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鬼的痛苦呜咽声被热闹的夜宵店盖住,清静愉快地等到了自己的一碗粉。
夜宵店向来给的料足,红艳艳的红油里浸着细白柔软的米粉,满当当菜码几乎要盖得看不见粉了。
春日腌好的酸笋腌到现在起出来吃刚好,腌好的酸笋发酵香气扑鼻,保留了笋的爽脆,咬一口甚至还会回甘。
只要加上酸笋,先前再怎么勾引鼻子的香味,就都有些招架不住了。酸味夺过麻辣鲜香汤底的主导,满满的螺蛳也抢不去酸笋的味道,合成相当重口霸道的一股酸辣。
即使没有夜宵店的手艺,谁家煮螺蛳粉,特殊的酸香也能飘出几米外,让人闻味而走。爱者恨不得天天嗦粉,吃不惯的避之不及。
木耳生菜打上底,撒上一层炸腐竹和满是果仁香的花生碎,富足点的再加两只鸭掌。一筷子粉搅开,红油和酸笋就都浸入了原本只有扎实温厚米香的一根根莹白米粉中。
刚开吃时炸腐竹拌进来是脆的,吸饱了汤汁后软绵的腐竹散开,裹上蔬菜和花生一起出也好。
痛快地先吃了几筷子米粉垫垫肚子,才有空吮着胶质的鸭皮,一个个吸螺蛳。
俗话说得好,“三月螺满肚,入秋螺最肥”,立秋后是吃螺的最佳季节,无论是爆炒还是煮来吃,都是肥厚壮实容易入味,还不用担心吃到卵。
夜宵店的菜肴选材从来是不会让人失望的,说有螺蛳,就有螺蛳,完全能做到菜单图和实物保持一致。
虽然,夜宵店其实没有菜单宣传那玩意。目前大眼仔话题里,食客们自发分享的打卡照片,开业一百多天了,硬是还没出现一次菜单重复呢。
想要能拿着过去的宣传图和实物对比,大概还要等很久。
螺蛳不在道士不能吃的范畴里,清静挑了几颗吃,先把米粉吃完,才跟螺蛳们正式开战。
尾巴剪开的螺蛳吸足了半壳子汤水,都是养着换过水当天才煮了的新鲜货,肉没有缩也没黏连,只需用力一吸,入味极了的螺蛳肉就带着汤水一起进了嘴巴。
吃螺蛳非得耐心不可,寻宝似的吮出一个个壳子里的软肉,炒制时的热辣鲜香调料们已经和它融为一体,螺蛳壳煮的高汤和新添的酸笋红油,浸了这么久,也被吸了不少。
别看肉少,完完全全是一碗螺蛳粉的精华。
清静吃完连汤都喝了干净,身上沾的味太重,一出门远离了味道根源,偷偷用了一张符才弄干净全身味道。
大概是叶泉的催促起了作用,赶在中元节前,晚上夜宵炒米粉刚上桌,路冰准时踏入了夜宵店。
“案子查完了?”叶泉问。
路冰难得被叶泉主动拦住问事情,赶紧回答正事,“对,查完了,我们带他去认认鬼屋里接触过的鬼魂,确认后就一起送去城隍那里。”
“好在发生在河省,鬼屋流量不如超一线、一线城市多,半年来确认完成许愿收取了代价的受害人217人,被收取的代价统一为气运。
“少则几天,多则几年……查到的时候只剩下新完成愿望的一些气运代价,最早的一批已经被泰安门之前截留收走,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只能把追回来的这些还给受害者,剩下的做法补偿一下。”
路冰有些唏嘘,“许愿发财的捡了一千块,结果是鬼偷的。许愿升职的鬼影响了上司,结果被公司偷偷说小话说有黑幕。许愿桃花的,喏跟他差不多,什么桃花都往上堆,有一个已经领证了,才发现对方是个诈骗犯……本来有的运势不错,经过这么一次,够呛。”
但也不是全部受害者发现问题后,都希望尽快解决掉鬼许愿这件事的。
路冰看到同事报告里,写到了一个坚决不认为是鬼害人的受害者。
受害人能力很不错,但上司年年声称给她升职给她荣誉,没一个落成的,最后升职的永远是其他人。不管是塞红包的、肯跟上司叫大哥的还是拉到关系的,总归没有她。
受害人察觉不对,但没办法解决,去鬼屋的时候顺便拜了拜,许愿换一个公平点的上司。
鬼达成了她的愿望。
大概是鬼生前也有对上司的不满,不仅爆出了上司偷大家的成果算自己的、克扣提成留下给自己、恶意造女主管或女性合作方的谣等等问题,最后还给了他一下送进了医院,达成社死+远离职场双重成就。
某种程度上达成了以恶对恶成就,反而公平了不少,还算是个好事。
虽然新上司不一定完全公平、是个好人,但受害者对此很满意。
当然,受害者可能觉得小赚,鬼达成愿望后绝对不亏,拿走的气运影响绝对比这次多多了。
但从个人角度看,焉知非福。
“留在神龛时间最久的鬼,和泰安门接触过,就是从他们那里学到的术法。炮灰们觉得是大家一起吃香喝辣,老鬼惦记着独吞,截留一部分给自己,剩下的才是给泰安门的。要不是这次提前戳破,大概老鬼和泰安门再次见面还有得闹。
“目前河省鬼屋暂时封停,估计解封之后鬼屋老板们也不太想干这一行了,听同事说在准备转租出手。”
案子审完了,像许愿鬼这样的炮灰,自然就没用了。
“您还留着有用吗?没有的话……”
路冰没说完,叶泉立刻阻止,“夜宵店也不是什么垃圾都要的。早点让他下地府审判吧。”
“地府虽是改革了,十八层地狱刀山油锅,可都还等着他们呢。”
叶泉声音平静到漠然,挑起唇角,像是嘲讽的笑意。
人世管理生者,自以为逃脱无人可以惩罚自己的鬼魂,死者的恶行自有地府惩处。
叶泉往后厨刚抬脚,忽然又停下了,只给路冰指了个位置,“鬼在下水道里,你叫他出来带走吧。”
虽然鬼魂阴气沾不上什么脏东西,沾上了最后也是变成阴气飞灰,但血刺呼啦的许愿鬼跟下水道待了这么一段时间,叶泉实在嫌弃。
路冰:……?
那鬼又哪里惹到您了?
路冰惊讶一瞬,就收拾好了自己的表情,“那我们就带走了。马上中元节就到了,今年邪修异动,似要针对鬼门,叶老板小心。”
叶泉笑笑,“没事。”
七夕、立秋,再不过一周就是中元节,都是节日,风格却截然不同。
七月十五鬼门开,道教中是地官清虚大帝赦罪百鬼的日子,民间祭祖鬼节,佛教此日正值盂兰盆节。这么多日子重合在一起,自然有它的道理。
煎豆腐的香气从早上就飘了起来,喜乐街上跑过的孩子们嘻嘻哈哈说着“豆腐饭、烂豆腐”之类的童谣,莫名就多了一分诡迥阴森。
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宵店一如既往点亮了招牌下的灯笼,在路灯亮起前,照亮迷蒙黯淡的夜色。
习惯性顺着灯光走过来的老邻居们,没看见摆出来菜单黑板,连大门都半掩着没打开,才反应过来,“诶哟,小叶老板今天不开门啊。”
叶泉拿了把瓜子,靠着摇椅坐在门口,看见邻居过来,挥挥手,“吃瓜子吗?今天歇业,早点回家休息吧。”
夜宵店早早通知了今天不做生意,关店一天。
倒不是担心路冰说的邪修闹事,主要是狗狗大金和安安都想吃做好的藕圆小丸子,叶泉顺手搞了个追球比赛。
正好俞素素能走出门口几步了,在邻居们看不到的地方,三鬼足球厮杀正酣,整个店面大堂都是他们的战场。
开业是跟着叶泉吃什么卖什么,关门歇业也看她的心情。
忽地,起风了。
店里三只鬼兴奋地闹出了十几个人的架势,夜宵店外对着的山上,隐隐有**变化。
白云山上,几个身影快速往上抛出什么东西后,立刻离开。揭破的封印中,阴气缕缕涌出,聚成一个个鬼影。
山峦上缥缈云海被阴气搅动,一个个厉鬼现身,瞬间风起云涌。
“没想到吧,我出来了!我出来了哈哈哈,啊,是灵力的味道,是血肉的味道……陆老头,你还动得了吗?动不了,我可要吃大餐了!”
厉鬼眼睛里充满怨恨,血红眼睛往山上看去,狰狞怪笑。
如果有白云观道士看到,就会立刻反应过来:这一看就是跟白云观有仇,说不得曾经就被镇压暴打过。
“白云观?没有符箓……啊,太弱了太弱了!陆老头快死了顾不上了吧?难怪那群家伙相信我们能开鬼门,哈哈哈我们来了!开鬼门,叫地下的兄弟们出来耍耍,该我们当皇帝了!”
鬼魂们一动就发现山上的制约,但并不强,打破后,更坚定了他们的认知。
鬼魂们嘻嘻哈哈尖利大笑着,有的感受着充盈的力量,冲向了白云观,有的看向山下车水马龙的城市,卷起阴风,恶意满满地扑了过去。
铮——
剑鸣清越,虚空闪过一道辉光,将后山动起来的鬼魂笼罩在内。
刚跑上山的鬼魂被扫过,锋锐无匹的斩断之意下,瞬间掉头就跑。
“艹!泰安门的王八蛋怎么没告诉我们白云观的剑还在啊!?”
被封久了,鬼魂们了解的资料压根没更新到剑灵出世。
鬼魂们疯狂往山下逃去,剑光明灭,每一次落下,剑尖成符,将鬼钉在下面。
习惯回到镇鬼井旁的陆少璋面无表情,再次举起剑,越来越滞涩沉重的挥舞,让剑鸣间隔越来越长。
余光里,长长垂落的白发被井中黑气滚滚攀上,眨眼就侵染了一大截,这些天缓缓褪下几厘米的进度前功尽弃,不进反退。
天师陆百龄忧虑地看着他,“弟子们已经按批应敌,师叔祖,莫要勉强,该当保重才是。”
剑灵留在白云观后山,撤掉了部分符箓,毕竟剑灵可比灵气微弱的符箓强多了。这也是鬼魂们第一时间误解了的重要原因。
但剑灵的消耗,显然比他们以为的都要大。
“嗯。”陆少璋确实看到了冲进山林的道袍身影们,缓缓收剑。
白发剑灵垂眼看向灯火辉煌的山下,一动,垂在井里的长发依然无法取出。
白云山下,叶泉若有所觉地向上看了一眼。
傍晚的白云山山巅雾气缭绕,看起来仙气飘飘,云海中,似乎有人与她隔空相望。
下一秒,叶泉嫌恶地皱眉,从悠闲摇晃的摇椅上站了起来。
“白云观在干什么?谁让你们出来的?”
高挑少女声音淡淡,看起来身上毫无灵光,宛如能见鬼、知道玄学界但无力抵抗的凡人。
“干什么?”厉鬼匆忙从剑光下逃脱一劫跑出白云山,撞上肤白肉嫩的小姑娘,混着血丝的涎水从利齿里滴滴答答流下。
能见鬼却没有修行的凡人,吃起来可比普通凡人香多了!
厉鬼嘿然一笑,挤开同伴,“这个我先吃!”
“我来我来!”
尖锐的争抢声和阴森笑声混在一起,恶鬼们争夺着吃人的份额,阴风转瞬扑到了仿佛吓傻了的小姑娘面前!
挂着腐肉的利齿开合,腥风几乎要吹到人脸上!
“啊!”冲在最前面的厉鬼猛地倒飞出去,撞进鬼群里,像被打中的保龄球,滚了一地溃散的阴气。
倒飞出去的厉鬼都懵了:发生什么了?我怎么飞起来了?好痛!
“啧。”
叶泉收起腿,嫌弃地掸了掸鞋面,手里的一把奶油瓜子也没胃口吃了,揣回兜里,慢吞吞往街尾公路上走去。看似很慢,却一眨眼就走到了鬼魂面前。
夜宵店在喜乐街街尾,和白云山后山只隔了一条公路,这条路经过的人不多,中元节的夜晚就更少有人来。
滚下山的厉鬼们在路上滚成一滩,骂骂咧咧阴森咆哮不断。厉鬼们没一个好看的,身上破破烂烂肌肉组织掉的乱七八糟,腐烂和骨茬涂着血刺呼啦的,恶心极了。
叶泉看着模样恶心的厉鬼就烦躁,平常收着力气,一脚用了七八分力,被踹出去的鬼奄奄一息,眼看成了里面最弱的一个。
厉鬼们瞬间被打出去,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看见“猎物”过来,还有鬼往上冲。
咻——啪!
又有一只鬼黏在地上撕都撕不下来,叶泉踩住压着大部分鬼的位置,低头看着它们。
“吃人是吧?吓人是吧?”
厉鬼们简直麻了:草,你扮猪吃虎钓鱼执法啊!才跑出白云山前有狼后有虎,到底哪冒出来这么多强人!
“怎么赔偿我的胃口?”
容色明丽的少女凤眼挑起,露出漠然的威严。
可怕的压力沉沉压下来,被注视者无论如何凶恶,心底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悲鸣。
——本能预警中,即将被碾碎前最后的悲鸣。
要逃!要逃!
厉鬼们搞不懂叶泉为什么能打到虚无的鬼魂,废了鬼最大优势之一。它们嘶吼着在叶泉脚下挣扎,阴气翻涌间,一个个厉鬼觉醒的特殊能力落到叶泉身上。
……然而始终毫无反应。
连他们指望哪怕的一丝破绽,都没有出现。
“叶泉?”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如金玉交击。
叶泉不耐烦的神色微顿。
叶泉脚下挣扎的厉鬼们瞬间发现了不同,几乎是狂喜地将阴气送给最后一个用出能力的鬼魂。它没有别的能力,魅惑只能映出对方心里想的人,吸取精气。平时很弱小,但此刻地位大不一样。
一定……要成功了吧……
最上面一只厉鬼乌黑的指甲抬起,眼看要碰到叶泉的脉门。
在厉鬼们以为要成功时,叶泉沉默了一秒,重重踩上厉鬼的脑袋。
啪!
像踩爆了一个烂熟的西瓜,红红白白的阴气物质飞溅一地。
“我很不高兴。”
叶泉冷漠地看着眼里变幻的鬼魂,白发道袍的青年面目模糊,被踩爆了脑袋,横尸街头。
她有那么一瞬,确实迟疑了。
但……谁会相信面目模糊的“人”是那个人呢?
她从未见过剑灵的模样,魅惑的术法,自然也映不出。
“叶……叶泉!”白云山上传来一声呼唤。
同样清冷的音色,却微微有些紧绷急促,显得不那么“非人”。
白发披肩的道袍青年快速跃下,穿着打扮和刚刚被爆头的厉鬼一模一样。
他持剑急速赶到山下,却在公路边缘,被白发猛地拽住,黑气恶念瞬间蒸腾而上,侵蚀了一大步。
“!”白发青年被迫急停下,山林中月光照亮了他的脸,仙人临尘,清冷脱俗。
着急的红晕染上脸颊,让远离尘世的仙人也多了人气。
叶泉微怔,摩挲了一下口袋里的桃木小剑。剑柄温凉的木质被摩挲久了,渐渐透出润泽感,亲昵地贴着手掌,灵光如会呼吸般明灭不定。
叶泉慢慢笑了出来,“少璋?”
她笃定地唤出剑灵曾告诉过她的名字。
看到他的时候,曾经无限末日世界中听到的声音就有了脸。
她想起一朵花,茶花抓破美人脸,白里一点红。
陆少璋拽着自己的长发,被卡在白云山山脚没法再进一步,突然被叶泉一唤,整个人都僵了。
“是、是我。”
陆少璋脸庞微微别过去,没多少血色的脸上那抹红晕迅速扩大,很是为自己这样狼狈出现难为情。
他鼻翼轻轻动了动,忽然嗅到空气里一丝血腥味。
陆少璋下山就看到了垒在一起的厉鬼,但他们已经掀不起风浪,鬼魂血色都是阴气,和活人血气完全不同。
陆少璋刚扭过去的脸又转了回来,不顾自己被长发拽着束缚在白云山附近,急着往前走,“你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