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小圆满的识海, 想挣脱所要付出的代价也很大,鱼阙受了伤,才没有继续对受伤的越碎稚下手, 而是极速离去。

回到涂山后又有任务下达,所幸有几天的空闲可以休息。

鱼阙躲进不被监视的小葫芦里。

她受制于涂山, 不能保有自己的私人物品, 出于压力,她还是将小葫芦上交了。

但边知夜也没有将这个小葫芦处置, 至少没有告知涂山, 而是一反常态地,只是拿着它看了许久, 就很轻易地还给了鱼阙。

以鱼阙对他的了解, 这家伙肯定要闹好久,才肯给还回来, 此番轻易就能拿回真的是叫人吃惊。

取代晏琼池在葫芦躺着的是一个人骸。

人骸是钩夫人的杂术, 揉合了其他制作出来的人性傀儡, 有时效制约。

术法消散之前, 人骸还在重复晏琼池对她的嘱托:将葫芦带在身边,记得克制,以及呼唤自己。

“喊我的名字。”

他的指腹划过她的唇,“要是觉得这个名字难以启齿, 不想唤出声,那像小时候那样也可以, 还记得么?你唤我小池哥哥, 也可以。”

葫芦里的人骸随着时日随着法术时效逐渐虚弱, 最后在鱼阙的怀里死去了。

鱼阙在涂山修养了几日, 御海腾蛟之术修复了她身上的伤。

金蓝色的火焰缓缓从她的骨肉里熄灭。

这些跳跃着的小鱼, 仿佛是她内心里长出来的火,不可磨灭。

“魔尊的元神便是修补我残缺神魂的替代品,我必须要得到它。”

在尊古神殿里,嘴角咳血的晏琼池终于说了实话,他拿出了另一部分他搜寻多年的魔尊元神,告诉她:

“你知道的,我乃钩夫人招于世间怨恨的生魂,寄生在本该随着母体一同死去的死胎身上,而后又不得不与极渊之蛇共生,然而即便是这样,死亡还是不可逆转……我必须活着,去终结我的命运。”

可把魔尊的元神给了他,她要怎么交差。尊古神殿外,到处都是魔洲的眼线。

“这个你不用担心。”

晏琼池笑:“你知不知道,我同那远在三番天之上的诸位魔主,乃至魔尊都有渊源,说起来,是时候让他们知道,最小的弟弟,从湮魔井之下回来了。”

那个曾在幻境里见过的,被拖行的少年,终于和面前的人形象重合。

他记载过去的书籍里表达过对那个善良得有些懦弱的魔族少年,像是在谈论别人,毫不在意。

可确实可怜。

不杀生且实力弱小的魔,不论是谁,都不能免于欺凌。

“你只需要将它,送到魔尊手上便是。”

从他体内被撕裂出来同样气息的魔魂属于那个已经死在湮魔井之下的魔族少年。

鱼阙看着被强塞进手的扭曲着的魔魂。

“我知道了……你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她将手上的魔魂收起来,低头看他。

晏琼池还跪着,时不时以袖捂口,阻止更多的血流出来了,他眉间轻轻的一点红也黯淡了许多,看起来像是仙门最漂亮活泼的小师弟已经到达了他力所能及的极限,极速地衰败了。

鱼阙蹲下来,打算给他处理。

“我要封闭整座烛玉京,在神躯练成前我不会再插手任何事……但你若是呼唤我,我一定会来。”

晏琼池笑了笑,趁她低头时,抬手捧着她的脸,像是在交代什么重要的遗嘱:“魔洲的魔族,他们生来是纯粹的恶,与魔修不同,况且五百年里的变化不得而知,你只身一人置身群狼环伺之下,我担心……”

“我会慎重的,不必担心。”

她摸出一块手帕,给他处理唇边的血线,再将他扶起来,“倒是你,你的身体……能支撑到神躯练成么?”

鱼阙不明白他到底要如何完全那几乎没有人完成的重塑,但此刻他的身体确实很糟糕了。

“不行……要来不及了。”

乖乖坐好的晏琼池叹气,拉着鱼阙的手,说:“这具身体很快就朽坏了,再不快些,恐怕真的会死。”

“我闭关倒是无所谓,可是你怎么办?群狼环伺,我可担忧你……或许把你禁制在烛玉京里,任外头如何变化都置之不理,躲过这阵就好了。”

可是不行,鱼阙是关不住的。

他想了那么多的办法,劝她求她,哭了那么多次也把她关了起来,就是不行。

强行把她锁起来,反倒是对她的一种侮辱。

不能这么做。

两人执手无言。

“阙儿,就像你说的,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不是么?”

被镜妖水镜折射的光照亮的密室里,晏琼池的眼神看起来那么担心,他垂下睫毛,终于不打算劝解鱼阙。

相爱之前,他们先是他们自己。

他们都有自己的使命。

阻止不了。

晏琼池表示了对她的担忧,但事态的发展不可控,他太了解鱼阙的性格,这是她执着了那么多年的仇恨,他人不准干预。

“好啦,我们先说好,你若是遇到了危险或者没办法完成的任务还是别的一定需要人协助的问题,记得呼唤我……一定要记得!”

晏琼池像惩罚不听话的坏小孩似的,捏了捏鱼阙的手,“不然,被我知道你死倔着,硬要自己扛,我可是要惩罚你的!”

“好,我会的。”

*

由于鱼阙骁勇善战,在南洲战役中,击退了前来支援的正道弟子,带领魔族将士占领了南洲的灵脉。

不知道为什么,魔洲对南洲这块地区虎视眈眈。鱼阙听来的消息是对灵脉的觊觎。

当今魔尊见曜的实力虽说比余下十个魔主要强,但想必上一代魔尊来说,还是太弱小。

上一代魔尊不曾受到这样严厉的封印和制约,在祖洲分化灵气浊气魔气尚且没有稳定下来时,真正残酷的厮杀残酷的资源争夺造就了真正的野心家。

显然见曜没有比老魔尊历练更多。

天师封印破坏,不管是被关了五百年怨气再就一肚子气的魔族子民,还是正道这群修士的揣测,仗都非打不可。

作为魔尊,见曜的实力都必须够强。

他必须要像父尊那样,达到魔神的高度。

既然是魔尊的希望,鱼阙自然明了,在执行任务时,比魔族人还要干净利落。

不杀人,只夺取任务所需。

即便是这样,她所作也是罪无可恕。

任务在她手里通常被完成得很好。

般丛不得不赞叹鱼阙,看着需要的那些被私藏在南洲各个宗门内宝器,抚掌表扬。

“不愧是伏魍堂堂主座下得力干将,魔尊会喜欢你的。”

远在万里以外的魔尊知道了自己麾下还有这等勇猛人士,按照魔族的习俗来说,在战场上立了大功的人是要进行一番嘉奖的,为了鼓舞士气,为了激励他们更疯狂卖力的行进。

魔族大军被困五百年,为的不就是杀戮,以及获得向上攀升的机会,那便是魔洲的军衔。

在暂时压制反抗的天下正道后,鱼阙不出所料地被魔洲的三番天召见。

*

魔洲,三番天,魔宫。

三番天,对应的是九霄界,意为以为天、地、冥的归处,可见魔族的野心勃勃。

整座魔宫犹如拔地而起的巨大黑曜石般美丽,半透明之下的墙中隐约可见被封存其中挣扎惊悸的死人脸,更显得阴森。

鱼阙身披黑色的道袍,随着魔侍缓缓走过长廊,向尽头的大门而去。

“干将大人,请。”

魔侍在恢宏的门前停住,只跨过那扇门,便能进殿觐见她要效忠的魔尊。

门开瞬间,短暂的弧光令鱼阙不得不低头回避,耳中有话传来:

“何人参见魔尊?”

“伏魍堂堂主座下干将,孟阙慈座。”

身边的魔侍回答。

睁眼即是森严的场景,鱼阙望向见曜的瞬间,瞳孔不可控制地抖动,而后很快地恢复平静。

位于高台之上的见曜,身形高大面目威严。

他长着比所有魔族都要漂亮的角,剑眉星目,额中生着血一样的绯红菱印,神情漠然。

只是这样的神情,让鱼阙觉得熟悉……是什么呢……她想起来自己曾经在幻境里看过的,也是这般场景,森严肃穆的大殿,立于高台之上的男人,像是在看一条狗死去的神色。

她躺在这样的地方,喉管开裂,不知为何御海腾蛟不再起作用,只得任血把自己呛到,但是无法再说一句话,不能再挣扎……

但这些不重要。

更重要的是,有一魁梧的男子立于他的身侧,手里举着随时侍奉的酒盏,于仆人无二。

那个人,有着男子的身材,虽然那很纤细,但配上一个女人的脑袋,一个……毫无血色的女人的脑袋,美丽是美丽,但显得有些古怪。

鱼阙见过它。

那是曾经迷惑过她的东西。

“你就是孟阙?”

魔尊见曜垂眼瞧着那张略有怔愣的脸,没啥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浅浅的笑意。

很难说这个笑意是什么,有种不可言说的隐秘。

鱼阙的思绪被唤了回来,她作揖行礼:

“是,尊主。”

“魔族觐见不同人世,干将。

魔侍提醒道。

“是,我知道了。”

鱼阙依旧顺从。

高台之上的见曜并不怪罪,只是看着她,像是等候一个故人那般,赐座,又说:

“本座听闻干将骁勇善战,因曾经是仙门弟子的缘故,不拘泥过去的理念束缚,很好。”

“你立了大功,本座应该赏赐你什么好,你有什么想要的么?”

“为魔尊效力,乃是属下的职责。”

鱼阙谨慎道。

“干将真是谦逊,不过,奖罚分明才有利于魔洲更好的延续。”见曜摸了摸乖巧趴在怀中少女的长发,说:“你此前是在般丛管辖的伏魍堂效力么?”

“是。”

“那不妨,本座便再任你为燎懦魔将副官,即为副将,如何?”

燎懦魔将是魔尊御下最厉害的八魔将之一,此刻正率领十万魔将攻入东洲,为人残暴无比,但对部下不错,能成为副将,着实是比伏魍堂的一个干将好。

“谢过尊主,不过伏魍堂堂主于我则有知遇之恩,又是我的义母,所以无法胜任副将之职,还请尊主见谅。”

见曜也不恼:“依你所言。”

“不过,你毕竟立了功,本座是该奖赏你的……你初来魔洲,并无立足之地,不如本座便赏你两座府邸、一些趁手的佣人,你安心效力本座。”

他修长的指尖划过少女的下颌,少女渴求似的抬了抬脸,一副缱绻鸟儿的姿态,魔尊大人一边安抚一边说道:

“那么,饮下这杯酒,向本座宣誓你的忠诚。”

话音刚落,一直沉默站立在他身边的怪物动了,它的步伐并不流畅,那张苍白的笑着的脸看起来更古怪了。

鱼阙看着它朝自己走过来并想个忠心的仆人那般递上了酒水,这张脸确实……就是阿娘的。

视线下移,能明显看到头与脖颈处以金线链接的痕迹,如此可怖。

“请喝酒。”

怪物开口,声音有些嘶哑。

众目睽睽之下,鱼阙不能表露出其他情绪,只是盯着她看了一会,才接过酒,一饮而尽。

见曜一直在看她的表情,没有从中得到别的有意思的情绪外露,也觉得无趣,便把那怪物召回了身边。

“既然你喝下了酒,那么你便是我魔族的一员,退下吧。”

魔尊召见在战场上有战功的属下不过是一个表面形式,在战争前期举行这样的封赏,对提高积极性还是很有效的举措。

鱼阙在大殿上待不了多久,下一个同样战功赫赫的暴.徒正是急不可耐地觐见至高无上的魔尊。

觐见结束,鱼阙没有滞留,她退出了大殿,在魔侍的指引下走出昏暗的长廊。

她瞥了一眼魔洲高挂天上的血月,还有那拖曳着长尾不知疲倦哀嚎的飞蛮。

飞蛮的嚎叫顺着风声灌入耳朵,她想起那张苍白的脸,想起那高高在上的魔尊,心里只觉得无比恶心。

他们真的把阿娘变成了那副模样。

他们怎么敢?

“见到了你心心念念的魔尊,如何?”

正当鱼阙的拳头越攥越紧时,般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鱼阙停下脚步,沉默几秒才开口唤他:

“四殿下。”

般丛挥挥手,说:“免礼了,我们魔修不怎么在意这个,你叫我般丛也行。”

“怎么,被见曜刁难了?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鱼阙摇摇头:“不。”

“只是头一次来到魔宫不适应。”

“不舒服?是身体上的不舒服?还是心理?”

般丛像是故意的挑衅她,也不管她感觉如何,自顾自地说起了话:

“三番天很多这样的侍从,你也瞧见了吧?他们的身头不同,这是为了阻止他们的神魂归位——他们的神魂已经被扭曲困在了这样的身体里,永远不能回归,也不能解脱。”

这便是魔洲术法的可怕之处。

他们能将人的神魂永远困住,但它们挣脱不了,再也不能轮回解脱。

没有来世了。

鱼阙垂下眼睛,“殿下,我对魔宫的侍从没有兴趣,今日荣幸得见尊主已经是莫大荣幸,前线战事要紧,不知道何时会反扑,我得先回去了。”

“不急。”

般丛的声音在身后再一次叫住了她,“不论是此前还是以后,就算魔族再怎么溃败,都不曾有人族的修士踏足过三番天,此后你未必会有再次进入三番天的机会,或许此去你便战死了呢?”

“难道就不好奇传闻里的三番天构造如何……这样的侍从是如何制造的?侍从都下榻何处?”

“别着急走啊,我带你去看看,如何?”

*

三番天之下,有一处巨大的劈开的裂痕。

自上而下望去,风从裂谷之下吹来,带着幽怨的哀嚎。

他们的目的地便是在其中。

裂谷之下藏匿着很多的暗宫,制作头身畸形的侍从的暗宫也在其中,那行形如怪物的侍从都得回到这里休眠。

“你看见了吧?”

般丛走在前面,魔侍举着灯火开路,见鱼阙始终不说话,想了想,笑:“放心,这里是我的领域,不会有人告诉尊主的。”

“看见自己阿娘是那副姿态,你是什么心情的呢?”

斟酌几番后,鱼阙开口:

“魔洲的人从蓬莱洲把她带回来,把她变成了这副模样么……真的,是她么?”

“是,真的。”

般丛听她尾音微微颤抖,笑:“如何?我没有骗你吧?你阿娘——”

鱼阙将脸撇向一旁。

“觉得不舒服么?先别纠结这个了,现在有更棘手的问在你面前。”

般丛耸肩:“你阿娘欺骗了见曜的感情,这也就罢了,还伤了他,夺走了很重要的东西,你觉得见曜力压一众魔主,实力如何?他需要父尊的元神,其实更是为了弥补被你阿娘造成的伤口……哼,你和她长那么像,你觉得他会放过你么?”

“你别看他现在这样,若是他执念又起,说不定会让你成为他的妃子哦?”

鱼阙眉间蹙起。

“我可不是说笑,见曜对你阿娘的执念,不小,不过,现在应该是恨多一些吧。”般丛说:“啊,就在前面了。”

他快步近前,亲自为鱼阙打开门。

门开瞬间,她看见了如同梦境里见过的红色的血池,有死尸泡在其中。

空中弥散细微的“咯啦咯啦”声响,像是噩梦里,那被骨节串起来的人头蛇扭动躯体。

此刻倒映在鱼阙眼中的,是一大片猩红的冒着泡的血池,一串串的骨节像是爬动的蜈蚣翻涌其中,数不清的人站立在池子中,都闭着眼睛,像是被封锁自此的幽灵。

鱼阙看着那片血池,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

般丛问。

“四殿下。”

鱼阙说,“你此前的提议,我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