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兰不种艾

吃过夜饭,母亲到灶间里去了,父亲和五个孩子坐在客间里休息。五个孩子的名字,是一号,二号,三号,四号和五号。一号是十二岁的男孩。二号是十一岁的女孩。三号是十岁的男孩。四号是八岁的女孩。五号是六岁的男孩。

父亲点着一支香烟。四号先开口:“讲故事了!”五号喊一声:“大家听故事!”一号,二号,三号大家坐好,眼睛看着父亲。

父亲说:“今天不要我一个人讲,要大家讲。”一、二、三号同时嚷起来:“我们不会讲的!爸爸讲。”四、五号模仿着喊:“我们不会讲的!爸爸讲。”

爸爸说:“我先讲。今天讲一首诗。”就抽开抽斗,拿出铅笔纸张来,把诗写给他们看:

种兰不种艾,兰生艾亦生;

根荄相交长,茎叶相附荣。

香茎与臭叶,日夜俱长大;

锄艾恐伤兰,溉兰恐滋艾。

兰亦未能溉,艾亦未能除。

沉吟意不决,问君合何如?

一号,二号看了略略懂得;三号以下,字还没有完全识得,爸爸就替他们解说:“这是唐朝的诗人白居易做的诗。意思是说:他种兰草,并不种艾草。因为兰草是香的,而艾草是臭的。但是兰草的旁边,自己生出许多艾草来。兰草的根和艾草的根搞在一起,兰草的茎叶和艾草的茎叶也混杂了生长。香的茎和臭的叶,日日夜夜一同长大起来。他想用锄头把艾草锄去,但恐怕伤了兰草。他想用水浇兰草,又恐怕艾草得到水更长大了。于是乎,兰草也不能浇,艾草也不能除。他想来想去,决不定办法,问你应该怎么办。”

二号,四号两个孩子说:“把艾草一根一根地拔去。”爸爸说:“他们的根搞在一起,拔艾草的根,兰草的根会带起来!”一号,三号两个男孩子说:“统统拔起,另外种过兰草!”爸爸说:“连兰草也拔,很可惜,这办法不好。”五号说:“叫艾草也变成香的。”爸爸和一、二、三、四号大家笑起来。爸爸说:“它不肯变的!”

二号这女孩子最聪明,她眼睛看着天花板,笑嘻嘻地若有所思。爸爸问:“二号想什么?”二号说:“这首诗真好!他是比方世间的事。世间有许多事,同这一样难办。”爸爸点头说:“对啊!”一、三、四号大家点头,说:“对啊!”

五号这六岁的男孩子想了一想,也点点头说:“对啊,对啊!”

爸爸说:“你们大家说对,现在要每人说一件事体来,同这事一样难办的。五号先说!”五号不假思索地说:“妈妈裹的肉粽子,肉很好吃,糯米不好吃。我想只吃肉,不吃糯米,妈妈说:‘不行,要吃统统吃,不要吃统统不吃。’”说到这里,五号一脸悲愤。

一、二、三、四号大家笑起来。四号这女孩子笑得最多,她旋转头去低声问五号:“糯米也很好吃的呀,你为什么不要吃呢?”大家又笑起来。爸爸说:“五号讲得很好。不管糯米好不好吃,总之,这件事说得很对,正同种兰不种艾一样。这回要四号讲了。”

四号想了一想,怕难为情,不肯讲。大家催促她。她终于讲了:“我昨天对王老师说:我只要上唱歌、游戏和图画课,不要上国语和算术课。王老师说:‘不行,要上统统上,不上统统不上,你回家去吧。’我气死了。”

大家又笑起来。二号向四号白一眼说:“你不上国语、算术,将来不能毕业,老是一个小学生。”爸爸说:“二号的话是对的。不过四号这件事,比方得也很对。四号很乖。以后用功学国语、算术,还要乖起来呢。如今要三号讲。”

三号早已预备好,眼睛看着电灯,说道:“我最喜欢电灯的光,但最不喜欢那些飞虫(注:他们的家住在西湖边,天气一热,有小虫群集,在电灯四周飞舞)。它们会撞到我眼睛里,钻进我鼻子里,又要掉在菜碗里。我关了电灯,它们都去了。我开了电灯,它们又来了。我要电灯,不要飞虫,有什么办法呢?”他接着吟起诗来:“要光不要虫,光来虫亦来——”把来字拖得很长,好像爸爸读诗的调子,引得大家大笑起来。

爸爸说:“三号说得好!如今要二号说了。二号是最会讲话的,一定要说得更好!”二号不慌不忙地说了:

“我倒想起了逃难到大后方的一件事:我们为了怕警报,住在重庆乡下的荒村里的时候,房东人家养了一只凶狗,为了防强盗(注:四川人称窃贼为强盗)。有了凶狗,果然强盗不敢来了。但是客人也不敢来了。除了房东家熟悉的常来的几个人以外,其他的生客,它一见就要咬。我们的客人都是生客,一个也不敢来看我们。弄得我们好寂寞!当时我想,最好这狗能分别强盗和客人,咬强盗不咬客人。但它不行。”三号又作诗了:“不要强盗要客人,强盗不来客人也不来。”大家笑起来,二号说:“这两句不成诗,哪有九个字一句的?”三号说:“我这是白话诗!你问爸爸,白话诗随便几个字都可以的,爸爸是吗?”

“你不要胡闹!”爸爸说,“二号讲得果然更好。如今一号最后讲了。”一号说:“我讲的也是抗战期间的事:那时我们的美国飞机到沦陷区汉口等地方炸日本鬼。那些日本鬼很调皮,和中国人住在一起。我们的美国飞机——”二号模仿一句:“我们的美国飞机。”

一号旋转头去看她说:“美国是我们的盟国!难道不好说‘我们’的?”二号说:“好,好,你讲下去!”一号继续说:“盟军的飞机想炸死日本鬼,就连中国人也炸死。想不炸死中国人,就连日本鬼也不炸死。”爸爸拍手说:“一号说得最好。到底是一号。”

母亲从灶间走出来了:“我一边收拾灶间,一边听你们讲故事呢。你们讲得都很好。你爸爸说一号说得顶好,我道是五号说得顶好。”她拉五号到怀里,摸他的头,说:“你要吃肉,不要吃糯米,明天我烧一大碗肉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