便想她何时回来都可。但是千万莫玷污了侠女的清白。

二、沈风喜的下落,是病无起色。我不写到如何无起色,是免得诸公下泪。一笑。

三、何丽娜的下落,去者去了,病者病了,家树的对手只有她了。你猜,应该怎样望下做呢?诸公如真多情,不妨跑到书里作个陶伯和第二,给他们撮合一番吧。

四、何丽娜口说出洋,而在西山出现,情理正合。小孩儿捉迷藏,乙儿说:“躲好了没有?”甲儿在桌下说:“我躲好了。”这岂不糟糕?何小姐言远而近,那正是她不肯做甲儿。

五、关、何会面,因为她们是邻居,而且在公园已认识的了。

关氏父女原欲将沈、何均与樊言归于好,所以寿峰说:“两分心力,只尽了一分。”又秀姑明明说:“家住在山下。”关于这一层,本不必要写明,一望而知。然而既有读者诸君来问,我已在单行本里补上一段了。

(《啼笑因缘》,1930年12月,上海,三友书社)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