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何丽娜满面泪痕,坐车回北京去了。家树怅怅的站在站台上望了火车的影子,心里非常的难受。呆立了一会子,仍旧出站坐了汽车回家。到了门口,自给车钱,以免家里人知道;可是家里人全知道了。静宜笑问道:“大哥为什么一个人坐了车子到火车站去,是接何小姐吗?我们刚才接到陶太太的信,说是她要来哩!你的消息真灵通啊。”家树欲待否认,然则到火车站去为什么呢?只得笑了。自这天起,心里又添了一段放不下的心事。可是何丽娜呢,她却处在家树的反面,一个人在头等车包房里落了一阵眼泪,车子过了杨村,自己忽然不哭了。向茶房要了一把手巾擦擦脸,掏出身上的粉匣,重新扑了一扑粉,便到饭车上来,要了一瓶啤酒,凭窗看景,自斟自饮。这饭车上除了几个外国人而外,中国人却只有一个穿军服的中年军官。那军官正坐在何丽娜的对面,先一见,他好像吃了一惊;后来坐得久了,他才镇定了。何丽娜见他穿黄呢制服,系了武装带,军帽放在桌上,金边帽箍,黄灿灿的,分明是个高级军官。这里打量他时,他倒偏了头去看窗外的风景。何丽娜微笑了一笑,等他偏过头来,却站起身和他点了点头。那军官真出于意外,先是愣住了,然后才补着点了一点头。何丽娜笑道:“阁下不是沈旅长吗?我姓何,有一次在西便门外看赛马,家父介绍过一次。”那军官才笑着呵了一声道:“对了!我说怪面善呢。我就是沈国英,令尊何署长没曾到天津来?”何丽娜和他谈起世交了,索兴就自己走过来,和沈国英在一张桌上,对面坐下,笑道:“沈旅长刚才我看见你忽然遇到我,有一点惊讶的样子,是不是因为我像个熟人?”沈国英被她说破了,笑道:“是的。但是我也说起来在哪里会过何小姐的。”何丽娜笑道:“你这个熟人,我也知道,是不是刘德柱将军的夫人?我是听到好些人说,我们有些相像呢。沈旅长不是和刘将军感情很好吗?”沈国英听了这话,沉吟了一会,笑道:“那也无所谓。不过他的夫人,我在酒席上曾会过一次面。刘德柱还要给我们攀本家,不料过两天就出了西山那一件事,我又有军事在身,不常在京。那位新夫人,现在可不知道怎样了。何小姐认识吗?”何丽娜道:“不认识。我倒很想见见她,我们究竟是怎样一个相像的法子。沈旅长能给我们介绍吗?”沈国英又沉吟了一下,笑道:“看机会吧。”何丽娜这算找着一个旅行的伴侣了,便和沈国英滔滔不绝,谈到了北京。下车之时,约了再会,就走了。
何丽娜回了家,就打了一个电话给陶太太,约了晚上,在北京饭店跳舞场上会。陶太太说:“你不是到天津去了吗?而且你也许久不跳舞了,今天何以这样的大高兴而特高兴?”何丽娜笑而不言,只说见面再谈,到了这晚十点钟,陶太太和伯和一路到北京饭店来,只见何丽娜新烫着头发,脸上搽着脂粉,穿了袒胸露臂的黄绸舞衣,让一大群男女围坐在中间。她看见陶伯和夫妇,便起身相迎。陶太太拉着她的手,对她浑身上下看了一看,笑道:“美丽极了。什么事这样高兴,今天重来跳舞?”何丽娜道:“高兴就是了,何必还要为什么呢?”话说到这里,正好音乐台上奏起乐来,何丽娜拉着伯和的手道:“来!今天我们同舞。”说着,一手握着伯和的手,一手搭了伯和的肩,不由伯和不同舞。舞完了,伯和少不得又要问何丽娜为什么这样高兴?她就表示不耐烦的样子道:“难道我生来是个忧闷的人,不许有快乐这一天的吗?”伯和心知有异,却猜不着她受了什么刺激?也只好不问了。这天晚晌,何丽娜舞到三点钟方才回家。到了次日,又是照样的快乐,舞到夜深。一连三日,第四日,舞场上不见她了。可是在这天,伯和夫妇,接到她个人出名的一封柬帖:礼拜六晚上,在西洋同学会大厅上,设筵恭候,举行化装跳舞大会;并且说明用外国乐队。伯和拿着请柬和夫人商量道:“照何小姐那种资格,举行一个跳舞大会,很不算什么;可是她和家树成了朋友以后,家树是反对她举止豪华的人,她也就省钱多了,这次何以变了态度,办这样盛大的宴会?这种行动,正是和家树的意见相反。这与他们的婚姻,岂不会发生障碍吗?”陶太太道:“据我看,她一定是婚姻有了把握了,所以高兴到这样子;可是很奇怪,尽管快活,可不许人家去问她为什么快活。”伯和笑道:“你这个月老,多少也担点责任啦!别为了她几天快活,把系好了的红丝给绷断了。这一场宴会,当然是阻止不了她;最好是这场宴会之后,不要再继续向下闹才好。”陶太太道:“一个人忽然变了态度,那总有一个缘故的,劝阻反而不好,我看不要去管她,看她闹出一个什么结局来?反正不能永久瞒住人不知道的。”伯和也觉有理,就置之不问。
到了星期六七点钟,伯和夫妇前去赴会,一到西洋同学会门口,只见车马停了一大片,朱漆的一字门楼下,一列挂了十几盏五彩灯笼。在彩光照耀里面,现出松枝架和国旗。伯和心里想:真个大闹,连大门外都铺张起来了。进了大门,重重的院落和廊子,都是彩纸条和灯笼。那大厅上,更是陈设得花团锦簇。正中的音乐台,用了柏枝鲜花编成一双大孔雀;孔雀尾开着屏,宽阔有四五丈,台下一片宽展的舞场,东西两面,用鲜花扎着围屏与栏杆,彩纸如雨丝一般的挤密,由屋顶上坠了下来。伯和看了,望着夫人,陶太太微笑点点头。何丽娜穿了一件白底绿色丝绣的旗衫,站在大厅门口,电光照着,喜气洋洋的迎接来宾。就有她的男女招待,分别将客请入休息室。伯和见了何丽娜笑道:“密斯何!你快乐啊!”何丽娜笑道:“大家的快乐。”伯和待要说第二句话时,她又在招呼别的客了。伯和夫妇在休息室里休息着,一看室外东客厅列了三面连环的长案,看看那位子,竟在一百上下,各休息室里男女杂沓,声音闹轰轰的,这里自然不少伯和夫妇的朋友,二人也就忙着在里面应酬起来。一会儿工夫,只听到一阵铃响,就有人来招待大家入席。按着席次,每一席上,都有粉红绸条,写了来宾的姓名,放在桌上。伯和夫妇按照自己的席次坐下。一看满席的男女来宾,衣香鬓影,十分热闹。但是各人的脸上,都不免带点惊讶之色,大概都是不知道何丽娜何以有此一会。何丽娜这时出来了。坐在正中的主人席上。这时:她已不是先前穿的那件白底绿绣花旗衫了;换了一件紫色缎子绽水钻辫的旗衫,身上紧紧的套着一件蓝色团花一字琵琶襟小坎肩,这又完全是旗家女郎装束了。大家看见,就劈劈拍拍鼓掌欢迎。何丽娜且不坐下,将刀子敲了空盘。大家肃静了,她笑道:“诸位今天光临,我很荣幸。但是我今天突然招待诸位,诸位一定不明白是什么理由?我先不说出来,是怕阻碍了我的事,现在向诸位道歉,可是现在我再要不说出来,诸位未免吃一餐闷酒。老实奉告吧,我要和许多好朋友,暂时告别了。我到哪里去呢?这个我现在还不能决定;也不能发表。不过我可以预告的,就是此去,是有所为,不是毫无意味的。我要借此读些书,而且陶冶我的性情,从此以后,我或者要另作一个新的人。至于新的人,或者是比于今更快乐呢?或者十分的寂寞呢?我也说不定。总之,人生于世,要应当及时行乐。现在能快乐,现在就快乐一下子,不要白费心机,去找将来那虚无缥缈的快乐。大家快乐快乐吧。”说着,举起一大满杯酒,向满座请了一请,大家听了她这话,勉强也有些人鼓掌,可是更疑惑了。尤其是伯和夫妇和那沈国英旅长;那沈旅长自认识何丽娜以后,曾到何家去拜会两次,谈得很投机。他想刘将军讨了那位夫人,令人欣羡不置,不料居然还有和她同样的人儿可寻,而且身份知识,都比刘太太高一筹,这个机会不可失。现在要提到婚姻问题,当然是早一点,可是再过一个星期,就有提议的可能了。在这满腔热血腾涌之间,恰好是宴会的请帖下到。所以今天的宴会,他也到了。何丽娜似乎也知道他的来意似的,把他的坐位,定着紧靠了主人翁。沈旅长找着自己的座位时,高兴的了不得。现在听到何丽娜这一番演说,却不能不奇怪了。可是这在盛大的宴会上。也没有去盘问人家的道理,也只好放在心上。何丽娜说完了,人家都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没有接着演说,还是陶太太站起来道:“何小姐的宗旨,既是要快乐一天,我们来宾,就勉从何小姐之后,快乐一番。以答主人翁的雅意。诸位快快吃,吃完了好化装跳舞去。今晚我们就是找快乐,别的不必管,才是解人。”大家听说,倒鼓了一阵掌。这时,大家全副精神都移到化装上去,哪有心吃喝?草草的终了席,各人都纷纷奔往那化装室中去。不到一个钟头,跳舞场上,已挤满了奇装异服的人,有的扮着鬼怪,有的扮着古人,有的扮着外国人,有的扮着神仙,不一而足。忽然之间,音乐奏起,五彩的小纸花,如飞雪一般,漫空乱飘。那东向松枝屏风后,四个古装的小女孩,各在十四五岁之间,拿着云拂宫扇,簇拥着何丽娜出来。何丽娜戴了高髻的头套,穿了古代宫装,外加着黄缎八团龙衣,竟是戏台上的一个中国皇后出来。在场的人,就如狂了一般,一阵鼓掌;拥上前来。有几个新闻记者,带了照相匣子,就在会场中给她用镁光照相。照相已毕,大家就开始跳舞了,何丽娜今晚却不择人,只要是有男子和她点一点头,她便迎上前去,和人家跳舞,看见旁边没有舞伴,站在那里静候的男子,她又丢了同舞的人,去陪着那个人舞。舞了休息着,休息着又再舞。约摸有一个钟头,只苦了那位沈旅长,他穿了满身的戎服,不曾化装,也不曾跳舞,只坐在一边呆看。何丽娜走到他身边坐下,笑道:“沈旅长!你为什么不跳舞?”沈国英笑着摇了一摇头,说是少学。何丽娜伸手一拍他的肩膀笑道:“唉!这年头儿,年轻人要想时髦,跳舞是不可不学的呀!你既是看跳舞的,你就看吧。”说毕,大袖一拂,她笑着转到松枝屏风后去了。不多一会的工夫,她又跳跃着出来。她不是先前那个样子了,散着短发,束了一个小花圈,耳上垂着两个极大的圆耳环,上身脱得精光,只胸前松松的束了一个绣花扁兜肚,又戴了一串长珠圈,腰下系着一个绿色丝条结的裙,丝条约有二尺长,稀稀的垂直向下,光着两条腿,赤了一双白脚,一跳便跳到舞场中间来。她两只光胳膊,带了一副香珠,垂着绿穗子,在粗野的装束之中,显出一种妩媚来。她将手一举,嚷着笑道:“诸位!我跳一套草裙舞,请大家赏光。”有些风流子弟,便首先鼓掌,甚至情不自禁,有叫好的。于是大家围了一个圈子,将何丽娜围在中间。音乐台上,奏起胡拉舞的调子,何丽娜就舞起来。这种草裙舞,舞起来,由下向上,身子成一个横波浪式,两只手臂和着身子的波浪,上下左右的伸屈;头和眼光,也是那样流动着。只看那假的草裙,就是那丝条结的裙,及胸前垂的珠圈,两耳的大环子,都摇摇摆摆起来,在一个粉装玉琢的模样之下,有了这种形相,当然是令人回肠**气。惯于跳舞的人,看到还罢了,沈国英看了,目定口呆,作声不得。舞了一阵,何丽娜将手一扬,乐已止了,她笑着问大家道:“快乐不快乐?”大家一齐应道:“快乐快乐!”何丽娜将两手向嘴上连比几比,再向着人连抛几抛,行了一个最时髦最热烈的抛吻礼,然后又两手牵着草裙子,向众人蹲了一蹲,她一转身子,就跑进松枝屏风后去了。大家以为她又去化装了,仍旧杂沓跳舞,接上的闹;不料她一进去之后,却始终不曾出来。直等到大家闹过一个钟头,到化装室里去找她,她却托了两个女友告诉人,说是身子疲乏极了,只得先回家去,请大家继续的跳舞。大家一看钟,已是两点多了。主人翁既是走了,也就不必留恋,因之也纷纷散去。
这一晚,把个沈国英旅长,闹个未免有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眼看来宾成双作对,并肩而去,自己却是怅怅一人独回旅司令部。到了次日,他十分的忍耐不住了,就便服减从,到何廉家里去拜会。原来这个时候,政局中正酝酿了一段极大的暗潮,何廉和沈国英都是里面的主要分子,他们本也就常见面的。沈国英来了,何廉就在客厅里和他相见。沈国英笑道:“昨晚女公子在西洋同学会举行那样盛大的宴会,实在热闹。晚生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今天特意来面谢。”一个作文官的人,有一个英俊的武官,当面自称晚生,不由人不感动。而况沈国英的前途,正又是未可限量的,更是不敢当了。便笑道:“老弟台!你太客气,我这孩子,实在有些欧化。只是愚夫妇年过五十,又只有这一个孩子,只要她不十分胡闹,交际方面,也只好由她了。”说着哈哈一笑,因回头对听差道:“去请了小姐来,说是沈旅长要面谢她。”听差便道:“小姐一早起来,九点钟就出去了。出去的时候,还带了两个小提箱,似乎是到天津去了。”何廉道:“问汽车夫应该知道呀。”听差道:“没有坐自己的车子出去。”沈国英一听,又想起昨晚何丽娜说要到一个不告诉人的地方去,如今看来,竟是实现了。看那何廉形色,也很是惊讶,似乎他也并不知道,便道:“既是何小姐不在家,改日再面谢吧。”说毕,他也就告辞而去。从此一过三天,何丽娜的行踪,始终没有人知道;就是她家里父母,也只在屋里寻到一封留下的信,说是要避免交际,暂时离开北京。于是大家都猜她经西比利亚铁路到欧洲去了。因为她早已说过,要到欧洲去游历一趟的。那沈国英也就感到何小姐是用情极滥,并不介意男女接近的人,自己一番倾倒,总算梦幻了。恰好时局的变化,一天比一天紧张,那个中流砥柱的刘巡阅使,忽然受了部下群将的请愿,自动的挂冠下野;同时政府方面,又下了一道查办令。沈旅长有功,就突然高升了;升了爱国爱民军第三镇的统制。以刘大帅为背景的内阁,当然是解散。在旧阁员里找了一个非刘系的人代理总揆。何廉如愿以偿,升了财政总长。刘将军西山那桩案件,自然是不值得注意,将它取消了。所有因嫌疑被传的几个人,也都开释了。因为刘家方面的财产,都归沈统制清理,沈国英就借住在刘将军家里,把他的东西,细细的清理。在刘将军的卧室里,寻到了沈凤喜一笔存款折子,又有许多相片,他未免一惊,难道这些东西,这位新夫人都不曾拿着,就避开了?因叫了刘家的旧听差来,告诉转告刘太太,不必害怕;虽然公事公办,可是刘太太自己私人的东西,当然由刘太太拿去,可以请刘太太出面来接洽。听差说:“自从刘太太到医院里去了,就没有回来过。初去两天,刘将军还派人去照应,后来将军在西山故世去了,有从前正太太的两个舅老爷,带着将军两个远方侄少爷,管理了家事,不认这个新太太;后来时局变了,统制派了军警来,他们也跑了。这几天,我们是更得不着消息。”沈国英听说,就亲自坐了汽车,到医院里去看望她。自己又怕是男子看望女子不便,就说凤喜是他妹子。可是医院里人说:“刘太太因为存款用完,今天上午已出院去了。”沈国英听了这话,随口道:“原来她已回家了,我不曾回家,还不知道呢!”口里这样遮盖着,心中十分的叹息,又只得算了。好在他身上负着军国大事,日久也就自然忘却。不过一个将军的夫人,现在无影无踪,也是社会上值得注意的一件事;而况刘氏兄弟,又是时局中大不幸的人物,因之这一件事,在报上也是特别的登载出来。
这新闻传到了天津,家树看到,就一忧一喜;忧的是凤喜不免要作一个二次的出山泉水,将来不知道要流落到什么地步?喜的是西山这件案子,从此一点痕迹都没有,可以安心回京上学了。这天上午,和婶婶妹妹一家人吃饭,只见叔叔樊端本,手上拿着帽子,走进屋来,就向婶婶作揖,笑道:“恭喜恭喜!太太!我发表了。”说着,将帽子放下,分左右中间三把,摸着胡子。他的帽子,随手一放,放在一只珐琅瓷的饭盂上,樊太太一见不妥,连忙起身拿在手里,笑道:“发表了?恭喜恭喜!”说着,也拿了帽子作揖。樊端本随手接过帽子,又戴在头上,樊太太道:“你又要出去吗?你太辛苦了,吃了饭再去吧。”樊端本道:“我不出去,休息一会,下午我就要到北京去见何总长了。”说着,向家树拱拱手道:“也就是你的泰山。”樊太太道:“你既不走,为什么还戴上帽子?”樊端本哈哈笑了一声,取下帽子,随手一放,还是放在那饭盂上。姨太太在太太当面,是不敢发言的,然而今天听了这消息,也十分的欢喜,只管笑嘻嘻的,捧着饭碗,半晌只送几粒饭到嘴里去。还是静宜不曾十分的了解,便问道:“你们都说发表了,发表了什么?”樊太太道:“你这孩子太不留心了,你爸爸新得了一个差使,是口北关监督,马上就要上任了。这样一来,便宜了你们,是实实在在的小姐了。”家树一看叔叔婶婶乐的是真过分了,也不愿插嘴说什么。陪着吃完了饭,家树就向樊端本说:“现在学校要正式上课了,若是叔叔上北京去,就一同去。”樊端本道:“好极了!也许我可以借此介绍你见见未来的泰山哩。”家树也不便否认叔叔的话,免得扫了他的官兴,自去收拾行囊。待到下午,和樊端本一路乘火车北上,好在婶婶叔叔妹妹,都是欢天喜地的,并无所谓留恋。到了北京,叔侄二人依然住在陶伯和家。伯和因端本是个长辈,自然殷勤的招待。家树也没工夫和伯和夫妇谈别后的话,但是逆料那个多情多事的陶太太,一定和何丽娜打了电话,不到两三个钟头,她就要来的。可是候了一夜,也不见一点消息。到了次日中午,樊端本出门应酬去了,家树和伯和夫妇吃饭。吃饭的时候,照例是有一番闲话的。家树由叔叔的差使,谈到了何廉;由何廉谈到何丽娜,因道:“这些时候,何小姐不常来吗?”陶太太鼻子哼了一声,随便答应,依然低头吃她的饭。家树道:“为什么不常来呢?”陶太太道:“那是人家的自由啊!我管得着吗?”家树碰了一个钉子,笑了一笑,也就不问了。谈了一些别的话,又道:“我在天津接到何小姐一封信。”陶太太当没有听见,只是低头吃她的饭。伯和将筷子头轻轻的敲了她一下手背,笑道:“你这东西,真是淘气。人家要讨你一点消息,你就一点口风不露。”陶太太头一偏,噗嗤一声笑了。因道:“表弟!你虽然狡猾,终究不过是鲁肃一流的人物,哪里能到孔明面前来献策呀!你要打听消息,就干脆问我得了,何必闷到现在呢?你也熬不住了,我告诉你吧,人家到外国去了。”家树笑道:“你又开玩笑。”陶太太道:“我开什么玩笑?实实在在的真事呢。”于是把何丽娜恢复跳舞的故态,以及大宴会告别的事,说了一遍。伯和笑道:“这一场化装跳舞,她在交际界倒出了一个小小风头。可是花钱也不少,听说耗费两三千呢。”家树听了默然。伯和道:“你也不必懊丧,她若是到欧洲去了,少不得要家里接济款子,自然有信来的。我和姑母令叔商量商量,让你也出洋,不就追上她了吗?”陶太太道:“男子汉,都是贱骨头。对于人家女子有接近的可能,就表示不在乎;女子要不理他,就寻死寻活的害相思病了。谁教表弟以前不积极进行!”家树受了这几句冤枉,又不敢细说出来,以至牵出关沈两家的事,这一份苦闷,比明显失败的滋味,还要难受。从这一餐饭起,又不敢再提何小姐了。这几个月来,自己周旋在三个女子之间,接近一个,便失去一个,真是大大的不幸。对何丽娜呢,本来无所谓,只是被动的;关秀姑呢,她有个好父亲,自己又是个豪侠女子,不必去挂念;只有这个沈凤喜,一朵好花,生在荆棘丛中,自己把她寻出来,加以培养,结果是饱受**。而今是生死莫卜,既是可惜,又是可怜!虽然她对不住我,只可以怨她年纪太小,家庭太坏了。而且关寿峰临别又再三的教我搭救她,莫非她还在北京。于是又到从前她住的医院里去问。医院里人说:“她哥哥沈统制曾来接她的,早已出院了。”家树一听,气极了。心想这个女子,如何这样没骨格!沈统制是她什么哥哥。她倒好,跟着刘德柱的家庭,一齐换主了,关大叔叫我别忘了她,这种人不忘了她,也是人生一种耻辱了。于是将关于女子的事,完全丢开,在北京耽搁了几天,待樊端本到口北关就监督去了,自己也就收拾书籍行李,搬入学校。
原来他的学校——春明大学,在北京北郊,离城还有十余里之遥。当学生的人,是非住校不可的。家树这半年以来,花了许多钱,受了许多气,觉得离开城市的好。因此安心在学校里读书。这样一来,也不觉得时光容易过去,一混就是秋末冬初了。家树常听人说:西山的红叶,非常的好看。这一天星期,一个人骑了一匹牲口,就向西山而来。离着校舍,约摸有四五里路,这人行大道,却凹入地里,有一丈来深,虽然骑在驴子背上,也只看到两边园林,一些落叶萧疏的树梢。原来北地的土质很松,大路上走着,全是铁壳双轮的大车;这车轮一轧就是两条大辙,年深月久,大道便成了大沟,家树正走到沟的深处,忽然旁边树林子里,有人喊出来道:“樊少爷!樊少爷!慢走一步,我们有话说。”家树看时,树丛子里跑出四个人,由土坡上向沟里一跳,赶驴子的驴夫,见他们其势汹汹,吆喝一声,便将驴子站住了。家树看那四个人时,都是短衣卷袖,后面两个,腰上捆了板带,板带上各斜插了一把刀;当头两个,一个人手上,各拿了一支手枪,当路一站,横住了去路,再看土坡上,还站有两个巡风的。家树心里明白,这是北方人所谓劫路的了,因向来受了关寿峰的陶融,知道怕也无益,连忙滚下驴背,向当头四个人拱拱手道:“兄弟是个学生,出来玩玩,也没带多少钱,诸位要什么,尽管拿去。”当头一个匪人,瘦削的黄脸,却长了一部落腮的胡子,露着牙齿,打了一个哈哈,笑道:“我们等你不是一天了。你虽是一个学生,你家里人又作大官,又开银行,还少的是钱吗?就是你父亲那个关上,每天也进款论万。”家树道:“诸位错了。那是我叔叔!”匪人道:“你父亲也好,你叔叔也好,反正你是个财神爷。得!你就辛苦一趟吧。”说着,不由家树不肯,两个人向前,抄着他的胳膊,就架上土坡。只在这时,另有一个匪人,拿出两张膏药,将家树的眼睛贴住,从此家树就坠入黑暗世界了。接上抬了一样东西来,似乎是一块门板,用木扛子抬着,却叫家树卧倒,平睡在那门板上,又用了一条被,连头带脚,将他一盖,他们而且再三的说:你不许言语,你言语一声,就提防你的八字!家树知道是让人家绑了票,只要家里肯出钱,大概还没有性命的危险。事已至此,也只好由他。他们高高低低的抬着,约摸走了二三十里路,才停了一停,却有一个生人的声音,迎头问道:“来了吗?”答:“来了!”在这时,却听到有牲口嚼草的声音,有鸡呼食的声音,分明是走到有人家的地方来了。可是这里人声很少,只听到头上一种风过树梢声,将树刮得哗啦哗啦的声;好像这地方,四面是树,中间却有一座小小的人家,自然是僻静的所在了。一阵忙乱,家树被他们搀着到了空气很郁塞的地方。有人说:“这是你的屋子,你躺下也行,坐着也行,听你的便吧。”家树摸着,硬帮帮的,身边有个土炕;炕上有些乱草,草上也有一条被,都乱堆着。炕后有些凉飕飕的风吹来。北方人规矩,都是靠了窗子起炕的,不像南方人床对着窗户,大概这里也有个窗户了。向前走,只有两三步路,便是土壁,门却在右手。因为听到他们关着一下响了,门边总有一个人守着,听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分明是靠门放了一堆高粱秸子,守的人躺在上面。家树对于身外的一切,都是以耳代目,以鼻代目,分别去揣想。起初很是烦闷,后来一想,烦闷也没用,索性泰然的躺在炕上。所幸那些匪人,对于饮食的供给,倒很丰盛,每顿都有精致的面食和猪肉鸡蛋,还有香片茶,随时取饮;要大小便,也有匪人陪他出房去。
在初来的两天,这地方虽然更替换人看守,但是声音很沉寂,似乎人不多,大概匪人出去探听消息去了。到了第四天,人声便嘈杂,他们已安心无外患了。于是有个人坐在炕上对他道:“樊少爷!我们请你来,实在委屈一点。可是我们只想和府上筹点款子,和你并无冤无仇,你给我们写一封信到府上去通知一声,你看怎么样?”家树哪敢不依,只得说听便,于是就有人来,慢慢揭下脸上的膏药。家树眼前豁然开朗,看看这屋子,果然和自己揣想的差不多,门口站了两个匪人,各插着一把手枪在衣袋里,面前摆了一张旧茶几,一个泥蜡台,插了一支红烛,并放了笔砚和信纸信封。原来已是夜里了。坐在炕沿上的匪人,戴了一副墨晶眼镜,脸上又贴了两张膏药,大概他是不肯露真面目的了。那人坐在一边,就告诉他道:“请你写信给樊监督,我们要借款十万,凭你作个中。若是肯借的话,就请他在接到信的半个月以内,派人到北郊大树村老土地庙里接洽。来人只许一个,戴黑呢帽,戴墨晶眼镜为记,过期不来,我们就撕票了。‘撕票’两个字,你懂得吗?”说着,露了牙齿,嘿嘿一笑。家树轻轻说知道,但是对于十万两个字,觉得过分一点。提笔之时,想抬头解释两句,匪人向上一站,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喝道:“你就照着我的话写,一点也改动不得!改一字添一千。”家树不敢分辩了,只好将信写给伯和,请伯和转交。写完了,脸上复又让他们贴上了膏药。那信他们如何送去?不得而知,只好每天在黑暗中闷着吃喝而已。一想这信不知何日到伯和手上;伯和接了信,不知要怎样通知叔叔?半个月之内,又不知叔叔怎样对付这件事?也许把这事情耽误。一人就这样胡思乱想,度着时光。
转眼就是十天了。慢慢的和匪人也就熟识一点,知道这匪首李二疙疸,乃是由口外来的。北京近郊,却另有内线,那个戴黑眼镜的就是了。守住的却是两个人换班,一个叫胡狗子,一个叫唐得禄。听他们的口音,都是老于此道的;因为在口北听说樊端本有钱,有儿子在北京乡下读书,他们以为是好机会,所以远道而来。家树一想他们处心积虑,为的是和我为难,我既落到他们手心里来了,岂肯轻易放过?这也只好听天由命了。有一天晚上,已经很深夜了,忽然远远的有一种脚步声,跑了过来,接上有人在屋外叫了一声,这里全屋的人,都惊醒了。有人说:“走了水了,他妈的!来了灰叶子了。”家树在北方日久。也略略知道他们的黑话!灰叶子是指着兵;莫非剿匪的人来了。这一下子,也许有出险的一线希望。这时隔壁屋里,一个带着西北口音的人说道:“来多少,三十上下吗?我们八个人,一个也对付他四五个!打发他们回姥姥家去。狗子!票交给你了,我们干。快拿着家伙。”说话的正是李二疙疸。胡狗子答应了,接上就听到满屋子脚步声,试枪机声,装子弹声,搬高粱秸子,搬木器家具声;闹成一片。李二疙疸问道:“预备齐了没有?狗子!你看着票。”大家又答应了一声,呼呼而下。内外屋子里的灯,都吹灭了,便听到那些人,全到院子里去,接上,拍!拍!遥遥的就有几下枪声。家树这时心里乱跳,身上一阵一阵的冷汗向外流。实在忍不住了,他便轻轻的问道:“胡大哥……”一句话没说完,胡狗子轻轻喝道:“别言语!下炕来,趴在地下。”家树让他一句话提醒,连爬带滚,下得炕来,就伏在炕沿下。那时:外面的枪声,就连续不断。有时刷的一声,一粒子弹,射入屋内,这屋里一些匪人,却像死过去了一样。于是外面的枪声也停止了。不到半顿饭时,这院子里,忽然劈拍劈拍,枪向外一阵乱放。接上那李二疙疸骂道:“好小子!你们再过来。哈哈!揍!朋友,揍他妈的!”拍!拍!拍!“哎哟,谁?刘三哥挂了彩了。他妈的!什么揍的?打后面来。”拍!拍!拍!“打走了没有?朋友!”沉住气,刷!“好小子!把我帽子揍了。”家树趴在地下,只听到这种枪声骂声,人的跑动声,院子里闹成一片。自己一横心,反正是死,想到屋子里没灯,于是也不征求胡狗子的同意,就悄悄的将脸上的膏药撕下。偷着张望时,由窗户上射出来一些星光;看见胡二狗子,趴在炕上,头伸在窗户一边张望,其余是绝无所睹。只听到院子外天空里,拍拍刷刷之声,时断时续,紧张一阵,又平和一阵;一会儿,进来一个人,悄悄的向胡狗子道:“风紧得很,天亮就不好办了,咱们由后面沟里冲出去。”说话的便是李二疙疸,只见他站在炕上,向土墙上扑了两扑,壁子摇撼着,立刻露了一条缝,他又用手扒了几扒,立刻有个大窟窿。他用了一根木棍子,挑了一件衣服,由窟窿里伸出去,然后缩了进来,他轻轻的笑道:“这些浑蛋,只管堵着门,咱们不走等什么?”他于是跑到院子里去,又乱骂乱嚷,接上紧紧的放着枪,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匪人进来,喁喁的商量了两句,就爬出洞口。胡狗子在家树脸上一摸,笑道:“你倒好,先撕了眼罩子了,爬过洞去,趴在地下走。”家树虽觉得出去危险,不容不走,只得大着胆,爬了出来;随后胡二狗子也出来了。这里是个小土堆,胡狗子伸手将他使劲一推,便滚入一条沟内;接上胡狗子也滚了下来。刚刚滚到沟里,刷刷!头上过去两颗子弹。于是伏在这地沟里的有四个人,都死过去了一般。一点不动不响。听那屋前面,骂声枪声,已经不在院子里;似乎李二疙疸,冲出大门去了。伏了一会,不见动静,家树定了一定神,抬头看看天上,满天星斗,风吹着光秃秃的树梢,在星光下摆动作响。那西北风带了沙土,吹打到脸上,如利刀割人一样。在屋里有暖炕,不觉夜色寒冷。这时,便格外的难受了。三个匪人,听屋前面打得正厉害,就两个在前,一个在后,将家树夹在中间,教他在地上爬着向前,如蛇一般的走。他们走走又昂头探望探望,走着离开屋有三四十丈路,胡狗子吩咐家树站起来弯着腰,拖了就跑。一口气跑有半里之遥,这才在一丛树下坐着。听那前面,偶然还放一枪。
约有一个钟点,前面有脚步响,胡狗子将手里快枪瞄准着问道:“谁?”那边答说:二疙疸回来了!胡狗子放下枪,果然李二疙疸和一个匪人来了。他喘着气道:“趁着天不亮,赶快上山。今天晚晌,算扎手,伤了三个兄弟。”另一个土匪,看见家树骂道:“好小子!为了你,几乎丢了吃饭的家伙。豁出去了!毁了你吧。”说时,掏出手枪,就比了家树的额角,接上拍达一声。这一枪要知道家树还有性命也无?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