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烧野火饭这一天——立夏日——起,爸爸手里拿了一把折扇。虽然一个月来天气很冷,有几天他还穿棉袍子;但是这把扇子难得离开他的手。我们每天放学回家,看见他总是读着扇子上的字画,在院中徘徊。因为这正是他每天著述工作完毕而开始休息的时候,而他的休息时间娱乐法,最近已由种花种菜改变为读扇与院中散步了。

这曾经使得徐妈奇怪。她有一次对我说:“你爸爸每天看那把扇子,看了这多天还看不厌,真耐烦呢!”我笑起来。原来她没有知道,爸爸有一藤篮的折扇,据姆妈说,大约共有一百把。这是他历年请人书画,积受起来的。每年立夏过后,他就用扇,一两天调换一把。徐妈不知道这一点,以为他看的老是这一把,所以奇怪起来。我把这情形告诉了她,她更加奇怪了。“咦!一个人有一百多把扇子,好开爿扇子店了!扇子店里也拿不出这许多呢!”

姆妈对于他这点特癖,也常表示不赞成。娘舅家的叶心哥哥入中学时,姆妈向藤篮里拣扇子,对爸爸说:“你一个人也用不得这许多扇子。叶心很爱好字画,拣一把没有款识的送他作为入中学的纪念品吧。”但是爸爸不肯,反抗地说:“我的扇子都有印子,都有年代,而且每一把可以引起对于一书一画的两个朋友的怀念,怎么好拿去送人?你要送叶心,我自己画一把送他吧。倒比送现成的来得诚意。”以后他就把盛扇子的藤篮藏好。因此我们难得看见爸爸的扇子。最近他虽然天天拿着扇子,我们也只看见他拿着扇子而已,没有机会去细看他扇子上写着的字和描着的花。

今天放学回家后,弟弟从便所出来,笑嘻嘻地告诉我说:“爸爸的一件宝贝落在我手里了。你看!”他拿出一把扇子来。我接过来一看,正是这几天爸爸手里常常拿着的一把。料想这一定是爸爸遗忘在便所里的。弟弟说:“我们暂时不要还他。等他找的时候,要他讲个故事来交换!”我很赞成。同时我想:“爸爸天天捧着扇子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地看,究竟扇子上有些什么花样?现在让我仔细看它一看。”但见一面写着字,全是草书,一个也识不得,一面描着画,有山,有树木,山间有一间房子,房子的窗洞里面有一个人,驼着背脊,伸着头颈,好像一只猢狲,看了令人觉得可笑。别的东西也都奇怪:那山好像草柴堆,一条一条的皱纹非常显著。那树木好像玩具,上面的树叶子寥寥数张,可以数得清楚。那房子小得很,只有一个窗洞,窗洞中只容一个人。而且孤零零的,旁边没有邻居,前后左右只是山和树。我不禁代替那猢狲似的人着急:设想到了晚上,暴风雨把这房子吹倒了,豺狼虎豹来吃这人了,喊“地方救命”也没人答应。细看这环境里,全是荒山丛林,没有种米的田,种菜的地,不知这人吃些什么过活?这总是爸爸的朋友中的某一位画家所描的,不知这位画家为什么选择这样的光景来描在爸爸的扇子上?难道他自己欢喜住在这样的地方的?不然,难道是爸爸欢喜住在这种地方,特地请他这样描的?我心中诧异得很,就把这感想告诉弟弟。弟弟说:“上面有字呢。你看他怎么说的?”我把扇子左角上题着的两句诗念出来:“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周易》我知道的,是中国很古的又很难读的一部古书,就对弟弟说:“啊,原来这人住在这荒山中读古书,读得连日子都忘记,春去了几多时也不晓得呢!”弟弟说:“前天我们班里的陈金明在日记簿子上写错了日子,先生骂他‘糊涂’。这人连春去了几多时也不晓得,真是糊涂透顶了!”他想了一想,又自言自语地说:“扇子上为什么描这样的画,又题这样的诗?这有什么好处呢?”

外面有爸爸懊恼的声音:“到哪里去了?我明明记得放在便所里的脸盆架上的,怎么寻破了天也不见……”弟弟向我缩缩头颈,伸伸舌头,拿了扇子就走,我也跟他出去。弟弟把扇子藏在背后,对爸爸说:“爸爸找扇子吗?我能给你寻着,倘你肯讲个故事给我们听。”爸爸知道他的花样,一面拉着他搜索,一面笑着说:“你还了我扇子,晚上讲故事给你听。”弟弟背后的扇子就被他搜去。他把扇子展开来反复细看,看见没有损坏,才表示放心。我乘机把关于画的怀疑质问他:“为什么他给你画上一个住在可怕的荒山里,而糊涂得连日子都忘记的人在扇子上?”爸爸笑一笑说:“这原是过去时代的大人所欢喜的画,你们当然不会欢喜,也不应该欢喜。”我更奇怪了,接着又问:“过去的大人为什么欢喜这个呢?”爸爸坐在藤椅上了,兴味津津地告诉我这样的话:

“中国古时,人口没有现今这么多,交通没有现今这么便,事务没有现今这么忙,因此人的生活很安闲,种田吃饭,织布穿衣之外,可以从容地游山玩水。有的人终年住在山水间,平安地过着清静的生活。但这是远古时代的情形了。到后来,世间渐渐混乱,事务渐渐繁忙,人的生活已不容那么安闲。但是中国人有一种特别的脾气,就是‘好古’。对于无论什么东西,总以为现在的坏,古代的好。于是生在繁忙时代的人极口赞美古代的清静生活,一心想回转去做古人才好。这梦想就在他们的画里表现出来。在京里做官的画家,偏偏喜画寒江上钓鱼一类的隐居生活;住在闹市里的画家,偏偏喜画荒山中读古书一类的清闲生活,山水画得越荒越好,人物画得越闲越好。”他指点他的扇子继续说:“于是产生了这样的没有邻侣,没有粮食,不怕风雨,不怕虎狼,而忘记了日子的荒山读《易》图。这原是不近人情的,但在他们看来,越不近人情越好。”说到这里他讥讽地笑起来。接着又认真地说:“可是现在这种画不能使多数人欢喜了。因为现在这时代交通这么便,生存竞争这么烈,人生的灾难这么多,人们渐渐知道做过去的梦,无济于事;对于描写过去的闲静生活的画,也就减却了兴味。你们是现代人,在学校里受着现代人的教育,所以你们不会欢喜这种画,也不应该欢喜这种画。不但你们,就是我,对于这种画也不能发生切身的兴味。只是这把扇是三十年前的旧物,我把它当作纪念品看待,当作古董赏玩罢了。”爸爸折叠了扇子,立起身来,用了另一种兴味津津的语调继续说:“扇面是中国特有的一种绘画呢!要在弧形的框子里构一幅美观的图,倒是一件很不容易而很有趣味的事呢!其实画扇面不必依照古法,老是画些山水花卉,西洋画风的现代生活的题材,也可巧妙地装进弧形的构图中去。你们不妨试描描看,很有趣味的。”夜饭的碗筷已经摆在桌上。爸爸说过后捧了他的宝贝回进书室去,预先把它藏好了再来吃夜饭。我对于他最后的几句话觉得很有兴味。预备去买一张扇面来试描一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