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余何恐先生来拜会周计春,果然来得有些突然,可是并非计春理想中那样来的。当计春赶忙漱洗完了,向他鞠着躬,坐下之后,少不得说了一些景仰的话。余何恐就不等他说出原因,先就笑道:“我新出的那本《烈火》,你看过吗?”
他说时,点了一根烟卷抽着,喷出两口烟来,又摇了两摇大腿,似乎对于那本新著,很是得意。但是计春对于他的著作,虽是在刊物上看得不少,可是这本《烈火》,却未曾看到,而且这一阵子,沉迷在女色里面,绝对不提到书本子上去,便是《烈火》这书的名字,也不曾听到,哪里看过这种书?不过既要恭维人家,就不能这样实说了,便点着头道:“看过的,文章太好了。”
余何恐道:“你对于这书,有批评吗?当然,你不能为这事要见我。你是对于文学上有什么疑问要来问我的吗?我看到你的信,太恳切了,认为你是一个同志,所以不回你的信,直接就看你来了。”计春于是站起身来,说是不敢当。
余何恐道:“你有什么疑难的事要我帮忙,你只管说。大概不为的是什么经济问题吧?”计春本来想把陆情美的事,径直就说出来,无奈人家一来之后,尽说的是些正大题目,不便向这一方面谈,只好改了口道:“倒没有什么经济上的困难。因为崇拜余先生的学问,很想见见。不想余先生这样客气,倒先来看我,这真是平民化。”
余何恐听了这话,就不由得深深地笑着,将鼻子的两边斜纹,笑得印出很深。他吸了两口烟,微笑道:“你就为了见我,到天津来的吗?”计春顿了一顿,半低了头道:“我还来找找一位陆……陆女士。”
余何恐身子起了一起,笑道:“哦!啊!为了女人!陆女士是哪个学校里的呢?”计春道:“并非为了别的。她经我的手借了人家一些值钱的东西,我要在她手上讨回去。她……她是一个舞女,叫情美。”他说着,很快地看了余何恐一眼。看他听了这话,情形如何。
他听了之后,对于陆情美这三个字,好像没有什么印象。淡淡地笑道:“你怎么会认识一个舞女呢?这可奇怪了。我虽然喜欢上咖啡馆,也并不带着八股先生的臭味,反对跳舞,但是对于入舞场买舞的这种舞法,却未敢苟同。因为这是很显然的,乃是一种买卖。对于跳舞的本旨,离开得很远!”
计春一想,心里大大地震动了一下。幸是自己不曾把话完全说了出来,要不然,必定受他一顿教训。他根本就反对舞女,怎么会认得陆情美呢?于是答道:“我不是在舞场上认得她的,是在朋友家里见着,由朋友介绍认得的。我认为这种女子,虽然是在社会上的颓废青年,但照她本身说,也有可怜的地方。她……”
一面说着,一面偷看余何恐的态度,见他抽着烟卷,却有些微微点头的样子,似乎表示自己这话可取。这才接着道:“因为如此,所以我对于她,也就当着平常朋友看待。其实……”余何恐摆了两摆手笑道:“这一层你倒不必去解释,我很了解。一样值钱的东西?是一样什么东西呢?”
计春说到这里,也就把情美骗取钻石戒指的事,略略说了一说。却不说令仪是自己的未婚妻,也不说和陆情美发生了什么关系。
余何恐听着沉吟了许久,微笑道:“那么你到天津来是逼上梁山?你若是找不着这位陆女士,回去不回去呢?”计春觉得这是透露口风的一个机会了,便说不回去了,打算另谋出路。说到这里,余何恐少不得就盘问起他的历史来。
计春知道这种大文豪,对于农工是表示同情的,就把自己真正的历史说了出来。余何恐突然两手一拍大腿,喊道:“好极了!”同时就伸出手来,向计春握着,紧紧地摇撼了几下,笑道:“我正需要一个由农村里出来的人做朋友。你来找我,那就好极了。我现在想编一本三幕剧,题目是《牛》。我很想在这篇剧本里,把农村经济崩溃的核心来把握住,只是我没有农村生活经验……不过我当年教书的时候,也曾到乡村里去考察过几日,但是无论怎样细心体会,那也不过表面上一种观察罢了。你既是当过牧童的,关于这种题材,当然是能够供给的。你能不能和我合作?”
计春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这样名扬中国有权威的作家,居然要和自己合作,这可是幸运了。便笑道:“我并没有什么本领……”余何恐连连摇着手道:“并不需要你什么本领,只要你是一个农村里出来的人,这就什么都够了。你住在这旅馆里,经济上如何负担得起?你就搬到我家里去住罢。老实说,我家里那种舒服,不会差于这旅馆里的。你带有行李没有?”计春说是没有。
余何恐就叫着茶房进来,教他把这号房的账目结了,便向计春道:“你这就同我一路走,用不着客气。”计春真想不到一个新交的朋友,倒有这样干脆,这事过于顺适,自己倒有些疑心了,便站着笑道:“恐怕我不能给余先生多大的帮助。”
余何恐道:“我请你同我去,你就同我去好了。我这人决不知道什么叫作虚伪的。”计春听人家说得如此干脆,若是不去,倒反映着自己虚伪;而况自己除了这样做去,也是没有第二条路子可走的了。当时也就不便再说什么,跟着余何恐走去。
到了他家,却是在上海弄堂式的所在,一幢小小的洋楼,屋子外面,短砖墙和铁栅栏,围住了一个小院子。里面有两块草皮,和几盆花木,顺着铁栅门,有一条洋灰泥路。向外开的两扇玻璃门上挂有两幅花绸窗帘,一眼望到,便会知道这是一家租界公寓,或买办阶级的人家,却不料余先生会和这种人住在一处。
余何恐刚刚是推开那铁栅栏门,那玻璃门打开着,就有人在里面,叫着相迎道:“余先生回来了,回来了!”计春向前看时,却是三位烫发长衣的女郎,蹬着高跟鞋,嘻嘻哈哈走了出来。随后有两个穿长衣,两个穿西服的青年,也就笑着出来,在走廊上就把余何恐包围住,笑问道:“余先生一早就到哪里了?我们还等着余先生买点心吃呢。”
余何恐笑着将两手乱摇道:“别忙,别忙!我给你们带一个戏剧顾问来了。这一回上演,成绩一定可以办到九十分以上。信不信由你。”说着,手上拿着帽子,乱摇着走进屋子去了。
计春跟着他走进了屋子,却见地板是油光的,天花板是雪亮的,寸来厚的织花地毯上,陈设着蓝绒的沙发椅子,圆桌上蒙着蓝绸的桌围,上面放的茶具,细景瓷描金的,烟灰缸也是景泰蓝的。总之,在欧化中还要显出富贵气来,但是这好像还是预备那平常一种人来坐的。
在这时,他推开旁边一座门,侧了身子,将手连指两下,眼睛向计春望着,那意思自然便是让计春进去。计春到里面看时,有写字台,写字椅,长长的绒面沙发睡榻,桌上放着石膏的维纳斯**像,壁上也是大幅的**画。在这写字台对面,有幅油画,画着一个小孩子牵了一头牛,下河去喝水。那小孩子全身一丝不挂,赤条条地,两脚站在水里,弯着腰用力牵了那绳子。牛却不肯听话,四腿前撑,身向后挫,绳子缚在牛角根和牛脖子上,牵得笔直。
余何恐将手指着那画道:“你看看,这画画得如何?完全是力的表现,就是那个穿西服的密斯脱曹画的。”计春对于艺术却是外行,便点头说好。
余何恐自坐在写字椅子上,叫计春在旁边椅子上坐下,他笑道:“我们先且作十分钟的谈话,看看我们能不能合作。我的戏剧,是看了这画有所冲动的。也想找这样一个小孩上演。”计春道:“放牛的孩子,裤子是要穿的。”
余何恐道:“我也知道裤子是要穿的,但是我想在穷得裤子都没有了,这一点上着力。”计春笑道:“乡下人一件衣服打七八个补丁,那倒是有的。在门口河里洗澡还要挨骂,放牛不穿裤子那不行!”
余何恐道:“我觉这画不错,据你说是具体错误了。”计春微笑道:“这画实在错了。缚牛的绳子,不是缚在脖子上。”
余何恐道:“上街来的牛,我也看见过的,好像是缚在牛头上的呀!”计春笑道:“牛头上怎样系绳子?牛的力气很大,绳缚在牛的头上,一个小孩怎样牵得动?”
余何恐用手摸摸头,吸了一口气,想道:“莫非像马缰绳一样,衔在牛口里?”计春道:“不!牛的绳子,是穿在鼻子眼里的。”
余何恐两手按了桌沿,睁着眼向他看了道:“奇怪!牛绳子是穿在鼻子眼里的。那怎样的穿法?”计春道:“在牛小的时候,就要把它两个鼻子眼打通。在这眼里,有用铁圈的,也有用小木栓的。譬如说木栓罢,一头大,一头小,小的由左眼穿出右眼去,绳子就系在栓子小头上。一拉绳子,牛的鼻子痛,它就不能不跟着走了。要不然,你请想,那样一个大东西,小孩子怎样牵得动呢?所以小孩子放牛,就怕牛鼻子断了。这个东西断了,牛就满山满野地跑,没有几个人是不能把它鼻子拴好的。”
余何恐听了他的话以后,沉思了一遍忽然两手一拍,站了起来道:“对了对了。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他说毕,笑着跳了起来,打开这房门,拍着手笑道:“你们都来,你们都来,关于牛,我有新的发现了。”在他这话说过之后,那些男女就一阵风似地,拥了进来。
余何恐指着一位披长头发,打黑领结的西服青年笑道:“密斯脱曹!你错了。牛的绳子是穿在鼻子眼里的,不是缚在牛头上的。”那密斯脱曹不由地臊得两脸通红,就正着脸道:“牛的绳子,也有绑在头上的。何况事实是事实,艺术是艺术,那原来不能一律而论的。”
余何恐倒不和他辩驳,却掉转脸向大家道:“有了这位密斯脱周,加入了我们这个团体,就给予我们的帮助不少。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开一个谈话会,大家可以把自己对于农村生活,正想描写,而又不敢下笔的事情,都写了出来。谈话会的时候,我们就轮流着来问他,他知道的,自然能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就是不知道的,也可以给我们一些旁证,总比我们那想当然耳的好一些。”
他这样说着,除了那位青年艺术家而外,大家都一致赞成。计春看他们以余何恐为首,都很热烈地向自己表示好感,这决不能道人家是有什么假意。自己是个牧童孩子出身,向来是到处隐瞒着的,却不料到了这种地方,竟是如此受欢迎。看看这余先生的起居饮食都是很优越的,在这里住下,目前自然是不成问题,就是往将来说,有这样一位名教授相认识,比冯子云总要高过七八倍。托了他的力量,总可以找一条出路。
他到了余何恐家里,他是更觉得脚跟踏实,心里又宽慰许多了。心里既是愉快着,自然脸上也就带有笑容。其中一个女生看到,向他连看了两下,两个酒涡儿一漩,便向计春笑道:“密斯脱周!我很想写一篇小说,题目是《乡村一女性》,大意说她要抵抗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走进都会上来,后来在都会上受到了许多波折,还是回到乡村去,找她的Lover。”
说到这里,她脸上带了一些笑容,说出这样一个英文单字,接着笑道:“密斯脱周!你看这样布局好不好?”计春笑道:“好是好的,不过乡村女子,她们决不会这样办。”
余何恐笑道:“我们不要先把已成之局来问他,要不然便是这个玩意。”说时,用手指了那幅水彩画,“比如说罢,我们要说四川预征钱粮,已经到民国七八十年,我就很疑惑,若是一家每年应该完纳三担粮,七八十年,就要二三百担粮,将全县全省的农人,这些粮食,算起来就可惊异了。他们预征去了,怎样地变钱用?又堆积在什么地方?遇到一个问题,我们不能照理想去写,必定要考量一下子。”
计春道:“余先生这话,根本有点错误。钱粮不过是个名称,是拿钱折合的,并不是真把粮食送到公家去,而且官家征粮,也不能一次就预征七八十年。这不过不分年月,征得次数太多,就预征这些个年了。”
余何恐拍着手笑道:“你看,我们所想得新鲜,而头头是道的事情,全是一桩错误。密斯脱周加入我们这个团体,这个忙就帮大了。”接着,他用手连连拍了几下。他这样说着,也不过是平淡出之,可是在场的这些人全是笑嘻嘻地,脸上表示着一种羡慕之色来。
计春看到大家这样对他表示好感,他也就越发地得意,把这几天所忍受的痛苦,也都忘记了。不过他心里也就发生着疑问,陈子布何以介绍他给我?他邀了这整群的男女在家里起哄,这是什么意思?他这种铺张,大概每月花钱不少,他的钱从何而来的呢?不过这也是人家生活上的一种秘密,不是随便就观察得出来的,于是他虽安然地在这里住下了,却也是遇事留心。
这一群男女和余何恐谈谈说说之后,接着也就在一处吃午饭。余何恐虽是不曾有太太,但是他这家庭里,有女仆,有厨子。在客厅的另一边,设有饭厅,开出来的菜饭却是非常丰盛。
大家吃吃喝喝之后,有的约着去看电影的,有的约着上书店去买杂志的,剩一个不曾走的,就在客厅里沙发上躺下睡觉。余何恐自己呢,连计春在座,一概不理会,买了一大包花生仁,放在茶几上,他又拿了一本英文杂志,躺在那软榻上看。左手拿着书,右手随便由茶几上抓着花生仁向嘴里放了进去。吃花生仁的时候,必定还用两个指头,将花生仁挪搓一阵,因此将那上面红的薄皮,洒得身上,绒面睡榻上,织花地毯上,无处不是。
计春自很感到无聊,可是在人家看书的时候,又不便去打搅人家,也就只好悄悄地走进书房里来,抽了两本书到客厅里去看,但是余何恐自看书,自嚼花生仁,对于他的行动,并不注意。
看书的看书,睡觉的睡觉,这样安静了三四个小时,到了下午六七点钟,那些男女都回来了,除原数不算而外,又增加了三四个人。那些青年男女,倒很是洒脱,并不要什么人介绍,就交谈起来了。
还是先前那个问话的女生发起着道:“余先生!我们这个小组织里面,加入了密斯脱周,这是我们大家的荣耀。依着我的主张,今天晚上,我们应当喝一点酒,以资庆祝。”余何恐用手摸了嘴道:“你们知道我刚是忌酒三天,怎么又把酒字来勾引我呢。好罢,今天晚上,欢迎密斯脱周,再喝一回,下不为例了。”他如此一说,大家又哄然地笑了起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果然预备了酒。
余何恐见了酒之后,也格外有精神,一面喝酒,一面谈些散文和戏剧问题,不想同席酒喝得过多,两位女同志,醉得不能走,就睡在他**。他歪歪倒倒地,走进卧室去,却夹了一条俄国织绒毯子出来,站在客厅中间,卷着舌头道:“这没有关系,哪里不能睡觉?”他一面说着,一面就坐在地毯上,抓了沙发椅上的靠垫,在茶几脚下放着,当了枕头,人就在地板上躺下去,自己牵了俄国毯子在身上盖着,伸了个懒腰,就闭上了眼睛。不但那些未起哄的男女学生他不管,便是接来的新朋友周计春,他也不管。
后来大家走了,只剩计春一人,他留着吧,又不知在什么地方睡,走吧,又不知向哪里去好。只得抽了一本书,在书房里看。不想余何恐睡了之后,竟是鼾声大作,直到十二点钟,他还不曾醒过来。计春没有法子,只好自在那张绒面的软榻上睡了。
当他睡到那软榻上的时候,看到墙上悬的一沓日历浮面的那张,乃是十日,直待那张日历撕到二十日的时候,他依然还是在这软榻上睡着。自然,这种生活,未免不上轨道,但是经过这日历撕去十张之后,他已很受到余先生的熏陶,在他的日记本子上,自己写下了这几条诫语:(一)铲去一切封建思想。(二)用自己的力量去找出路。(三)要谋大众的利益。(四)不做奴才。(五)战胜环境,不与恶势力谋妥协!
因为他有了这些诫语,也就发生了以下许多疑问:想做有钱人的姑爷,是不是封建思想呢?是不是做奴才呢?为了读书,去受令仪的挟制,是不是和恶势力妥协呢?做一个规规矩矩的学生,读读教科书,是不是为大众谋利益呢?在许多疑问之下,把他要找出钻石戒指去见令仪的意思,就冷去了十之八九。而况天天这班见面的朋友,他们都以现代青年自诩,天天说那些和他们不同样的青年,是没落了的人。计春想着:若是不和他们同样,那也就没落了。十几岁的人青春活泼,怎样可以没落下去呢?所以他在余何恐家里住着,有吃有喝,有朋友谈话,或者游戏,混混一天,也就忘记了一切。
可是有一天上午,发生了恐慌了。有七八个青年,都在余何恐书房里谈话,研究一元论和二元论。看看太阳晒过窗子第二层玻璃了,应该是十二点钟了,厨子没有送点心来吃,也没有送茶来喝,便有一个人自告奋勇去找厨子。不料厨子不见了,女仆也不见了,而同时,还发现了厨房里的煤灶没有生火。
这人叫着进书房来道:“工友们实在不容易对付。余先生出去了,他们无故罢工。”计春道:“倒不是无故罢工,昨晚上我听到他们和余先生要钱,争吵了几句,大概没有得着钱就走了。余先生一早就出门去了,也不外为了此事。”
一个女生笑道:“别忙,我还可以找到一些吃的。这橱子里有余先生一盒巧克力糖呢。”说着,果然将书架下一架小玻璃橱门打开,捧出大半盒糖来。
计春道:“大家都有些饿了,糖怎样吃得饱?”女生又在橱子里捧出一只盒子来,摇了两摇笑道:“这可以吃了。这是五块钱一磅的西洋饼干。”她说着,还不曾放到茶几上去,早就有人掀开了盒子盖。第二个人凭空伸着手,便抓去了一把,第三个人伸手来抓时,她却一闪,闪到第四个人身边去,那人索性把饼干盒子接过去了。
大家正乱着呢,余何恐悄悄地推着房门走将进来,见大家在抢饼干,倒也不以为意。可是他淡淡地笑道:“家里没有厨子,吃馆子去吧。”大家齐齐地答应着道:“好呀!我们就去呀!”
余何恐轻轻地摇摆着手道:“慢来,这里有个大前提,就是我身上一毛钱也没有,哪位身上有钱,先垫一垫。”他一谈到垫钱,大家面面相觑。其中两位女生,脸上先红了。计春道:“我的十块钱,昨天同余先生买了饼干和巧克力了,也光了。”
余何恐伸手搔搔头发道:“十二点多钟了,米还不知道在哪里,怎么办,怎么办?”一个男生道:“我们各人回去吃饭罢。”其余的人都附和着,应了一个喔字。有两个人感到似乎不大尴尬,口里莫名其妙地,说了几句没有关系,但是虽然这样地说着,各人悄悄地戴着帽子,慢慢地溜着走了。
计春是无处可跑的,只有在书房里站着。余何恐笑道:“我不是开玩笑,今天真是身上光了,还有什么可吃的吗?”说着拿过饼干盒子一看,里面却是连饼干粉屑也不曾有,倒是那半盒巧克力糖,他们来不及吃,还有不少在里面。他坐到写字椅上,抓了两块糖在手上,慢慢地送到嘴里咀嚼着,两只眼翻着望了窗户。
计春站在一边,却没有做声。他将糖果盒子推了一推,笑道:“肚子饿了,你不吃一点,中饭固然是没有着落,晚饭可也是没有着落呢。”计春道:“肚子里空空的,把这东西吃下去,恐怕会腻得更难受,倒还不如饿着的好。”
余何恐口里咀嚼着糖果,左腿架在右腿上,只管摇撼着,看那情形,却很是自在。计春想着:这不是办法。又渴又饿,就是脚踏在地毯上,身子坐在绿绒的写字椅上,那又有什么意思?可是这位余先生却一点不在乎。心里想着,眼光射到他身上,就不住地紧锁双眉。
余何恐道:“你若是饿得难受的话,我倒有个办法在这里,把**那条俄国毯子拿去当了,总可以当个七八块钱,将就一点,可以到小馆子里去吃两顿了。”计春微笑着,可没有答话。
余何恐道:“你觉得我这种算盘太不经济吗?其实为人都是想不开,除了五官四肢,哪一样东西,是娘肚子里带出来的?用吃的换穿的,用穿的换吃的,只要维持住了这条生命,身外之物,怎么掉换,也没有关系。”计春道:“不是那样说。只要肚子饱就得了,又何必要上馆子。我身上零钱还有一点,去买几套油条烧饼来吃就是了。”
余何恐鼓掌笑道:“这就好极了。给我也买两套回来,空心吃糖果,有点腻得难受。快去快去!”计春倒不想他吃着巧克力的糖果,对于油条烧饼,也是如此欢迎,于是笑着出去了。
回来时,却不见余何恐,正疑惑是别处去了,他却两手捧了一把瓷茶壶,笑了进来道:“总算我有本事。你想:有了油条烧饼没有一口热水喝,那怎样使得?因之我把那条旧的绉纱围脖送给了隔壁的小老妈,运动着她,找壶茶喝。她喜笑颜开,偷了她主人的龙井茶叶,泡了这样一大壶,还许了我回头再送开水来。喝热茶,吃油条烧饼,这可是人生一件乐事。”
他说着话,斟满了一杯热腾腾的酽茶在手,见油条烧饼,用旧报纸托着,放在茶几上。他把油条折断了,将两个烧饼一夹,张开大口,就咬着咀嚼起来。不消两三分钟,就吃个精光,向外仰着脖子,端起茶杯,来个碗底朝天,吃喝完了,叫声痛快。
计春道:“这样看起来,余先生今天也是饿了。”余何恐道:“我今天七点钟,就起来了,闹到这时,怎样不饿?不过我不便说,我要说出来,你受心理作用,更加会饿了。”
计春笑道:“我真想不到,余先生还知道挨饿哲学。”余何恐摇着头笑道:“若不懂得挨饿哲学,我们又怎么做平民运动呢!干脆!到晚上,你还是去买些油条烧饼来,不用作别的指望了。”他如此说着,却也坦然,依然躺着看书。
这天晚上,果然吃的是烧饼。次日上午,吃的还是干烧饼。但是到了晚上,余何恐不能忍耐了,将俄国毯子当了,和计春在江苏馆子里吃晚饭,并有南京盐水鸭子和干烧鲫鱼,非常痛快。
人生找钱最便利的法子,莫过于当当。什么时候要用,什么时候就有。余何恐既然学得了这个便利,于是跟着当长衫,当被褥,卖《韦氏大字典》;到了最后,打算拍卖屋子里家具,让房东知道了,说余何恐欠三个月房租,不能让他搬。他倒也并不抵抗,只用一只小网篮,捡了一些书纸笔砚出来,屋子里全部动产,都抵押给房东了。
当余何恐当俄国毯子的时候,每日还有三四个人来在一处谈话吃喝,等到当被褥的时候,每日至多来一两个人;现在已经是拍卖木器家具了,哪里还有人来?所以余何恐提了那只小网篮,也并不想去找什么人,就雇了两部胶皮车,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
这旅馆的组织,和北平的小客店也差不多,屋子里只有一张大炕,一张小桌子。对于客人只供给灯火茶水,每日每人收住宿费二角。余周二人没有行李,他们本不肯接待,余何恐进门就给了一块二毛钱,算交了三天房钱,这才让他们住下了。
计春虽是来自田间的,不怕受苦,但是跟随余何恐的原因,以为他是个有权威的作家,必能找些出路,在这半个月之中,却是每况愈下,落到带破网篮住大炕的小旅馆,只觉得茫茫前途,又走上了黑暗之路。因之进这小旅馆以后,坐立不安,紧紧地锁着双眉,斜靠了黑木板桌子站定,但看余何恐,他却毫不介意,在网篮里拿出一沓书本,放在炕上,当了枕头自己躺了下去,将脚架了起来,口衔了半根雪茄烟,笑道:“你不用发愁。今天晚上,你供给我的材料,我来开始工作。不,说来就来,马上就动手。”他说了这声,人跳下了炕,将一张报纸,铺在那黑木板桌上,然后陈设了纸笔墨砚,坐在炕沿上就编起剧本来。
一口气写了三张稿纸,复又放了笔,将放在窗户台上的那一小截雪茄烟,又捡了起来,用火柴点着。因为太短了,两个指头夹住放在嘴角上吸了两口,才问计春道:“现在该你供给材料了。你说,你父亲当佃户的时候,是怎样受地主的压迫呢?”计春道:“我们不叫地主,叫东家的。”
余何恐道:“不管是地主或东家罢,你就说是怎样地受压迫罢。”计春道:“压迫倒也说不上,就是凭我父亲的力量,和东家种了大小上十丘田,约莫可以收三十担稻子。这三十担里面,东家要去十四五担,其余是我们的了,可以说是平半分。东家是将他的田价生利息,我们是用劳力,种子,牛,粪,换来这些粮食。此外,还有一季麦,与东家无分,是佃户独收的。”
余何恐两个指头夹了雪茄,另一只手,却去搔头发,踌躇着道:“这样说起来,却不至于……那么,你们生活苦不苦呢?”计春道:“当然是苦。”
余何恐笑道:“那就好,你挑苦的说。”计春道:“我们每日一餐饭,一餐粥,一餐杂粮。每餐一碗菜,只有盐,没有油。吃的苦不算,我父亲一件棉袄穿了十二年,盖的被,还是娶我母亲时候置的。衣服和被上面,总有一百个补丁,都是我父亲缝的。”
余何恐道:“你母亲不管吗?”计春道:“我母亲早就死了。我父亲很可怜,又做娘,又做老子,除了上田做工,还要来来去去,在家里做三餐饭,等我睡了,偷着替我洗衣服。”
余何恐道:“你老子这样穷,哪有钱给你读书呢?”计春顿了一顿,就把父亲破产上城磨豆腐的话,说了一遍。
余何恐道:“你父亲这么不错。你怎么没有提过?”计春道:“余先生不是说过,忠孝是封建思想?我要是说了我父亲的好处,怕人家笑我腐化。”
余何恐默然,点了两点头,许久他才叹口气道:“这是过渡时代应有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