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明自从那天星期日看见我们模仿米叶(米勒)的《初步》拍了一张照相之后,对于美术的兴味忽然浓厚起来。第二天放夜学后就背了书包跟弟弟跑到我家,悄悄地问我:“昨天的照相洗出了没有?”我告诉他,爸爸昨天因为陪客人,没有工夫洗照相。他搔搔头皮,回家去了。

第三天放学后,他又背了书包来问。我又告诉他:因为定影药——大苏打——用完了,昨晚洗不成。今晨已由我写信到城里县立中学,托叶心哥哥代买。他寄到后我们就洗出来给你看。他又搔搔头皮,回家去了。

星期六课毕回家,我收到叶心哥哥寄来的一个小包。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包大苏打和一张画。他的附信上说:“接到你的信,知道你们在模仿米叶作品的构图拍照相,我很羡慕,退课后恨不得坐飞机回来看一看。大苏打一磅,已买来,现在包封了寄上,即请查收。前天我的姐姐又从美术学校寄了许多名画的复制品给我。其中有一张米叶的《喂食》,我看描得比《初步》更加有趣。现在我把这画一同寄给你,想你一定欢喜它。这般大小的镜框我知道你家一定有的。请你给它配上适当的背景纸,装入镜框,挂在房间里。将来你们如果找得到相似的模特儿,也许还好模仿这构图拍一张很有趣的照相呢。”

我把大苏打交给爸爸,就去找镜框来装配那张名画。只有弟弟床前装着他的甲上的写生画成绩的那个银边镜框,大小正好。我便除它下来,预备借用一下。正在装配,弟弟同华明,各人背个书包来了。弟弟见我拆毁他的成绩,把书包向床里一丢,对我叫跳起来。我拿叶心哥哥的信给他看,并且说明暂时借用的意思。他读了信,看了我正在装好的名画,笑起来,忘记了一切似的惊叹道:“这张画好极了!真个比《初步》更有趣!你看这三个孩子。”他捧着镜框给华明看,继续说:“中央的一个张着嘴来吃,像只小鸟。这边的一个已经吃过一口,正在辨滋味;那边的一个看着他吃,正在吞唾涎呢!哈哈哈……”华明以笑代替答应,只管捧着镜框细看。弟弟说:“挂起来大家看!”华明把镜框递给我。我把它挂在窗口亮的地方,大家同看。弟弟向画中指东点西,评长论短,唠叨了一会,最后说:“你们知道他们为什么坐在门槛上喂食?大家猜猜看!”接着立刻自己回答:“因为门口风凉些,他们是在吃乘凉夜饭呀!”我笑道:“你不要瞎说,他们穿的衣裳这么厚,头上都戴帽子,怎么会吃乘凉夜饭的?我想是晒太阳吧?你看门里墨黑的,门外太阳光多么亮!”华明一向背着书包对画呆看,绝不插嘴。这时候他拍拍手说:“对啊,对啊!这女人是米叶夫人,这三个是米叶家的孩子,我知道了。”弟弟知道自己的话说错了,无可辩白,就到华明身上出气,指着他说:“你也是瞎说!你几时认得他的?”又借用了阿Q偷萝卜时回答老尼姑的一句话诘问他:“你叫得他应吗?”华明最近同弟弟两人读《呐喊》,常把书中可笑的话记在心头,时时用以说笑。这时候他也借用了赵七爷恐吓七斤嫂的一句话来回答弟弟:“书上一条一条写着!”说过,伸手向书包里摸索。我正在笑得肚痛,但见华明摸出一册黄面的书来,书面上写着“《西洋名画巡礼》,丰子恺著”几个字。我认识这是华先生到我们教室里来讲美术故事时常带的书,可是没有读过。华明把这书摊在桌子上,翻出一节来读给弟弟和我听:

“但这时候米叶穷得很。他自己在日记上这样写着:‘我们只有两天的柴米了。用完了叫我怎么办呢?我的妻子下个月要生产了。我只得空手等待着。’

“到了第二天晚上,米叶家里柴米都用完了,剩些面包屑,给小孩们吃了两日,他自己只得挨饿。到了第四天晚上,灯油也用完了。米叶只有一双空手,暗中坐在一只破箱上,想他的明天怎样过去。忽然听见外面有人敲门,敲得很急。米叶吓了一跳,他想一定是米店里的人同了官兵来讨债了,心里很怕。但是敲门的声音愈加急了,只得去开门。门开了,走进来的果然是两个衙门里的人。但他们说话很和善:‘米叶先生在这里吗?’‘是的,我就是米叶。你们有什么贵干?’‘我们是官府里来的。官府知道先生的画描得很好,而生活很穷,特地叫我送来一点钱,作为奖赏。’他们就拿出一包洋钱来递给米叶。米叶如同做梦一般,接了这包钱,手中觉得很重,但口中讲不出话来。停了一会,他方才说道:‘谢谢你们!你们来得正好。我们已经两天没得吃了。第一是小孩子饿不得,他们这两天只吃一些面包屑。现在可以买给他们吃了。我真要谢谢你们!’等这两个人去后,米叶打开钱包来一看,里面包着一百个法郎,好像是从天上飞下来的。正在饥饿的时候,会有人送钱来,这不是天保佑善良人吗?米叶立刻去买柴,买油,买米,买菜烧饭给孩子们和将要生产的夫人吃。”

华明从书中仰起头来,指着画说:“他家是很穷的,这一定是他的家了。因为家里没有火炉,冷得很,所以他的夫人带了三个孩子到门口的太阳光里来喂食。你看,他的夫人的身体这么大,一定是就要生产了!”

背后有一个大人的声音“格格格格”地笑起来,回头一看,原来是爸爸。华明脸孔红了。爸爸说:“你们读了《西洋名画巡礼》,鉴赏西洋名画,很好很好。”他朝着画坐下了,对华明说:“你的话大概对的!这里所写的恐是米叶自己的家庭。但是我们欣赏名画,‘画里的人是谁’,不是最重要的问题。知道了固然好,不知道也无妨。我欢喜这幅画,却为了它的内容和形式都很好。在内容意义上,这么天真烂漫的孩子,这么慈爱的母亲,这么和平的环境,使人看了心中感动,会跟了他们天真起来,慈爱起来,和平起来。在构图形式上,这画以四个人物为主体,四个人中又以母亲为正主体,三小孩为副主体。主体摆的地方很适当,故画面非常稳定。此外,房屋和天地都是背景。你看他的背景配得多么巧妙:母亲身上黑影多,配着光明的墙和地;孩子们身上阳光多,配着门内的黑影。这么一来,主体就统统显明。而且,小的地方也都苦心配成呢:譬如那边一只鸡,没有了原也无妨,但是寂寞了,终不及有的美观。鸡下面一丛黑草,看来无关紧要,但没有了它,母亲背后这块地也太单调。甚至画的左边上,石库门上的一个破窟窿,也是苦心搭配着的。倘没有了它,这一条狭长的墙壁就太死板了。……这些是照相所做不到的。所以照相终不及绘画。”

爸爸讲的时候,华明一直看着画微笑点头。这时候他问了:“柳先生,《初步》的照相几时晒出来?”爸爸说今晚可洗,并约他明天来看。他很欢喜,背着书包告辞了。爸爸目送他去后,对我们说:“以前你们常说华明不爱美术,现在我看他很热心,并且很懂得了。将来正会进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