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莱尔?”

费舍尔捂着自己的胸口,似乎是感到了一点微风拂过接触肌肉的凉意,于是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物已经被完全褪去,突兀地显露出健壮肌肉的胸口处不知何时多出的一道约莫有手掌般大小的漩涡状疤痕。

而此刻,一直与他形影不离的补完手册竟然诡异地只剩下了两本,也就是亚人娘补完手册与生命补完手册……

迦勒·乌兹的灵魂补完手册已经完全消失,不知去了何处了。

想到此处,费舍尔便想要去伸手触碰了一下那道疤痕,但还没靠近便感觉到了一股从灵魂中而来的刺痛感,同时耳边还隐隐传来了一声声浪涛朵朵的声响。他的手掌在半空中也同时被白皙的柔荑抓住,顿在了半途之中。

那里正是他将那些形如黑泥的混乱物质所吞没的地方,它们没有消失,却好像完全融入了他的身体那样……

“是我,亲爱的。那地方还不稳定,不要去触碰它。”

费舍尔的眼眸抬起,便眼前的天使已经坐到了床沿处侧对着自己。

她抬起的右手抓住了费舍尔,而另外一只手则将先前阅读的书本倒扣在床面上,显露出书封上圣纳黎的文字。

那似乎是一本圣纳黎过往开拓时期的奇幻游记,只是费舍尔也不曾读过,不知道其中具体的内容。

侧身而坐的姿势下,她将白色长袍微微遮掩的双腿翘起,因而露出了先前白袍之下掩藏的更多肌肤来。

她打量着眼前的费舍尔,看着他在呼唤了自己之后打量起了四周,又看着他在认出了这是自己的宫殿之后慢慢沉默下来。

刚刚才醒来的费舍尔或许是脑子还有一点不太清醒,也可能是还不敢确认如今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况,但赫莱尔却能看出,他内心里是有一些问题亟待着要向自己了解和问明白的。

看着他的嘴唇颤动了一下刚想要问一些什么之前,赫莱尔修长的金色睫毛便微微垂下了一些,将如今的情况给说出,

“别看了,拉法埃尔被我送回地面了。在她身上被污染的赐福燃烧过后,她体内费马巴哈的血脉彻底苏醒,开始进入了神话阶位的过程。但王朝内死亡权柄的气息太过于浓郁,这对她而言是阻碍,导致她的进阶过程停滞,直到刚才都还没醒。所以艾利欧格便不得不将她送上地面去了,刚走,现在还没回来……”

没有看向费舍尔,赫莱尔低头微笑着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

“至于其他的……哦,一起上去还有那位身为破坏神女儿的鲸人,她负责看管和照顾拉法埃尔。而你的那位有补完手册的朋友从岩浆里面爬出来了,现在和埃姆哈特那个小东西在我的宫殿外面等你。你知道的,那个小东西很害怕我。”

当听到拉法埃尔平安无事的时候,费舍尔内心中的一块巨石也终于重重落下,他松了一口气,心里大致对现在的情况有了一点判断。

既然赫莱尔说是艾利欧格将她们两个送上去的,那么也就说明巴巴托斯那边也被艾利欧格击败了,正面的阿加雷斯不敌被自己封在体内的混乱,而最后一刻自己又将拉法埃尔从黑泥之中给解救了出来,意识混浊之前,他便不怎么记得赫莱尔是如何帮拉法埃尔的,以及最后结果如何的了……

不过,至少现在看起来,这些自从他回来之后就一直出现的一大摊子烂事终于告了一段落消停下来。

而这一系列他返回之后事件的始作俑者,此刻就坐在他的面前,咫尺之遥。

费舍尔不由得瞥了一眼眼前安静注视着自己的赫莱尔,却正好抓住了她绝美的侧颜以及从金色卷发中露出的耳朵。

费舍尔好像直到此刻才确认她是确实存在的那样,也同时觉得,这仿佛才是自己从万年之前返回现在之后第一次与她见面,即使之前她才借由红龙廷船厂的那两个使魔与自己交谈过……

他只是觉得先前的一切都不真实罢了。

“……”

费舍尔内心中的复杂无法言说,便只能用沉默以替代,仔细注视着对她而言已经分隔了万年所经历的时间。

万年的时间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一如既往地美丽,只是身上多出了一些浓郁的死亡权柄的气息。

而除了美丽,对费舍尔而言,她的形象便全部藏在神秘的雾里,让他看不清也摸不透。

连他也没有想到的是,原先在内心中想的连番质问和埋怨的对峙此刻都没有出口,却只剩下有口难分的对视。

她一如既往地大方地让费舍尔用目光欣赏她的美丽,但此刻的费舍尔却未阅读她的美,而更像是在审视她的灵魂。

良久,还是费舍尔忍不住开了口,而话语的内容是他都未曾想到的关心,

“你的身上……怎么会有死亡权柄的气息,还这么浓郁?”

赫莱尔挑了挑眉,似乎是有些意外,随后回复道,

“我还以为你会接着问关于拉法埃尔的事呢,不过既然你问了……我太专注于你返回之后的这个计划,所以没料到所罗门这几千年来背着我不在的时候偷偷收集了十门后首柱的印记……”

赫莱尔大致将所罗门的所作所为以及之后的处置手段告诉了费舍尔,但费舍尔听完却迟迟没有动静,只是看着眼前的赫莱尔,就这样看着对方。

“……赫莱尔,你说的是实话吗?”

费舍尔低垂了一点目光,没有直视她明亮的蓝金色眸子,而是倏忽如此疑问起来,而赫莱尔却歪了歪头,接着说道,

“为什么这样问?”

“只是一种感觉,让我先前有些愤怒,直到现在却变成了迟疑。因为我对你的感情,因为我的贪婪和让你等待而产生的亏欠都让我始终相信你说的话。但我越来越看不懂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想要做什么了……我已经无法分辨你此刻和我说的话是真心实意的,还是只是为了你下一个不为人知的计划作铺垫……”

费舍尔一点一点抬起眸子,锁住了赫莱尔与记忆之中别无二致的模样,

“有时候真是让我难以分辨,你到底是别人口中的那个魔神拜蒙,还是我眼中的那个天使赫莱尔。就好像我们分别的一万年里,你都是那个我不了解的魔神,只有我们相处的那一段时间才是赫莱尔。还是说,你早就变成了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神,只有我这个从万年之前回来的家伙还傻乎乎地以为你和以前一样?

“你能否告诉我,现在在我面前的,到底是拜蒙,还是赫莱尔?”

赫莱尔的眼眸眨动了一下,随后,她这才低下头来看向手中读到一半的书籍。

她没有阅读其中的内容,只是缓缓地将那倒扣的书本阖上,轻声说道,

“我一直都是你的赫莱尔……”

“砰!”

费舍尔皱起了眉头一点点靠近眼前的赫莱尔,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举动,却依旧还是难掩一点激动,直到下一刻,他终于忍无可忍地伸手拽住了她的肩膀,猛地将她拉了回来。

她没有反抗,只是那微微睁大的、宛如宝石一样的蓝金色眸子中倒映出费舍尔的面容,下一秒,那倒影便猛地靠近了她,将她狠狠地摁在了床铺上,她额上金色的卷发也顺着她倒下的力量宛如破碎的玫瑰那样散落在了身下。

费舍尔低垂了眸光,那眼中的质问宛如野兽一样,连带着额头上的青筋也一点点暴起,可他还是尽可能地将语气变得平静,至于平静了几分,那就需要第三者来评说了,他只是不甘地问道,

“那为什么,你要设计这样的计谋?为什么,你要这样谋害别人?你难道不知道这样会死很多的人吗?这次龙廷的计划是这样,那在这之前呢,在我还未回到过去,在我还未认识你的时候,你是否就已经在我的身边了?趁着我不知道你是否已经做了不知多少无可挽回的事情?!而你却对此缄口不言,当我一无所知?!

“我知道你是一位神话种,是比我阶位和年岁都要大许多许多的生灵,所以在力量上比我要更强大,在见闻上也比我要更渊博。可这难道是你把我当成一个一无所知的孩子的原因吗?你就这样把我当成一个没有主见的婴儿,而你是我的监护人要替我做一切的决定,要为我安排好一切吗?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肯和我说,你做这一切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这些疑问,这些费舍尔想要确认答案的问题此刻全部都被他倾吐而出,但这些问题或许又不单单是问题,而是此刻费舍尔波动的情绪。

他的手指紧紧地扣在赫莱尔的肩头,像是要镶嵌进入她的身体那样,期盼她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我是为了救你,拉法埃尔是开启灭亡的关键,早在五年之前她就应该死在斐洛恩城的。就算你将她救下了,就算没有我,她体内的赐福也迟早会燃烧从而开启灭亡。只有她死,你才能从这个漩涡之中摆脱出去,灭亡的号角也会因此而推迟……”

“你在找借口吗?用未发生的可能性来作为你行动的依据吗?如果不是你从中作梗,如果不是你将恶魔放出来威胁她和她的龙廷,她体内的龙神的赐福怎么会燃烧?!”

“你确定吗,亲爱的?”

赫莱尔却只微笑地看着眼前的费舍尔,或者说,是他的胸口。

费舍尔不可置信地低头朝着自己胸口处的漩涡状疤痕看去,透过自己的血肉他看到了其中的混乱,当然也想通了一些关隘。

费马巴哈被达拉斯贡赐予赐福显然是为了遵守他看守夹缝的职责,这样的赐福想来也不可能会拥有破坏性,可现在它却实打实地变成了开启灭亡的号角,因为它在神话战争的时候被迦勒·乌兹形成的魂灾所污染,最终变成了一份攻击夹缝的武器……

也就是说,只要灵魂补完手册存在,它其中的混乱存在,拉法埃尔的赐福被引爆就是一个必然发生的结果。

“我已经说了,早在五年之前,她体内的赐福已经到了燃烧的边缘,本应该在斐洛恩城时就会爆发。可当时你救下了她……是啊,你的确是救了她,延缓了她的性命,但那份被污染的赐福却依旧没有任何缓解。只是因为四年半之前你被迫带着补完手册回到了过去驱逐,你的离去导致灵魂补完手册消失在这个时间之中,她也这样安然无恙地生活了四年半……

“是啊,我在这四年半中准备了一切,但你真的以为是我导致她体内赐福的燃烧吗?就算我什么也不做,在你回来与她相处的几个月内,她体内的赐福就因为再度受到灵魂补完手册的影响突然地爆发开启灭世预言,而她也会在睡梦之中丧命……”

费舍尔捏着赫莱尔肩膀的力道一点点减弱,他脸上的肌肉颤动了一下,紧接着才说道,

“拉法埃尔……只是灭亡的表象,灭亡的实质,是那些补完手册,是那些藏在它们其中的混乱……”

“是啊,亲爱的,你总是能不拘泥于表象地发现问题的实质……可是,然后呢?”

赫莱尔一动不动地将手放下,就这样任由他控制自己,她微笑的表情也一点点变淡,却没有完全消弭,只让那微笑落下阴影,

“哦,然后,你当然会去寻找和阅读所有的补完手册,因为你已经发现了你的特殊,那些对别人意味着毁灭和毒药的补完手册,你却能阅读超过一本,还能将它们形成的混乱控制住,就像你现在做的这样?你以为选择这条路会轻而易举地成功?反正只要那些与你关系匪浅的女性没有事,怎么样都好,对吗?

“你根本不知道这样做会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你会失去什么,会面临什么样的痛苦……你以为你能特殊到只需要出现就能让那些补完手册背后的混乱对你俯首帖耳?不,你只会以最悲惨和痛苦的方式死去,然后失去所有……这次只需要拉法埃尔的死亡,就能将她体内开启灭亡的赐福给彻底消除,你也能彻底从苦海之中脱身……”

费舍尔皱起了眉头,反驳道,

“脱身?难道这样就能脱身吗,这样就能将灭世预言给消除?就靠牺牲拉法埃尔?其他的补完手册依旧存在,不解决本质,你、我、这个世界的所有生灵的尽头都会是灭亡!”

“灭世预言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证明灭亡的过程将会是链式的,它的一切都是互相关联的,而拉法埃尔是这一切的前提。在她体内的赐福将夹缝燃烧殆尽的那一刻,现实与灵界的隔阂就将会被打破,届时,‘神明不能干预现实’的铁律即将被打破。这个铁律不仅仅是限制诸神们出手的规则,它是对这个世界最坚固的保护,可这一切都即将因为夹缝的燃烧殆尽而改变……

“只要灭世预言不开启,混乱的力量便不能进入这个世界的根基,就算有那些补完手册也终究不会造成致命的毁灭。而且,还有诸神们存在着,如果灭世预言无法开启之后身为真神的祂们却依旧对此无能为力,难道凭借你能做到吗?”

费舍尔微微一愣,因为此时此刻,他突然想起了先前与蕾妮见面时她说的话。

她说:“我们已经有解决灭世预言的方法了”。

如果选择相信这群创造世界的神祇,或许赫莱尔将拉法埃尔杀死以减缓灭亡的过程的确值得商榷,至少现在看来,夹缝开始燃烧一定对祂们而言是不利的。

“……可是,这次我成功了,我成功将灵魂的混乱封入了我的体内,灵魂补完手册已经消失了。”

“是啊,但也许只是你运气好,灵魂混乱的来源并不打算为难你呢?下一次指不定就不会有这样的运气了……”

“你是指……可是为什么祂不会为难我?”

赫莱尔只是微笑着看着费舍尔,那蓝金色的散状瞳孔一动不动,似乎是听出了费舍尔不认为是混乱的来源放过了他,连带着笑容里都有了一点无语和读不出来的宠溺,

“谁知道呢,我只是这样认为而已,幸运的傻子。”

眼前讨厌的天使显然是在揶揄自己,费舍尔咬着牙刚想反驳她,但她却已经摇着头说道,

“不过,你也没必要与我再争论要如何做了。我的计划已经失败,如今拉法埃尔体内的赐福已经开始将夹缝燃烧,就算我再如何说服你也是不可能的了……或者说,我就没想过要说服你牺牲拉法埃尔,因为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才决定自己来做这个恶人,免得你做选择……

“你要责怪我就责怪我吧,责怪我害你的拉法埃尔差点丧命,哪怕我是为了你能逃脱苦海……呵呵,有时候我真的希望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满足我的占有欲,是因为吃醋而要将那些觊觎一万年前原本只属于我的费舍尔的女人给杀死,这样可笑的理由是不是会让你更心安一些?只可惜,我不在乎她们,她们也不会在乎我,所以……就这样吧。”

话语到了此,她也长叹了一口气,她如此轻声呢喃了一句,却在同时闭上了眼睛,所以在轻描淡写的话语之下,费舍尔读不出她是否有所失望,因为她先前准备的一切都付诸于东流。

她侧过了头,也并没有反抗费舍尔,随着她微微侧去的动作,其脆弱的脖颈也完全展现在了费舍尔的面前,像是在等待着他亲手将之扭断那样。

“……”

费舍尔沉默了片刻,双手逐渐远离了她的肩膀,但赫莱尔却依旧毫无动作,就像是疲惫了要休息了那样,连修长的金色睫毛都不愿意动弹了。

“拉法埃尔,有身孕了。”

“……噢,我该恭喜你吗,亲爱的?”

赫莱尔没睁开眼,反而将原本还落于床下的双足抬起落在了**,她轻轻抓住了刚才费舍尔盖过的被褥披在了身上,就这样蜷缩起来,随后,她才眨了眨眼,笑眯眯地看着费舍尔如此问道。

“我不想失去我得到的一切,哪怕为此会失去我自己,现在我是这么想的,在理想国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很抱歉让你失望了,赫莱尔。”

赫莱尔蜷缩着的身体在被褥里翻转过来,因为蜷缩,那被褥便将她的半张脸给挡住,只剩下她那蓝金色的眸子看向费舍尔,从中,费舍尔依旧读不出来到底是失望还是不失望,当然,歉意费舍尔也是读不到的。

或许对赫莱尔而言,替费舍尔着想是理所应当的,但这却并不意味着她要为其他的女性着想。

她只是看着眼前的费舍尔,突然问道,

“如果我的计划真的成功了,当时我杀死了拉法埃尔,你会不会永远不原谅我,哪怕你能因此活下来?”

“……”

费舍尔张了张嘴,同样看着侧躺在自己身边的她,久久没有说话。

直到好一会过去,费舍尔才感觉到她的手从被褥之下伸出,冰冰凉凉地抓住了他的两根手指,

“只可惜,知道这一切和有能力救你的是我而不是她。因为,我能确定你刚刚想要说的答案,也能确定如果这一切反过来她会不会通过牺牲我来救你。只是,我突然不确定反过来之后你会不会像不原谅我一样不原谅有身孕的她……”

“……”

费舍尔沉默下来,他低下了头,抬起另外一只手,将她冰凉地拽住自己手指的手掌给包裹起来,随后才轻声说道,

“我会不原谅我自己,这一次也一样。”

“嘘……”

她蜷缩的身躯一点点靠近了费舍尔,就像是一位小鹿那样趴伏着包围了他,她有些模糊不清地说道,

“我突然有些困了,好像一万年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对天使而言,度过一万年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可能对我而言才三十年不到?”

费舍尔有些哭笑不得,便反问道,

“真的吗,天使对时间的观感有这样模糊吗?”

“嗯,毕竟你的三十岁生日还没到嘛……”

费舍尔张了张嘴,刚想说一些又被嗓子给堵住,他没有放开赫莱尔,只感受着从她指尖传来的那股冰凉,便下意识地攥紧了一些。

他没有再出口,只是叹了一口气,就这样沉默地望着她闭上双眸的模样……

审视着这房间内的自己和她,这两位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