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淑是个极其分裂感的人。

一方面有着严重的拖延症懒癌晚期。

以前写作业时, 能拖一会是一会不到最后关头交作业绝对不写,分手也是,反反复复折磨许久, 最后才说出分手二字。

一方面又决定去做什么的事的时候干脆利落一往无前。

她喜欢在一个特定的时间, 重新去进行一个开始,仿佛这样才显得对一个即将到来的期待郑重。

可能是某个节日,又或者是一年的开端,一个月的开始,更甚于一个周一。

“什么时候能到新年呢?”

在对这一年不太满意的时候, 温淑常常就这样问自己。

什么时候能到新年呢?

然后这一年的新年在一个没有期待中的日子里就这样到来了。

温淑没有接话, 周文律仍旧半跪着在她膝前。

时间一点点过去,风声擦着她身后的树梢呼啸而过, 闹哄哄的人群,不知道哪家火锅店飘来的串串香。

“我们去吃火锅吧。”

温淑突然说。

“好。”周文律轻声应她, 对她突兀转移的话题仿若未闻。

说到火锅, 温淑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碰过火锅了。

因为怕长痘,在毛姐的管控下大半年都没碰过辣的东西,这对她一个纯正的江市人来说简直折磨, 一年四季吃到嘴里的东西半点味道都没有。

这片广场过去一点就是个综合性商场,两人沉默迈着步子, 心照不宣地将话题掠过。

温淑看着附近跑着玩闹的小孩子们, 有些怀念, 想了想开口道:“我小时候也喜欢到广场上玩, 那会最大的乐趣就是各种各样的娃娃机, 男生们就去打电玩。”

比较可惜的是, 少时的朋友, 除去特别熟悉的那几个其余都失去了联系。

“我小时候......”周文律顿了顿, 想起了自己晦涩的童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又从哪里开始去讲述。

温淑侧过头看他,似乎在疑惑他怎么不将剩下的话讲完。

“大多数在工地上度过。”他道。

话开了头,再说下去便像是一种解脱了束缚般流畅:“我父亲小时候因为没空又怕我一个人出事,所以带着我在工地上玩,我有时候会帮帮忙递递东西,一直到了后来读初中,为了好好学习,就没怎么让我去那些地方了。。”

周文律淡淡道:“那会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在家看书写作业,我不聪明,只能勤能补拙。”

西北风呼啸嚣张,将他声音吹得很轻很淡,像是没什么情绪般,他继续回忆:“江川有条河,其实也不能说是河,一条支流罢了,又因此延伸出几处池塘,被人人工挖出来的,会养一些鱼,等到秋末冬至池塘当年归属权的那户人家会放掉水,户主将大鱼都捉走后,小孩们可以去池塘里摸虾,还有那种河蚌。”

说到这里他笑了下,伸出手摊开比划了一下打小:“鹬蚌相争的那种,不要钱,摸到多少是多少就可以拿回家,看你本事了。我爸这个时候就会带我们去摸,还有藏在石头底下的螃蟹,以及吸附在边上的田螺,一年里这个时候可能最开心吧,晚上会加餐,更多的是好玩,因为池塘平素里满池子水都不让走边上,小孩子嘛,偏偏越不让就越好奇。”

温淑安静地听着,手揣在兜里,方正的红包硬纸硌得她有些手疼。

“嗯,其余的时候呢,山上也有野果啊什么的,也会有小孩在大院子里跳绳,不过一般都是女生。”周文律道,回忆着他记忆里并不清晰的童年,“男生可能多数在玩弹珠什么的。”

“那你不玩吗?”温淑偏头问。

“我不喜欢玩这个。”周文律回,“我小时候就很喜欢看书了,各种各样的书,有些是父亲工地上拿来的杂志,或者故事会,里面写的故事诡秘且精彩。”

“不过有些也很色情,我爸知道后就不让我看了。”他笑了下,“我只对这些印象比较深刻了,感觉大部分时候,其实都在学习,这样想来我会学文科早就有苗头了。”

尽管他最初选择文科是因为想要成就身边这人的梦想,不过这些,说与不说已经不重要了。

在江川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每天都重复着一样的生活,对昨天没什么记忆,也对明天没什么期待。

可能那时唯一的梦想便是希望自己的分数高一点,再高一点,好逃离这被时间凝固的江川。

温淑闷闷地噢了声,觉得自己胸口有些堵,在对方的描述里仿佛能望见过去的周文律,该是如何沉默的一个人。

尽管现在也没多开朗。

但是她无可避免想到了同时期自己身边的男生,肆意且朝气,像是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

“你还说要带我去你老家看一看呢,也没去成。”温淑道,“不过我后来在《无声》里见到了。”

知道他第一部 电影上映的时候,她难得请了舍友去看首映,一个没什么名声的导演,档期排在深夜十二点,三个舍友只来了一个,两人窝在空旷的影厅里,仿佛包了个场。

而全程沉默的影片,无声转换的场景,舍友看到一半说没什么意思太困了离去,她一个人在影厅里,终于看到了周文律曾经提及的江川。

灰扑扑的街道,风一吹能扬起路边的塑料袋,昏昏欲睡坐在门口打瞌睡的大爷大妈们,没有链子散漫的野狗野猫霸占大街,还有烫金大字脱落一半的校门......

大抵是这些东西,在她脑海构成一个模模糊糊关于周文律的童年时代。

也是这时,温淑明白过来,他们争吵时,周文律说的那句“我们是不一样的。”

“你想吃什么汤底?”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商业街区,周文律给她推开火锅店的门,突然转换了话题。

“要全辣!”

温淑自然而然接过话,“火锅不吃全辣没有灵魂!”

她接着补充:“要羊肉串牛肉串小汤包鸭血还要小酥肉!”

周文律让她找了个位置坐下,然后去拿了盘子选菜。

一一数过她喜欢吃的菜,隔着冷冻的冰箱,他恍然意识到,这是他们分开以后,第一个一起迎来的新年。

等周文律端了菜坐过来时,服务员已经上了全辣锅底,翻滚着的红汤,上面漂浮着干椒,热气升腾。

他慢条斯理将签子一一落入锅中,又起身去给她弄调料,最后落座时手上还拿了瓶酸奶递给温淑。

像是做过无数次,熟稔而自然。

火锅店里很热闹,本来就是晚饭的点,冬日里火锅属实受欢迎,说话声不绝于耳。

温淑吃得很欢快,嘴里淡了好几个月,吃得都没什么胃口,终于放肆地吃上了一回有味道的晚餐。

这让她心情很好,一扫方才心里隐隐冒出来的不高兴。

温淑对着红锅拍了张照,给闺蜜明黎发了过去。

“?吃这么好。”

对方回得很快,一看就是已经交班,她是个外科医生,这段时间估计不忙。

“在北京,什么时候出来见我。”

温淑慢悠悠打字,对面坐着的周文律便给她从汤底里拿出签子剔了肉放到她面前的调料碗里。

明黎:“跟谁呢这是?”

温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跟你发小。”

明黎:“......”

一连串的省略号,温淑笑出声,觉得逗她是真好玩,还没想好怎么回,对面消息又发了过来——

“你跟周文律复合了?”

温淑将肉沾上辣椒酱,咬了口,边打字回:“目前还没有,不过也差不离了。”

不等对方回复,她又补充:“没想到吧,反正挺一言难尽的,打字说不清,过两天我去你家跟你扯皮,正好来北京参加档综艺,就之前你老师上的那个,《一点儿事》。”

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对方心情不错,明黎握着手机笑了下,窗外是小区里穿梭的人群。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人,眼神有些黯淡:“那挺好的,没什么想不到的,你要来提前和我说。”

两人纠缠不清吵吵闹闹,藏在大大咧咧下的是极度缺乏安全感,温淑就是个矛盾体。

她自己看不清,作为局外人的明黎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和谁说话呢,聊这么开心。”周文律顺口问了一句。

“和明黎呢,难得见面,说过几天去她家里。”温淑并不避讳,“要是霍昭回来了就好了......”

这样她的黎黎就不会一直孤孤单单一个人。

她咽下后半句,沉默着没有再说话。

等一顿火锅吃完,外面天色已经完完全全暗下来,但好在路灯点满广场,亮若白昼。

大概都是为了出来迎接新年,不少人已经开始对着中心广场上的高楼拍照。

“那里待会会有个倒计时彩灯展。”周文律解释道,又看了下时间,“现在才九点,还早,要不要逛会街。”

其实也没什么好逛的,温淑不差什么东西,衣服买多了也索然无味。

走了会消食,火锅不撑肚子,没过一会她又饿了。

两人各捧了杯奶茶慢悠悠地走在小吃街上,手里还提着几样小吃。

灯火通明,没什么交流,温淑却忽然生出一股这样很好的情绪来。

他们之间,度过了青涩的暧昧期,也黏黏糊糊过漫长的热恋,经历了争吵冷战和分开,迎来了这样岁月静好的恰如其分。

怎么还不到新年?

温淑在心里想。

“你后来为什么不联系我?”

温淑逛了会,走累了找了个座椅坐了下来,忽然问。

周文律提着一小袋她没吃完的小吃,捧着奶茶坐到了她旁边。

“我不敢你信吗?”

耳边话语落音,温淑被这个答案愣了愣,有些超出意料。

“为什么不敢?”她又问。

“因为怕得到一个更否定的答案。”周文律不轻不重地回答,“一开始想,要不先等你气消了再来找你。”

结果却看到高中时那个喜欢温淑的男生绕在她身边,又看到鹿景变着花样哄她开心,便觉得她并不是非他不可。

她年少就是人群里的焦点,和他在一起后却要忍受五块一瓶的香氛,出去吃一顿火锅还要考虑这个月余下多少钱,因为自己和家里闹翻,等等诸如此类。

怅然若失,明白过来自己才是对方的负担。

没有自己,她该更好。

而自己,若还想在她身边有立足之地,只能拿出相匹配的成绩。

也还有他那为数不多的自尊,苟延残喘支撑着他一路走到今天。

文艺片没有市场,但他从不打没准备的仗。

别具一格的纪录片,加上他的刻意讨好,大学里结交到的人脉,《无声》在他预料之中杀出重围,成为那一年院线里的黑马,夺得最佳短片提名,从此声名鹊起。

然后再步步为营,微博小号是她的超话大V,是她都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关注她陪伴她一路成长的、为数不多的能聊上两句的粉丝。

“其实你如果那时候找我的话,我肯定会还会选择和好。”温淑漫不经心道。

说习惯其实是借口,在后来一些琐碎的日常里,这个人存在的许多痕迹,都在她每个细胞叫嚣,但她太过骄傲,狠话放出去,覆水难收,落不下脸面来。

她以为对方会像以往一样过段时间就换话题揭过这一茬,只是她也没想到周文律真的消失匿迹没再联系。

所以她也赌气装作毫不在意,吃吃喝喝玩玩故意发在朋友圈,故意不删好友,叫他知道。

“这样很好。”周文律转过头看她,视线交汇。

他瞳孔颜色浅,专注着看人的时候,就仿佛眼底只有这一个人。

“时间教会了我如何爱你。”周文律眨了下眼,深深浅浅的光线在他眼下晕染出一片阴影,像一簇划开的墨。

温淑迎上这抹目光,不退不避。

尽管周围闹哄哄的,但她却仿佛只听得见自己如雷的心跳声,嘭嘭......嘭嘭。

她想起长礼的音乐室,想起未弹完的《秋日的私语》,也想起曾经她窝在被子里,瞒着众人弓着背一点点给他发消息的时光。

想起卫老师家窗台上那生机盎然的月季,还有那被她弄丢的稗子种子。

想起被她刻意埋在回忆深处的种种往日,又一次次浮现在这双沉静如水的双眸里。

想起这个人迂回的、迟来却真挚的道歉。

去他的卡整点呢。

去他的新年才算一个新开始呢。

温淑抛开脑子里所有的顾念。

一字一句开口:“那请问,周文律先生愿意再追一次温绒绒小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