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过渡时代应有的现象,这样一句话,在新人物感到腐化,或旧人物感到离奇的当儿,都靠它来解决了。像周计春提出来的这个问题,本来是不容易答复。若说思念父亲是对的吧,余何恐向来是主张废除家庭制度的,不合自己的主张;若说思念父亲是不对的吧,刚才自己才夸奖了他父亲几句,这顷刻之间,自己也不能自圆其说。所以匆促之间,使出了他的老着,只说一句:“这是过渡时代应有的现象。”

计春对于这句话,在可解不可解之间,要完全明白,就当再问余何恐两句。只是他正在忙于著作,不是说废话的时候,也就不敢追问。余何恐继续地需要材料,自己也就继续地供给材料。

而余何恐得了许多材料以后,文不加点,就去编他那三幕剧本。这个剧本,是在他脑筋里经营了一年多的好作品,现在有了计春供给实在的材料,也就加倍的得意。到了次日晚上,他已把这本三幕剧的剧本,完全脱稿。

计春住在这简陋的小客店里,在那昏黄的灯光下,看到人影如有如无,这已经是极不好的印象。加之人静静地坐在这里,却有似臊非臊,似臭非臭的气味,只管向鼻子里送了进来,令人闻到,说不出来有一种什么不好受的感觉。

余何恐真是一个平民化的文学家,他毫不在乎,他手上托了抄写的稿纸,口里衔着雪茄烟,斜靠了桌子,在那里校对,他忽然向计春道:“密斯脱周!这一段对白,你看怎么样。以下是父亲对牧牛的儿子说的,他说:这东家太可恶了,一块钱买五斗稻的时候,他说不忙收租,只管存放下来。现在稻卖三斗的时候,就一天来逼两三次,他妈的!……”

计春插嘴道:“余先生!你是把我父亲作背景吗?”余何恐道:“是的。”计春道:“他倒是老实,向来不骂人家父母。”余何恐笑道:“你也太老实了。这是描写农人的口吻,与你父亲何干?”于是继续地念着剧本道:“只过了四个月,一块钱多赚两斗。越是有钱的人,越在穷人身上榨油。孩子你记着,有钱的人,都是我们的仇人。我们千万不能和他合作。”

计春听到合作两个字,本来又想说不对。乡下做庄稼的人,知道合作两个字,做什么解释?不过他同时感想到这对白上的两句话:“有钱的人都是我们的仇人,千万不能和有钱的人合作。”这可有些研究的余地。除了自己这半年来,都是沾了有钱人的光而外,便是余先生他终日地想找出几个资本家出钱,开一所模范剧场,似乎也是找有钱人合作,就以过去而论,他住的那洋房子,终日吃喝游戏,那钱并非是由穷人身上弄来的。这话又说回来了,假如是由穷人身上弄来的,他就成了这剧本上的土豪,是在穷人身上榨油的了。那么,无论那过去的钱,是由穷人身上来的,或者是由富人身上来的,都有不对。前者是投降资本家,后者是剥削穷人。总而言之,是个只会消耗的寄生虫。

在计春这般沉沉思索着穷人富人合作问题的时候,几百里路外,他的父亲周世良睡在医院的病**,也沉思着这穷人富人合作的问题呢。他想着:凭了孔家大小姐勾引我的孩子,破坏了孩子们的婚姻,这个人是可恨的,但是自己病在北平,找儿子,儿子不见面,找朋友,朋友又走了。眼睁睁就要病死在小客店里,幸得她不辞劳苦,送到这医院里来,而且花了许多的医药费。自从进医院之日起,她每日都到医院里来探病一回,就在这上面说,这个人的心肠就不坏。假如是没有她,或者我已经死了。在乡下我受着周高才的敲诈,我晓得有钱的人,是怎样发财起来的,我已经恨有钱的人了。到了省里,那孔大有,挂着一块孔善人的招牌,只是在面子上做些好事。若是得罪他,他拿出来的手段,比不善的人还要厉害,于是我不恨有钱的人,我只是怕有钱的人了。

他正如此沉思着,房门推开了。令仪却伸了头进来,她没有说话,先就笑着,然后轻轻地走到床面前问道:“老人家!今天觉得更好些了吗?”世良点头道:“好多了!吃过半碗挂面,又吃过一碗牛乳。只是我那孩子,怎么还不见面呢?医生说:我应当在这里还休息一个礼拜。我可是很着急。”

令仪顿了一顿,微笑道:“不要紧的,他实在是跟随着学校里全体,到绥远旅行去了。你老人家出了医院,他也就回来了。”世良道:“孔小姐,你虽是这样说了好几回,我怕总是你哄我的。不要是他有什么岔事,已经逃走了吧?”令仪摇着头,同时还摆着手道:“不不!我怎能够骗你这么大年纪的人呢?这医院里规矩很重的,不能带外面的东西进来,等你病好了出院,我再请你罢。我想那小客店里,也不是安身之所,已经给你开销了店钱,把行李搬到贵会馆去了。一切你都放心。”世良这就抱着拳头道:“孔小姐!我何以为报呢?”

令仪微笑道:“你老人家不恨我也就得了。我还敢说什么报不报呢?”她提出了这话,世良倒有些不好意思,口里连说着罪过罪过,也就敷衍过去了,但是在令仪心里,却并不以为得了世良的谅解,就满足了的。

她探完了病,且不回余子和家,却坐了汽车到本县会馆来。她那家里派来的那位老账房先生刘清泉,因为他们的婚姻问题,纠缠在北平,始终还没有走。这时令仪一直走到他卧室来,进门第一句话,便道:“老刘!那报馆里把我们更正的信,怎么还不发出来?你办事不行,我自己去交涉。”刘清泉为了他小姐的事,也正躺在**出神,听了一句喊叫,直跳起来,睁眼向令仪望着,倒发呆了。

令仪红着脸道:“你瞧,现在我倒找了这样一个累,花了钱不算,还要天天到医院里去赔小心。”刘清泉笑道:“那是小姐做好事呀!有什么后悔的呢?”

令仪道:“做好事?我花几个钱也就完了,何必天天还到医院里去赔小心呢?这都为了那段新闻引起来的。报馆里给我惹起了这样大的麻烦,怎么不给我登更正的稿子呢?这件事我得去问问,我一定要他们更正过来。”

她口里说着,身子一转,就有要走的样子,刘清泉只得抢上前两步,将房门拦住了,拱了两拱手道:“别忙,别忙。小姐!我说实话,我没有到报馆里去更正。因为人家报上,并没有指出我们的姓名。我们去更正,那不是拖扫帚打火,惹祸上身吗?”

令仪道:“我的更正,不是对社会而设,是对周家老头子而设。只要他相信,儿子不是为了我逼走的,就得了。”刘清泉道:“这件事好办。你交给我,我一定可以办妥当了。在周世良没有出医院以前,你还是照旧地去看他,甚至于对他还要好些。我到了时候,自然有办法。”

令仪皱了眉道:“我到了现在,一点主意都没有了。你果然办得妥当的话,我有什么不能依你。”清泉道:“那就好了。包你无事!”

令仪对于这位刘先生,认为阅历甚深,向来也就信任的。他既是说得这样地有保障,也就不再追问。

在过了一星期之后,世良已经出了医院,住在会馆里了。看到寄住在会馆里的同乡学生,喜气洋洋地进出,就不由得联想到自己的儿子身上去。自己初到北平来的时候,到公寓里去看儿子,公寓里只说同朋友出去了。若是同朋友出去了,没有一去不回来的,而况我病在医院里,几乎要死去,父子之间,感情向来不错,他何以竟置之一边,不来看我呢?令仪说他旅行去了,这话突然而来,有些靠不住。自己还是要到公寓里去查查。

当他的心里这样活动着的时候,刘清泉已先他一着,这就到了会馆里来拜会他。一见面,老远地拱了手向他笑道:“周老板!你好!贵恙都痊愈了?”世良怔了一怔,问道:“你是刘先生!我在南方去了一趟,你还在北平。”

刘清泉一想,事到如今,也无需客气,不如单刀直入就把这话说明了,且看他态度如何,然后说话。因之向他微笑道:“你要问我为什么没有走吗?”说时,伸起手来,揭开了帽子,搔了两搔头发,又笑道:“说起来,就是为着你家令郎。”世良猛然听到这话,甚是不解,就望了他的脸,做个沉吟的样子道:“你先生在北平,是为了我的孩子?”

刘清泉一点不慌忙,很从容地将帽子取下,挂在墙上,然后缓缓地在一张靠背椅子上坐下了,笑道:“不但是我在北平,是为了令郎,就是今天到这里来,也是为了令郎。”世良道:“为了他,他在哪里呢?”他口里说着,手上拿了一只茶杯,想要和客倒茶,站着呆了半天,没有一个做道理处。

刘清泉将一张空椅子拖了一拖,然后拍着椅子靠背道:“你请坐下,有话慢慢地说。”世良看了这情形,更是有点疑惑,两手同时去扶椅子靠背,脸望着人想坐下,却忘了手上还拿着一只茶杯,一疏神,那茶杯当的一声落到地上,砸了一个粉碎。

刘清泉向他摇着手笑道:“周老板!你放心,没有什么事。不过我要让你明白这事情的根由,不能不详详细细地对你说一说。”世良这才觉得自己太心慌了,口里连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没有礼貌了。”说着,连忙到外面去,找着扫帚簸箕,将碎瓷扫了开去。

刘清泉还是将他让着坐下,笑道:“老人家你先不用着急。令郎虽是不在北平,却也没有多大问题。我们小姐,更是对他只有好意,没有恶意。只是他自己误会了。”他说了这样一个话帽子,世良还是不能了解,只管睁了两只老眼去望着人。

刘清泉自己在身上掏出烟卷来抽了,然后将计春和令仪两度发生波折的经过,都实说了。最后声明着道:“这次他趁小姐不在家,把她一只钻石戒指拿走。虽然是值六七千块钱,但是我们这位大小姐……”说着,淡笑一声,又道:“她并不是丢不起这珍宝的人,她也并不追究,还是在她的朋友面前得了消息,知道他是追这个骗戒指的舞女去了。这事情不过是个人私事,也不曾经官,不知怎么样,就传到新闻界耳朵里去了,你看这个……”

说时,他就在身上掏出一片剪下来的报纸,两手递给周世良看。那上面有一行大字题目,乃是:《摩登少年失踪》。在大题目之下,还有两行小题目:“既非失恋之杀,亦非因贫私逃,只为丢了爱人的钻石”。至原文就把这事记得很长。中间有一段说:“该生有未婚妻,为皖籍富绅之女,生一切用途,均为女所接济。不料生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在平又恋一舞女,将未婚妻所助之款,一律化诸舞女之身。近因将其未婚妻钻石戒指一枚,戴之指上,出入舞场,以壮观瞻。此钻石价值约及六七千元,为舞女所觊觎,遂于其回肠**气之余,设计骗去。女闻而大怒,将兴问罪之师,生亦自知无面目见其情人,遂不辞而别。旅馆中遗下箱柜被褥,均穷极奢华,其平日享用可知。且闻彼为一豆腐店商人之子,年不过十七岁,有此境遇,而更如此荒唐,又更奇矣!”

世良对于文言文,虽不十分懂,但这一段文字里面,并没有用什么典故,却十有八九可懂,两手捧了报纸,抖颤着不定,望了刘清泉道:“什……什么?他丢了值六七千块钱的东西?”刘清泉笑着摇手道:“我说了,我们小姐并不追究。”

世良道:“那么,他是吓跑了,不是跟着同学旅行去了!他跑到哪里去了呢?”刘清泉皱了眉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才叫失踪了。”

世良只管捧着那剪下来的一小幅报纸看,不觉连连地流下几点眼泪水来,滴在那报纸上。刘清泉以为他必定有番议论,或者追问儿子的下落。于今见他并不说什么,只是哭下来,这叫他来报信的人,很感到窘迫无话可说。

世良洒了一阵眼泪,将报纸放下,自在袖子笼里,抽出一条白布手绢来揉擦了两只眼睛,眼眶子红红地就叹了一口气。刘清泉除了安慰他,也没有别的法子。因道:“周老板!你一定明白,我们小姐决没有去逼他。因为他拿了戒指去以后,彼此就不再见面了。”

世良摇着头道:“我不怪她,就是她要追究,也是应当的。我不想辛辛苦苦教导儿子念书,结果倒教出一个贼来。我怎不伤……”他说不下去了,硬了嗓子,只管哽咽着,眼泪水比上次更来得凶猛,由脸上直流到胡子梢上,真个成了泪珠,向下滚着。他虽不哭出声来,只看他上半身完全都在抖颤着,便可以知道他悲痛到了什么程度!虽然是想用话来劝他,却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劝他好,只好道:“周老板!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你何必这样?”

世良抖擞着又流着泪道:“儿子跑了,我虽是舍不得,这还在其次。做父母的,教养儿子,实在是无意思了。”刘清泉道:“周老板!我们上次见面,话就谈得很好,有话我也不妨对你实说。我们东家,虽然只有这一个姑娘,但是他样样可以依她,婚姻的事情,就不能依她。因为我们老爷只占了一个富字,可没有占上一个贵字。他很想靠着这姑娘招赘一个做官的姑爷进门来。姑娘和令郎谈恋爱,这是他伤透了心的事情。最近他有一个电报给我,倘若她不把婚约解除,他就不要这个姑娘了。可是我们姑娘呢,她又把婚姻这件事,看得稀松。好像结婚离婚,却犹如吃酒打牌一样;随时可以上场,随时也就可以下场。以我看来,目前她虽然和令郎很要好,又未必能长久,倒不如这个日子早就拆散开了,倒省了将来一场波折。周老板!川资方面,你若是短少了,钱这倒不成问题,兄弟准可以和你设法子。”

世良抱了拳头,连连拱了两下手道:“多谢多谢!现在我明白了。孔小姐待我这番恩德,刘先生今天来到这里的美意,都是极力地顾全着我。我周世良纵然不懂人事,自己的儿子,拐走了人家的东西,他畏罪潜逃,是自作自受,还有什么话说?至于婚姻两个字,我根本就不愿意。我一个开豆腐店的人,和省城里的首富做亲家,那不成了笑话了吗?现在我的儿子,又做出这样没有人格的事出来,难道还教人家大小姐婚配这样一个蠢材不成?不过我这个小畜生,若是没有自寻短见的话,大概还在北平。我要在北平城里等等,和他见上一面。”

说到这里,就淡笑一声道:“不瞒你说,这回我到北平,下了个有来无去的决心。我那家小豆腐店,也盘给你们老爷了。我现在就是要回省去,也是饿死的货。所以我到了这里,走不走,都不吃劲了。”

刘清泉笑道:“这个你放心。敝东家很相信我的话,若是周老板回南的话,那家铺子,可以退回给周老板,也不用你拿钱来赎,做一笔账记在那里好了。”

世良苦笑着摇了两摇头道:“我这样大年纪,还那样去苦扒苦挣做什么?”刘清泉见他一味地消极,丝毫没有葬怨人的意思,更觉得这老头子可怜,倒着实地安慰了他一顿,方才辞去。

到了这时,周世良如梦初醒,才明白了儿子是真正地跑了。这孩子小小的年纪,一让人家勾引坏了,就不成器到了这般模样。这便要他同回到省里去,他哪里还能吃从前那一番苦?只是更丢脸丢给乡里人看罢了。

他的思想这样变化之下,就没有把计春的情形,写了一个字回去,倒是切切实实地回了孔大有一封信,说是计春已经离开了北平,欠下孔小姐不少的私债,他根本无面目见人,这婚姻自然是不能再谈了。这不但是他的信如此写着,刘清泉回给他东家的信,也是如此写着。于是孔大有方面,心里就算落下了一块石头。

但是天下事总是这样不平均的:孔大有那方面,是不必为着姑娘发愁了,可怜周世良这方面,就更为着儿子担心。以前惦记儿子,不过是惦记儿子不念书,如今却是惦记着儿子的生命,是有是无。

他第一个时期想着儿子,到公寓里去打听时,公寓还是回说不知道下落;第二个时期到公寓里去打听时,公寓里账房却找了警察,将计春行李书籍点交给世良,由世良提出物件来,折抵了房钱;到了第三个时期,他费的时间不短了,花的钱也不少了,却是无从去找儿子的下落。他自己除了把带来的川资花光,便是计春所遗留下来的东西,也都渐渐地变卖了。

在他第一第二期等儿子的时候,刘清泉还不断地来看他,便是孔小姐也寄了口信给他,说是已进学校,不能再来奉看了。

说话之间,隆冬已到,只听那天空里凄惨的西北风,吹过那屋脊外的电线,呜!呜!啧啧啧!便让人添了无限的凄惶。他住在会馆里临院子的一间小屋内,窗格扇上的纸,除了变作焦黄色而外,重重叠叠,补贴上了许多大小方圆的纸块。西北风由天空里带来的冷气,扑着纸窗咕咕作响。屋子里虽然有个小白炉子,那炉子里冒出来的火光,还带了黄色,好像也是在那里作最后的挣扎。炉子口上,放了一把铅铁水壶,壶嘴里,若断若续地向外冒着热气,壶里头叮铃叮铃的响声,也像听得见,也像听不见。世良找了一把矮椅子,放在炉子边,两手撑了大腿,托住了头,沉沉地想着,许久许久,才昂起头来,叹了一口气,然而他的头向上昂,他脸上两行眼泪,却是向下落着。回头看看一张靠墙的小黑板桌子放了一大沓当票,将一块破砚池盖子把当票来压住了。桌子底下却放了一只藤制的圆筐子,筐子口上绕了一条蓝色板带,筐子里拥着一堆破旧的黑棉袄。在筐子边下,放了一只其大如拳的小玻璃罩灯,上面有根小铜链子,乃是预备提着的。

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原来世良所有的钱,都为了寻儿子,散传单登广告,花费得干净了。他想着:两次破产,转到了这个地方来,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同乡。儿子不回头,老死也就只好老死在北平了,但是住在这地方坐吃山空,怎样能够维持到永久?原来是想拉人力车,但是北平城里的路径不熟,而且在车厂子里租车,还要一家铺保,自己就办不到,继而又想找家豆腐店去当伙计,然而豆腐店掌柜,因他是南方人,又不肯用。最多,他便想做一个卖吃食的小贩。但是北平这地方当小贩的,都有一种唱歌式吆唤声。一个四五十岁的南方人,却无能为力。

可有一件,在他每晚夜深,不能睡着安稳的时候,六街人静,在那永巷之中,有一种很惨厉的吆唤声送入耳鼓。这种吆唤声送了入耳朵之后,却在人脑里留下很深的印象,而且这种吆唤声,字数很简单,只是将“硬面饽饽”四个字,每字都拖得极长,并无别的技巧,世良以先听着,不明白这是干什么的,后来才听说,这是卖一种粗糙点心的。每晚上灯出来,卖到夜深,而且这种买卖,也就是夜越深生意越好。

世良听到,心里就不免一动,他想着:假使做这种生意,或者不难,而且是在晚上出来的,纵然是碰到人,彼此不认识,也就不至于难为情了。在他这样地计划定了,就专心向这条路上走。

不久,他打听得了饽饽作坊所在,偷偷地置备了一套卖饽饽的家具。这家具就是饽饽作坊里一个伙计卖给他的,而且把做这种生意一点小秘诀,也就告诉他了。因为这个伙计,他也是卖饽饽的出身,所以在世良听了,却是比较有益。在他这样望着桌子下面那个旧藤筐时,他已经做了这买卖有两个星期了。

那件破旧袄子下面,就藏有昨晚剩下来的几个饽饽。他望了火,出神了许久,忽然自言自语地叹了一口气道:“不想我一个在南方做庄稼的人,倒跑到北平来卖硬面饽饽。”说毕,又叹了一口气,于是站起身来,在床铺底下,抽出一件老羊皮的背心来。这背心并没有面子,也没有纽扣,穿在身上,用一根布带子拦腰一捆,就算完毕了。然后把藤筐上的带子在身上背着,再提了那盏玻璃灯,就悄悄地到作坊里去了。

在这两个星期以来,他虽继续地卖着饽饽,但是还不曾受过多大的痛苦。今日白天出去,便是白日无光,西北风刮着,愁云惨淡,一直向人家屋顶压将下来。本来在北方的天气,纵然不刮风,人在冰冷的空气里走着,也觉脸上其冷如割。现在遇到这样大的风天,只吹得人身子摇摇摆摆,向前两步,还要退后两步,人只在胡同里滚着走。

好容易挣扎着到了作坊里,批发了百十个饽饽,又到卖窝头的摊子上,吃了五个窝头,两碗红豆小米粥,肚子饱了,全身也有些暖气了。看看街上,已是整排的马路电灯,在寒空里放出那惨淡的青光来,差不多的店铺,都关上铺门了。

世良才听到老手说:做这种生意的,不愁天气坏。因为天气不好,平常的人,都不出门,或在家里烧大烟,或在家里打牌。到了夜深,肚子饿了,这硬面饽饽的声浪,一声声地送入了人家的耳鼓,自然吸引着人来买饽饽吃。世良觉得昨天挣钱不多,今天应当加倍地工作,才可以捞本,于是专向那冷僻的街巷走了去。

到了晚上十点钟以后,在这样风寒的天,路上已看不到有人走路。胡同墙边的路灯,在枯寂的生气里,反是白光射目。在那白光中,飘飘****地飞起雪片来。这雪片将风一吹,简直成了雪烟,向人身上乱扑。那猛扑的程度,向人袖子笼里,领圈里,都钻了进去。便是当世良张开口来叫着硬面饽饽的时候,雪片直冲入他的嘴里,让他舌头冰凉一下。

世良戴着一顶线织的兜头帽子,这帽子好像一个袋,由头上直套下来,连耳朵也在内,只有一个小窟窿,露着鼻子眼睛在外。在他这样迎风走了去,口里吆唤着的时候,那雪花却不问人受得了受不了,只管向世良身上扑着。世良将藤筐背在右胁下,左手提了灯,右手插在背心里,低了头,嗓子里发出那苍老干燥的吆唤声:“硬……面……饽饽……!”

当他竭力吆唤出来的时候,嘴里呼出来的热气,立刻冻着成了白烟。在那手提的玻璃灯光里,还可以看得出来,那只小灯,提着略高于他的膝盖,只看那灯下所照的黄光圈子,或左或右,这也就可以知道他手上提的灯,是怎样的摇摆不定了。灯是摇摆的,世良的脚步,也是走得前后踉跄不定了。

他走得虽是这样地艰难,但是世良心里,他总记着:无论晴雪,每日必得到那公寓门口去绕上一个弯。他心里这样地想着,或者有一天,儿子回到北平来了呢,他必定要到这公寓里来的。这公寓里账房,已经知道我等儿子流落在北平卖饽饽了,那么他听到了我叫卖饽饽的声音,必定会把这事告诉我的儿子。他若是个有人心的,能够不来见我吗?

他如此计划着,也并不感到他计划的错误。照着每晚一趟的规矩,总是向那里走去。像这天晚上的大风雪,他走得只管打晃**,然而他还坚定了他的固有计划,总要到那公寓前后去转转,总怕儿子或者回来了,自己却失掉了相逢的机会。因之他忘记了一切的困难,一步跟着一步,拼命地向那条路上走。

当他到了那公寓胡同里,恰是由南迎面的西北风,挟了那如烟如雾的雪片,向人身上直扑将来。他被这风雪袭击得太厉害,只得更弯了那向前鞠躬式的身子,以便减少这风势攻击的范围。同时他嘴里依然喊出那凄惨的调子:“硬面饽饽!”他这种拼命地吆唤声,由寂寞的空气里,喊了出去,似乎有登高一呼的情形,但是不听见一点回响,更让人增加了无限的伤感。

勉强地吆唤了几声,并不听到什么声音,自己也就不再吆唤,顺了人家的墙角,慢慢地走着。这却听到稀里哗啦,一阵叉麻雀牌的声音。抬头看时,那墙里人家灿烂如银的灯光,由里面向外反射出来,这可以证明里面人家是一团欢喜。

心想那里面,必定是炉火烧得红红的,开水煮得热热的,大家在那几百支的灯光下面说笑地斗着牌,是多么快乐!外面这样大的风雪,大概是不知道的了。这样看起来,天地生人,也太是不平等。我在外面卖硬面饽饽这种滋味,怎样也让他们试试呢?

他心里如此想着,向墙角里一缩,缩在一个避风的所在,将藤筐子放了下来,向怀里笼住了两只袖子,于是蹲在地上,休息片时。大概是今天晚上太辛苦了,那病后不久的身体,竟是不能支持这风雪的扑击,所以他到了这里蹲下来之后,简直站不起来,背靠了墙,缓缓地向下坐着,不由得哼了两声。

这墙角里虽然避风,但是不能够避冷。世良虽是将两只手都插在皮背心里面,但是这风雪里面的温度,却是特别地低,低得到零下八度。世良将身体紧紧地蜷缩着,以便取暖,然而那寒气不断地袭来,周身的肌肉,于是都拥起了疙瘩,由脚到手,就筛糠似地抖着。

本待背了饽饽筐子,起身再走,但听到呜呜呜带着雪的风声,又哭又气地喊着,于是提了那盏小灯,向外照了一照,原来地面上已雪厚数寸了。自己缩回墙角来,更是抖得厉害,最后心慌意乱,人竟冻糊涂了。仿佛听到屋子里人说:火锅子烧开了,吃了再接着打牌罢;又有人说,屋子里火太大,卷起一点窗户纸,透点新鲜空气进来罢。以后世良便什么都不知道了,人依然是在那墙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