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丑(崇祯十年,公元1637年)九月二十二日余往崇善寺别静闻,遂下〔太平〕舟。余守行李,复令顾仆往候。是晚泊于建武驿前天妃宫下。

二十三日舟不早发。余念静闻在崇善畏窗前风裂,云白屡许重整,而犹不即备。余乘舟未发,乃往梁寓携钱少许付静闻,令其觅人代整。时寺僧宝檀已归,能不避垢秽,而客僧慧禅、满宗又为整簟diàn作障蔽之用的竹席蔽风,迥异云白。

静闻复欲索余所买布履、衡茶,意甚恳。余语静闻:“汝可起行,余当还候。此何必索之今日乎!”慧禅亦开谕再三,而彼意不释。时舟已将行,且闻宝檀在天宁僧舍,余欲并取梁钱悉畀之,遂别之出。同梁主人觅得宝檀,宝檀慨然以扶危自任。余下舟,遂西南行。四里,转西北,又四里,泊于窑头。

时日色尚高,余展转念静闻索鞋、茶不已,盖其意犹望更生,便复向鸡足,不欲待予来也。若与其来而不遇,既非余心;若预期其必死,而来携其骨,又非静闻心。不若以二物付之,遂与永别,不作转念,可并酬峨眉之愿也。乃复登涯东行,出窑头村,二里,有小溪自西北来,至此东注,遂渡其北,复随之东。

又二里,其水南去入江。

又东行一里,渡白衣庵西大桥,入崇善寺,已日薄崦嵫。入别静闻,与之永诀。亟出,仍西越白衣庵桥,共五里过窑头,入舟已暮,不辨色矣。

二十四鸡三鸣即放舟。西南十五里,过石埠墟,有石嘴突江右,有小溪注江左,江至是渐与山遇,遂折而南行。

八里过岔九,岸下有石横砥水际,其色并质与土无辨,盖土底石骨为江流洗濯而出者。

于是复西向行五里,向西北十里,更向北又十里,转而西又五里,为右江口。右江自北,左江自西,至此交会。

左江自交趾广源洲东来,经龙州,又东六十里,合明江南来之水,又东径崇善县,合通利江及逻、陇、教北来之水,绕太平府城东、南、西三面,是名丽江,又东流至此。右江自云南富州东来,经上林峒,又东合利州南下之水,又东经田州南、奉议州北,又东南历上林、果化、隆安诸州县至此。又按《一统志》:“右江出峨利州。”查“峨利”,皆无其地,惟贵州黎峨里在平越府,有峨峲山,乃牂牁所经,下为大融、柳州之右江者,与此无涉。至利州有阪丽水,其流虽下田州,然无“峨峲”之名,不识《统志》所指,的于何地。又按《路志》曰“丽江为左,盘江为右。”此指南盘之发临安者。若北盘之经普安州,下都泥,亦出于来宾,合柳州之右江,与此无涉。此古左、右二江之分也。二水合至横州,又名郁江。而庆远之龙江,自贵州都匀、独山来;融县之潭江,自平越、黎平来;迁江之都泥,自普安七星关来。

三水经武宣,是名黔江。

二江俱会于浔。

于是又以郁江为左,黔江为右者。而今已左、右二江道因之、彼此互称,不免因而纰缪pīmiù矣。又按,《一统志》于云南曲靖府盘江下注云:“盘江有二源,在沾益州,北流曰北盘江,南流曰南盘江,各分流千余里,至平伐横山寨合焉。”今考平伐属贵州龙里、新添二卫,横山寨在南宁。

闻横山寨与平伐相去已千余里,二水何由得合?况龙里、新添之水,由都勾而下龙江,非北盘所经。横山寨别无合水,合者,此左、右二江耳。左江之源出于交趾,与盘江何涉,而谓两盘之合在此耶?余昔有辨,详著于《复刘愚公书》中。其稿在衡阳遇盗失去。俟身经其上流,再与愚公质之。余问右江之流,溯田州而上,舟至白隘而止。白隘本其邻境,为田州夺而有之。又考利州有白丽山,乃阪丽水所出,又有“阪”作“泓濛”,二水皆南下田州者。白隘岂即白丽山之隘,而右江之出于峨利者,岂即此水?其富州之流,又西来合之者耶?

自岔九来,两岸土山逶迤,俱不甚高。

由右江口北望,其内俱高涯平陇,无崇山之间;而左江南岸,则众峰之内,突兀一圆阜,颇与众山异矣。又西一里,江亦转北,又南一里,是为大果湾。前临左江,后崎右江,乃两江中央脊尽处也。其北有小峰三,石圆亘如骈覆钟,山至是始露石形。其东有村曰宋村,聚落颇盛,而无市肆。余夙考有合江镇,以为江夹中大市,至是觅之,乌有也。

征之土人,亦无知其名者。是日行五十里,泊于湾下。

二十五日鸡再鸣,发舟西向行。

曲折转西南十五里,复见有突涯之石,已而舟转南向,遂转而东。

二里,上长滩,有突崖飞石,娉立江北岸。崖前沙亘中流,江分左右环之,舟俱可溯流上。又三里,为杨美,亦名大湾,盖江流之曲,南自杨美,北至宋村,为两大转云。自杨美西向行十五里,为鱼英滩。

滩东南有山如玦júe玉环,中起一圆阜,西向迎江,有沙中流对之。其地甚奇。询之舟人,云:“昔有营葬于上者,俗名太子地。乡人恶而凿其两旁,其脉遂伤。”今山巅松石犹存,凿痕如新也。上滩又五里而暮,泊于金竹洲之上流野岸也。

二十六日鸡初鸣,发舟。十里,西南过萧村,天色犹熹微也无色微明。至是已入新宁境,至是石山复出,〔若屏列,若角挺,〕两岸濒江之石,亦时时竞异。又五里,折而东,江南岸穹石成洞,外裂多门,如狮象骈立,而空其跨下;江北岸断崖成峡,上架飞梁,如虹霓高映,而缀其两端。又五里,转而西南,与石山时向时背。

两崖突石愈奇,其上嵲niè高峻如翅云斜劈,下覆如肺叶倒垂,幻态时时变换;但洞不甚深,崖不甚扩,未成楼阁耳。

又北转五里,为新庄,转西南三里,为旧庄。又西二里,转而南五里,转而北三里,复转西南,更有石山当前矣。

又三里,西透两山之腋,挟江北石峰北转,而循其西麓。于是东岸则峰排崖拓,穹洞连门;西岸则波激岸回,矶空窍应。其东岸之山,南连两峰,北峰洞列三门,门虽外分,皆崆峒内扩;北骈两崖,南崖壁悬两叠,叠俱有洞,复高下中通。

此即狮岩。

北行三里,直抵骈崖下,乃转南行。顺风挂帆二里,又西行一里,逼一尖峰下,仍转向南。西岸复有骈崖平剖,巍临江潭,即笔架山也。

而东岸石根愈耸愈透。共三里,过象石下,即新宁之西门也。风帆方驶,舟人先有乡人泊此,遂泊而互酌。余乃入城,登州廨,读《州记》于仪间官府大门的莅事堂,询狮岩诸胜于土著。还登象石,日已薄暮。

遂不成行,依象石而泊。

新宁之地,昔为沙水、吴从等三峒,国初为土县,后以思明土府有功,分吴从等村畀之,遂渐次蚕食。后忠州从而效尤,与思明互相争夺,其地遂朝秦暮楚,人民涂炭无已,当道始收其地,以武弁守之。土酋黄贤相又构乱倡逆,隆庆末,罪人既得,乃尽收思明、忠州未吐地,并三峒为四,创立州治。其东南五里即宣化、如何乡名。一、二、四三围,并割以附之;即萧村以上是也。其西北为思同、陀陵界;西南为江、忠二州界。江水自西南那勒来,绕城西北,转而东南去。万历己丑,州守江右张思中有记在州门,乃建州之初任者。

州北四里,隔江为狮岩山,州西二里,隔江为笔架山,州南一里为犀牛岩,更南三里为穿山大岩,皆石峰耸拔,石洞崆峒,奇境也。州西远峰排列更奇,象石、狮石俱在含晖门江岸。江流自南衡涌而来,狮石首扼其锐,迎流剜骨,遂成狰狞之状。下流**为象石,巍准高耸的鼻子下倩,空颊内含,截水一湾,可泊可憩,而西门之埠因之。狮石之上曰冲口,下流有石梁高架两崖间,下辟成门。余先闻之邑父老云:“近冲口有仙源洞府。”记忆不真,无可问者,不识即此否?

自南宁来至石埠墟,岸始有山,江始有石;过右江口,岸山始露石;至杨美,江石始露奇;过萧村人新宁境,江左始有纯石之山;过新庄抵新宁北郭,江右始有对峙之岫xiù有岩洞之山。

于是舟行石峰中,或曲而左,或曲而右,旋背一崖,复潆一嶂,既环乎此,转鹜乎彼,虽不成连云之峡,而如梭之度纬,如蝶之穿丛,应接不暇,无过乎此。

〔且江抵新宁,不特石山最胜,而石岸尤奇。盖江流击山,山削成壁,流回沙转,云根指岩石迸出,或错立波心,或飞嵌水面,皆洞壑层开,肤痕穀绉,江既善折,岸石与山辅之恐后,益使江山两擅其奇。余谓阳朔山峭濒江,无此岸之石,建溪水激多石,无此石之奇。虽连峰夹嶂,远不类三峡;凑泊一处,促不及武彝;而疏密宛转,在伯仲间。至其一派玲珑通漏,别出一番鲜巧,足夺二山之席矣。〕二十七日鸡初鸣,自新宁西南行。已转西北,直逼西峰之下,乃南转,共八里,江东岸石根突兀,上覆中空,已为幻矣。忽一转而双崖前突,蛩石高连,下辟如阊阖chānghé宫门中通,上架如桥梁飞亘,更巧幻中雄观也。但恨舟过其前而不得一登其上,且无知者质之,所谓“狮石”“洞府”,皆以意测,是耶?非耶?又一里,有水自东南来会,所谓冲江今称渠荣河也。其源发自忠州。又南三里,则江东岸一峰甚峭,其北垂环腋转截处,有洞西向者累累,然皆悬而无路。又西曲南转,共八里,过那勒,风帆甚利,舟人以乡人泊此,复泊而饮。余乃登陆为穿山、犀牛二岩之游,舟竟泊此。

那勒在江东岸,居民颇盛。问犀牛岩,土人皆莫知,误指南向穆窑。乃透两峰之下,西南三里,有溪自东南来入大江。

流小而悍,淙淙有声,新甃zhòu垒砌石梁跨其上,甚整。

其源发自江州,土人谓之横江。越梁而南,即为穆窑村,有市肆西临江浒。问犀牛岩不得,得大岩。岩在其南一里,群峰排列,岩在峰半,其门西向。攀崖石而上,抵门,始西见江流横其前,山腹透其后。又见隔山回环于后门之外,翠壁掩映。乃由洞上跻,踞其中扃,则东西对辟,两门交透。其上垂石骈乳,凝结两旁;其内西下东上,故东透之门,高出西门之顶,自外望之,不知中之贯彻,必入门而后见焉。两门外俱削壁千丈,轰列云表,而东门地势既崇,上壁尤峭,下趾弥峻,环对诸岩,自门北迤逦转东,又南抱围成深谷,若另辟一翠微世界。其下旋转西去,谷口石崖交错,不得而窥也。

复自前洞下山,循山北行。一里,过穆窑,问知犀牛洞在麒麟村,乃过石梁东北行。三里,至麒麟。盖其村在那勒东二里,三村鼎足,而穆窑稍南。使那勒人即指此,何由向彼得穿岩耶?麒麟村人指犀牛洞在北山东峰之上,相去只里许耳。至其下,不得路。闻岩下伐木声,披荆攀棘,呼之不应,觅之不见得,遂复出大路旁。时已过午,虽与舟人期抵午返舟,即舟去腹枵,亦俱不顾,冀一得岩。

而询之途人,竟无知者。以为尚在山北。乃盘山东北隅,循大道行。

〔道西北皆石峰。〕二里,见有岐北转,且有烧痕焉。

初,麒麟村人云:“抵山下烧痕处,即登岩道。”余以为此必是矣,竭蹶前趋,遂北入山夹。其夹两旁峰攒崖叠,中道平直,有车路焉。循之里余,见路旁有停车四五辆,有数牛散牧于麓,有数人分樵于崖。遍叩之,俱不知有岩者。盖其皆远村,且牧且樵,以车为载者。过此,车路渐堙yīn埋没。

又入一里,夹转而东,四眺重崖,皆悬绝无径,而西崖尤为峻峭。方徘徊间,有负竹而出深丛者,遥呼问之,彼摇手曰:“误矣!”问:“岩何在?”

曰:“可随我出。”从之出,至前停车处,细叩之,其人亦茫然不知,第以为此中路绝,故呼余出耳。余乃舍而复人,抵其北,复抵其东,共二里,夹环为坞,中平如砥,而四面崖回嶂截,深丛密翳,径道遂穷。然其中又有停车散牛而樵者,其不知与前无异也。余从莽棘中出没搜径,终不可得,始怅然出夹。余观此夹,外入既深,中蟠亦邃,上有飞岩,旁无余径,亦一胜境。其东向逾脊而过,度即舟行所过。东岸有洞累累者,第崖悬路塞,无从着足。然其肺腑未穷,而枝干已抉,亦无负一番跋履也。共五里,仍西南至麒麟村北大路旁,前望隔垅有烧痕一围,亟趋,见痕间有微径,直趋前所觅伐木声处,第石环丛隔,一时莫得耳,余以为此必无疑矣。

其时已下午,虽腹中馁甚,念此岩必不可失,益贾勇直前,攀危崖,历丛茅。然崖之悬处,俱有支石为梯;茅之深处,俱有践痕覆地,并无疑左道邪道矣。乃愈上愈远,西望南垂,横脊攒石,森森已出其上;东望南突,回峰孤崖,兀兀将并其巅,独一径北跻。二里,越高峰之顶,以为此岩当从顶上行,不意路复逾顶北下,更下瞰北坞,即前误入夹中所云“重崖悬处”也。既深入其奥,又高越其巅,余之寻岩亦不遗余力矣。然径路愈微,西下岭坳,遂成茅洼棘峡,翳不可行。犹攀坠久之,仍不得路。

复一里,仍旧路南逾高顶。

又二里,下至烧痕间,见石隙间复有一路望东峡上,其径正造孤崖兀兀之下,始与麒麟人所指若合符节军事或外交上的凭证。

乃知径当咫尺,而迂历自迷,三误三返而终得之,不谓与山灵无缘也。

但日色渐下,亟望崖上跻,悬磴甚峻。逾半里,即抵孤崖之北。

始知是崖回耸于高峰之间,从东转西向,若独角中突,“犀牛”之名以此。崖北一脊,北属高峰,与东崖转处对。脊上巨石巍峙,若当关之兽,与独角并而支其腋。巨石中裂竖穴,内嵌一石圭guī帝王手持的方形玉器,高丈余,两旁俱巨石谨夹,而上复覆之,若剜空而置其间者。圭石赭赤,与一山之石迥别,颇似禹陵窆石,而此则外有巨石为冒,觉更有异耳。脊东下坠成洼,深若回渊,其上削崖四合,环转无隙,高墉城墙大纛dú大旗,上与天齐,中圆若规。既逾脊上,即俯下渊底。南崖之下,有洞北向,其门高张,其内崆峒,深不知所止;四崖树蔓蒙密,渊底愈甚;崖旁俱有径可循,每至渊底,俱则翳不可前。使芟除净尽,则环崖高拱,平底如掌,复有深洞崡岈其内,洞天福地,舍此其谁?余披循深密,静若太古,杳然忘世。第腹枵足疲,日色将坠,乃逾脊西下,从麒麟村北西行。二里,抵那勒下舟,舟犹未发,日已沉渊矣。

二十八日晨餐后,自那勒放舟南行。

旋转西北三里,直逼双峰石壁下,再折东南五里,有小水自东南来入,即穆窑也。又西南一里,过穿山之西,从舟遥望,只见洞门,不见透穴。又一里,西入两山隙,于是回旌多西北行矣。又五里,江北岸山崖陡绝,有小峰如浮屠插其前,又有洞〔南向〕缀其半。又六里,又有山蜿蜒而北,是曰界牌山,西即太平境矣。盖江之北岸,新宁、太平以此山分界,而南岸则俱新宁也。又二里,舟转北向,江西岸列岫嵯峨,一峰前突,俗名“五虎出洞”。

舟人指昔有远客过而葬此,其家旋掇巍科〔科举高中〕,然终不敢至此治冢也。

由此舟遂东转,已复西北抵北山下,循之西向行,又共六里矣。

过安定堡,北山既尽,南山复出,又西循之。

三里,随山北转,过花梨村。又西北转,随江北山二里,转而西,随江南山三里,又暮行三里,泊于晓梦村。属新宁。是日共行四十里。

二十九日循南岸山行二里,转北又一里,为驮塘。又二里转而西,山势渐开,又五里,西南过驮卢今作驮芦,山开水绕,百家之市,倚江北岸。旧为崇善地,国初迁太平府治于此,旋还丽江,今则迁驮朴驿于此,名曰驮柴。盖此地虽宽衍,而隔江即新宁属,控制上流,自当以壶关为胜也。江北岸太平之地,濒江虽多属崇善县即今崇左县,内石山之后,即为诸土州地,而左洲则横界焉。是日止行十里,舟人遂泊而不行。

十月初一日眯爽,循驮卢西北五里,〔北岸为左州界,〕稍转而南,南岸石峰复突。又二里,复转西北,北岸亦有石山。三里,西南入峰夹间,于是挂帆而行。五里,渐转南向,有村在江东山坞间,曰驮木今作驮目,犹新宁属也。又西南五里,江西岸回崖雄削,骈障江流;南崖最高,有三洞东启;又南一峰稍低,其上洞辟尤巨。洞右崖石外跨,自峰顶下插江潭;崖右洞复透门而出,其中崆峒,其外交透。自舟望之已奇,若置身其内,不知胜更何若矣!又南二里,东岸石壁亦然,此地峰壁交映,江潆其间,更为胜绝。又一里,转向西行,又五里,渐转南行。已而东折,则北岸双崖高穹,崖半各有洞南向;南岸矶盘嘴叠,飞石凌空,〔无不穿嵌透漏。〕二里,转向西南,上银瓮滩。

〔滩始有巨石,中横如坝。〕滩东,尖崖耸削绝壁,有形如瓮。

《九成志》谓:“昔有仙丹成,遗瓮成银,人往取之,辄不得,而下望又复俨然。”

《一统志》谓:“在南宁府境。”盖江东岸犹新宁也。

转西五里,复转西北,盘东岸危崖二里,抵北山下。仍西向去,五里,又南转。既而转东一里,乃西向行,山开江旷,一望廓然。

又五里而暮。

又二里泊于捺利今作濑滤。在江西岸,属新宁。江空岸寂,孤泊无邻,终夜悄然。

是日行五十里。

计明日抵驮朴,望登陆行,惟虑路险,而顾奴旧病未痊。不意中夜腹痛顿发,至晨遂胀满如鼓,此岚瘴所中无疑。于是转侧俱难,长途之望,又一阻矣。

初二日昧爽,西北行。

碧空如洗,晴朗弥甚。

三里,抵江北危崖下。转而南二里,过下果湾,有村倚崖临江,在江西岸。又五里,有水自南来注,其声如雷,名响源,发于江州。水之西岸即为江州属,而新宁、江州以此水分界焉。水入江处,有天然石坝横绝水口如堵墙,其高逾丈,东西长十余丈,面平如砥,如甃而成者。水逾其面,下坠江中,虽不甚高,而雪涛横披,殊瀑平泻,势阔而悍,正如钱塘八月潮,齐驱下坂,又一奇观也。过响水,其南岸忠州境虽辖于南宁,而濒江土司实始于此;北岸则为上果湾,有岩西向临江,上亦有村落焉。

于是转北行一里,抵北山下。

转西北挂帆行,两岸山复叠出。二里为宋村,在江南岸,忠州属。

有八仙岩,为村中胜地。又三里,转东北,又二里,转西北,又三里,更转东北,两岸〔石〕崖叠出递换,靡非异境。转西北五里,又北转,而西岸一崖障天,崖半有洞东向。始见洞门双穴如连联,北穴大,南穴小,垂石外间而通其内;既而小者旁大者愈穹,忽划然中剜,光透其后。

舟中仰眺,蛩gǒng水边石若连云驾空,明如皎月透影,洞前上下,皆危崖叠翠,倒影江潭,洵神仙之境,首于土界得之,转觉神州凡俗矣。

〔南有驮朴村,转登山后,闻可攀跻。〕又北一里,东岸临江,焕然障空者为银山,劈崖截山之半,青黄赤白,斑烂缀色,与天光水影,互相飞动,阳朔画山犹为类大者耳。

崖下有上下二洞,门俱西向。

上洞尤空邃,中悬石作大士形,上嵌层壁,下濒回潭,〔无从中跻,其北纷窍甚多,裂纹错缀树间,吐纳云物,独含英润〕焉。

一里,转而西,遂为驮朴今作驮柏,百家之市,尚在涯北一里。

东南即银山,西北又起层峦夹之,迤逦北去,中成蹊焉,而市倚之。陆路由此而北,则左州、养利诸道;江路由此而西,则太平、思明诸境也。午抵驮朴,先登涯问道,或云:“通”,或云:“塞”。盖归顺为高平残破,路道不测,大意须候归顺人至,随之而前,则人众而行始便。归顺又候富州人至,其法亦如之。二处人犹可待,惟顾奴病中加病,更令人惴惴耳。

是日,即携行李寄宿逆旅主人家。

驮朴去驮卢五十里。自驮卢西至此,皆为左州南境,北去龙州四十里“龙州”当为“左州”之讹。西仍为崇善地,抵太平亦四十里,水路倍之。

高平为安南地,由龙州换小舟,溯流四日可至,太平〔人呼之为高彝。〕龙州山崖更奇,崖间有龙蜿蜒如生。

思明东换小舟,溯流四日至天龙峒应为迁隆洞,过山半日即抵上思州今上思县。上思昔属思明,今改流官,属南宁,有十万山即十万大山。其水西流为明江,〔出龙州,〕东流出八尺江。

高平为莫彝,乃莫登庸之后;安南为黎彝,乃黎利之后。

自入新宁至此,石山皆出土巴豆树、苏木二种。二树俱不大。巴豆树叶色丹映,或队聚重峦,或孤悬绝壁,丹翠交错,恍凝霜痕黔柴。苏木山坳平地俱生,叶如决明,英如扁豆,而子长倍之,绕干结瘿,点点盘结如乳,乳端列刺如钩,不可向迩。土人以子种成〔林,收贾不至,辄刈用为薪;又择其多年细干者,光削之,乳纹旋结,朵朵作胡桃痕,色尤苍润。余昔自天台觅万年藤,一远僧携此,云出粤西蛮洞。余疑为古树奇根,不知即苏木丛条也。〕初四日自驮朴〔取道至太平。〕西南行一里,有石垣东起江岸,西属于山,是为左州、崇善分界。由垣出,循山溯江南行,三里,越一涸涧,又四里为新铺,数家之聚。江流从正南来,陆路遂西南转。

四里,复过一涸涧,涧底多石,上有崩桥,曰冲登桥。

其内有堡。

从此南上,盘陟冈阜三里,复与江遇。其上有营房数家,曰崩勘。又南五里,转一山嘴,其后山中有村曰驮竺。

盘其东垂,乃循山南西向行,于是回崖联蹁,上壁甚峻拔,下石甚玲珑。二里,路南复突一危峰,遂入山夹。

盘之而西又一里,转南二里,登媚娘山。其处峰峦四合,中悬一土阜为脊。越之而南下,东南三里,路侧有窞dàn深坑一圆,名龙井。下坠五六丈,四围大径三丈,俱纯石环壁。坠空缀磴而下,下底甚平,东北裂一门,透门以入,其内水声潺潺,路遂昏黑。践崖扪隙,其下忽深不可测。久之,光渐启,回见所入处,一石柱细若碧笋,中悬其间,上下连属,旁有石板平庋guǐ置放,薄若片云,声若戛jiá击金树。至其洞,虽不甚宏而奇妙,得之路旁,亦异也。其上有一亭,将就圮。

〔自驮朴陆行至太平,辄见冈陀盘旋,四环中坠,深者为井,浅者为田,上下异穴,彼此共窞。盖他处水皆转峡出,必有一泄水门,惟此地明泄涧甚少,水皆从地中透去,窍之直坠者,下陷无底;旁通者,则底平可植五稼即五谷,泛指粮食作物。路旁大抵皆是。

惟龙井下陷犹有底,故得坠玩焉。〕由此西南出山,又四里,而江自壶关东垂北向而至。溯之复南二里,升陟冈阜又二里,抵壶关。关内旧惟守关第舍四、五间,今有菜斋老和尚建映霞庵于左,又盖茶亭于后。余以下午抵庵,遂留憩于中。菜斋,北人,年六十一岁,参访已遍海内。所食惟淡菜二盂,不用粒米,见此地荒落,特建庵接众,憩食于庵者数十人,虽久而不靳焉。菜斋法名如喜,徒名海润。

壶关在太平郡今崇左县城北一里余。丽江西自龙州来,抵关之西,折而南,绕城南,东转而北,复抵关之东,乃东北流去。关之东西,正当水之束处,若壶之项,相距不及一里。

属而垣之,设关于中,为北门锁钥。其南江流回曲间,若壶之腹,则郡城倚焉。城中纵横相距亦各一里,东西南三面俱濒于江。城中居舍荒落,千户所门俱以茅盖。城外惟东北有民店阛闠huánhuì环绕,余俱一望荒茅舍而已。

青莲山在郡城北二十余里,〔重峦北障天半。其支南向,东下者即媚娘岭,西下为〕碧云洞。

〔洞〕在壶关正西二里,青莲山南下之支也。

〔石峰突兀,洞穿峰半,门东向。先从北麓上三折坂,东向透石隙曰天门,得平台焉。洞门屿其上。门狭而高,内南转,空阔深暗,上透山顶,引光一线空濛下。光下有大士龛,北向,中坐像,后有窞深陷,炬烛之沉黑;又一穴南去,不知其底。此下层也。其上层隔窞之南,复辟为门;门前列双柱,上平庋两盆曰“宝盆”。先出大士像右壁,穿小穴南下窞侧,由双柱中抵宝盆下。透门入,始颇隘;连进门两重,渐转东上,则穹然高张,天光下进,一门南向出为通天窍。历级上,出洞门外,亦有台甚平,下瞰平壑,与东向门无异。由大士像左壁西穿小穴曲折入,两壁狭转,下伏为隘门;透门进,忽上盘如覆钟;凡进四门,连盘而上者,亦四五处,乃出。于大士像左壁稍北,又西穿小穴,渐北转,则岈然中通,山影平透,裂一门北向,号曰盘龙窟。此洞中胜也。北门外,崖石横带山腰,东达天门,西抵一飞崖下,上覆下嵌。崖不甚高,上下俱绝壁,中虚而横带者,合平廊复榭,无愧“群峰献翠”名。北瞰深坞,重峦前拱,较东南二台,又作一观。由崖东攀石萼西望,峰顶莲瓣错落,中有一石,东剜空明,为蔓深石削,不得攀接。仍从盘龙窟入,出东台,仰眺洞南,峰裂岐崖,回环一峡。乃攀枝援隙上,直历峡峰攒合中,复有东向洞,内皆耸石攒空,隙裂渊坠,削不受趾,俯瞰莫窥其底,石块投之,声历历不休,下即大士龛中承受坠光处也。至此洞外胜始尽。〕此洞向无其名,万历癸丑参戎顾凤翔开道叠磴,名之曰碧云,为丽江胜第一。

顾乃华亭人,松江县人。

白云岩在壶关正东四里,路由郡城东渡江,是为归龙村峒今作归垅。在江东岸,太平隔江即江州属。是村昔有怪出没江谭,为害江州、太平,人俱莫能制,而思明独来时而杀之,其害乃息。

故江州以此一峒思明,为思明属,今此峒东南北三面俱届江州,而西抵于江,为太平府,近太平城者惟此一村,而又远属思明,亦用异也。

石门塘在壶关外东北半里。

老虎岩在壶关内西南半里。

铜鼓在郡城内城隍庙,为马伏波遗物,声如吼虎,而状甚异。

闻制府各道亦有一二,皆得之地中者。土人甚重之,间有掘得,价易百牛。

初五日晨餐后,即独渡归龙,共四里,西循白云岩。

荒坡草塞,没顶蒙面,上既不堪眺望,下复有芒草攒入袜裤间,举足针刺,顷刻不可忍,数步除袜解裤,搜刷净尽,甫再举足,复仍前矣。已有一小水自东南峡中出,北潆岩前,上覆藤蔓,下踔江泥,揭涉甚艰。过溪,抵岩下。

〔穹崖高展,下削如屏,色莹洁逾玉。

崖南峭壁半列洞四、五,大小不一,皆西向。南面一洞较大,下复叠一洞,不甚深昧,而上洞中空外削,望之窈窕,竟不得攀憩。再南半里,有洞甚大,亦西向,前俱大石交支。从石隙透门入,洼敞可容三百人,内无旁通窦。洞北有小径,东上山夹,两旁削石并耸。攀级而登,逾山坳南,亦有洼下陷,木翳不能窥其涘sì水边。

其北更耸层峰,西瞰江流城堞,俱在足底。再北直出白云岩顶,其坳中洼窞虽多,然〕棘藤蒙密,既不得路,复无可询,往返徘徊,日遂过午,〔终不能下通岩半洞也。此处岩洞特苦道路芜阻,若能岩外悬梯,或叠磴中窦,其委曲奇胜,当更居碧云上。〕仍西二里,出归龙,南溯江岸三里,抵金柜、将军两山之间。

〔金柜瞰江峙,崖洞中空,大容数百人。茅棘湮阨ài险要〕,竟金柜山岩洞不得,三周其北东南三面,又两越其巅,〔对瞩江城,若晰须眉于镜中。东即将军山,片崖立峰头迎江,有干城设防之城赳赳势。环郡四眺,峰之特耸者此为最。〕下候东关渡舟,已暮不复来,腹馁甚。已望见北有一舟东渡,乃随江蹑石一里,抵其处,其舟亦西还。迁延久之,得一渔舟,渡江而西。见有卖蕉者,不及觅饭,即买蕉十余枚啖之。亟趋壶关,山雨忽来,暮色亦至。

初六日余以归顺、南丹二道未决,余欲走归顺至富州,众劝须由南丹至贵州,盖贵州远而富州近,贵州可行而归顺为高平夷所阻也。

趋班氏神庙求签决之。

庙在大西门外,临江。

其神在郡极著灵异,家尸而户祝之〔每家都祭祀〕,有司之莅其境,靡不严事焉。

求签毕,有儒生数人赛祭祀庙中,余为询归顺道。一年长者辄欲为余作书,畀土司之相识者。余问其姓字,乃滕肯堂也。名祚昌。其中最年少者,为其子滕宾王。

名佐。居城中千户所前。余乃期造其家,遂还饭于映霞庵。携火炬出壶关,西溯江岸,一里抵演武场北,又西一里,探碧云洞,出入回环者数四,还抵映霞。见日色甫下午,度滕已归,仍入城叩其堂。滕君一见倾盖,即为留酌。

其酒颇佳,略似京口,其茶则松萝之下者,皆此中所无也。

坐中滕君为言:“欲从归顺行,须得参戎一马符方妙。明晨何不同小儿一叩之乎?”余谢不敏。

滕曰“无已,作一书可乎?”余颔之。期明日以书往,乃别而返壶关。

初七日雨色霏霏,酿寒殊甚。菜斋师见余衣单,为解夹衣衣我。始可出而见风。晨餐后,滕君来。既别,余作畀参戎书。饭而抵其家,则滕自壶关别后,即下舟与乃郎他棹,将暮未返,雨色复来,余不能待而返壶关。雨少止,西觅老虎岩,坠洼穿莽,终不可得。

初八日余再抵滕,以参戎书畀之。参戎姓章,名易,为会稽今之绍兴人。其有名正宸者,合在户科,为辛未年家。滕复留饭,网鱼于池,池在门前。鱼有大小二种,大者乃白鲢,小者为鲶鱼。鲶鱼味淡而不腥。问所谓“香鱼”,无有也。

剖柑于树,其柑如香橼,瓤白而皮不厚,片剖而共食之,瓤与皮俱甘香,异众柑。

因为罄其生平。

滕君少年廪lǐn,领取官粮于学宫。

其人昂藏有侠骨,夙与中表谢孝廉有隙。

谢死,其家以毒诬滕,藤求检以白其诬,谢遂大窘。时孝廉之弟为南宁司李掾,而孝廉之房考(即房考官)赵,为闵漳州人,方当道,竟罗织于宪访,且中以讪府道、殴卫所诸(莫)须有事,遂被黜戌钦州。未几归,复为有司齮齕(yǐhě)中伤不已,雄心竟大耗,而须鬓俱皤然矣。

其乃郎亦青年游泮,为此中铮铮出颖者,此中亦共以白眉推之。

且谓余何不暂馆于此,则学宫诸友俱有束脩即读书人的薪奉之奉,可为道路资。余复谢不敏。透出壶关,已薄暮矣。有僧自南宁崇善寺来,言静闻以前月廿八子时回首指逝世,是僧亲为下火而来。其死离余别时才五日,云白竟不为置棺,不知所留银钱并衣箧俱何人干没也?为之哀悼,终夜不寐。

初九日午饭后,再入城候所进参戎书。而滕氏父子犹欲集众留余馆此,故不为即进。

其书立为一初贡方姓者拆。

书初录,展转携去,久索而后得之。乃复缄之,嘱其速进,必不能留此也。

初十日晨餐后出游石门。上午抵滕君处,坐甫定,滕宾王持参戎招余柬来,余谢之。已参府中军唐玉屏名尚珠,全州人。

以马牌相畀。余为造门投刺,还饭于滕。雨竟不止,是夕遂宿于滕馆。

十一日雨。食息于滕。

十二日雨。

食息于滕。迨暮,雨少止,乃别,抵壶关映霞庵。是夜夜雨弥甚。

十三日阻雨壶关。

十四日仍为雨阻。余欲往驮朴招顾行,路泞草湿,故栖迟不前。

十五日雨如故。有远僧三人自壶关往驮朴,始得寄字顾行,命其倩夫以行李至郡。

十六日夜雨弥甚,达旦不休。余引被蒙首而睡,庵僧呼饭乃起。饭后天色倏shū忽然开,日中逗影,余乃散步关前,而顾行至矣。异方两地,又已十余日,见之跃然。即促站骑觅挑夫,期以十八日行。

十七日早寒甚,起看天光欲曙未曙,而焕赤腾丹,朦胧隐耀,疑为朝华,复恐雨征,以寒甚,仍引被卧。既而碧天如洗,旭日皎洁,乃起而饭。入别滕君,父子俱出,复归饭映霞。抵晚入候,适滕君归,留余少酌,且为作各土州书,计中夜乃完。余别之,返宿庵中。

十八日昧爽入城,取滕所作书。

抵北关,站骑已至。

余令顾仆与骑俱返候壶关。滕君亦令人送所作书至。余仍入城谢别,返饭于庵。莱斋又以金赠。遂自壶关北行。关外有三岐:东北向驮朴,走左州,乃向时所从来者;西北向盘麻,走龙州,乃碧云洞游所经者,而兹则取道其中焉。又三里,谷尽,有数家在路左。乃折而西二里,登楼沓峺同埂gěng地势高起如条状,两傍山崖陡绝,夹隘颇逼,虽不甚高,而石骨嶙峋,觉险阻焉。逾隘门少西下,辄有塘一方,汇水当关,数十家倚之。西从峡中三里,逾二峺,高倍于楼沓;西下,辄崖方崭削,夹坞更深。北一里,上大峺,陡绝更倍之。逾坳北下,夹壁俱截云蔽日。一里,坞穷西转,其北四山中坠,下洼为不测之渊。又西一里,逾隘门西下,则悬蹬旋转重崖间,直下山脚,不啻千级也。

〔按郡北有**平隘,乃青莲山中裂成峡者。东南自楼沓峺,西北出此,中为峺者凡四重,两崖重亘,水俱穴壑底坠,并无通流隙,真阨塞绝隘也。〕既下,循麓北行,有深窞悬平畴中,下陷如阱,上开线峡,南北横裂,中跨一石如桥,界而为两,其南有磴,可循而下,泉流虢虢guó,水流声,仰睇天光,如蹈瓮牖也。北行畦塍间,五里,坞尽山回,复西登一岭,下蹈重峡。五里出山,山始离立,又多突兀之峰夹。又五里为陵球,有结茅二所,为贳酒炊粥之肆,是为此站之中道。又西北七里,过土地屯,有村一坞在路左山坡之北。

又二里,有小水东自土地屯北岭峡中来,西南流去。

绝流西渡,登陇行,闻水声冲冲,遥应山谷,以为即所渡之上流也。忽见大溪汹涌于路右,阔比龙江之半,自西北注东南,下流与小溪合并而去,上流则悬坝石而下,若涌雷轰雷焉。

共二里,抵四把村,即石坝堰流处也。盖其江自归顺发源,至安平界,又合养利、恩城之水,盘旋山谷,至此凡径堰四重,以把截之,故曰“把”,今俗呼为“水坝”云。

〔下抵崇善水口绵埠村,入龙江。水口在太平郡西七十里。〕此水称黑水河。绵村即今棉江又西转二里,水之南有层峰秀耸,攒青拥碧,濒水有小峰孤突,下斜骞而上分歧,怒流横啮其趾;水之北,则巨峰巍踞,若当天而扼之者。路抵巍峰之东,转而北循其北麓,共五里,出其西,有村临江,曰那畔村今作那范,为崇善北界。

又五里,为叩山村,则太平州属矣。又西北七里,暮抵太平站。孤依山麓,止环堵三楹,土颓茅落,不蔽风日,食无案,卧无榻,可哂也。先是,挑夫至土地屯即入村换夫,顾奴随之行;余骑先抵站,暮久而顾奴行李待之不至,心其悬;及更,乃以三人送来,始释云霓之望。是夜明月如洗,卧破站中如溜冰壶。五更,风峭寒不可耐,竟以被蒙首而卧。

十九日晓日明丽,四面碧峤濯濯,如芙蓉映色。西十里,渡江即为太平州,数千家鳞次倚江西岸。西南有峰,俱峭拔攒立;西北一峰特立州后,下有洞南向,门有巨石中突,骑过其前,不及入探为怅。州中居舍悉茅盖土墙,惟衙署有瓦而不甚雄。客至,馆于管钥者,传刺入,即以刺答而馈程焉。是日传餐馆中,遂不及行。

二十日晨粥于馆,复炊饭而后行,已上午矣。西北出土壤隘门,行南北两山间。其中平畴西达,亩塍鳞鳞,不复似荒茅充塞景象。过特峰洞门之南,三里,过一小石梁,村居相望,与江、浙山乡无异。又三里,一梁甫过,复过一梁。

西冈有铜钟一覆路左,其质甚巨,相传重三千余斤,自交南飞至者。土人不知其年,而形色若新出于型,略无风日剥蚀之痕,可异也。但其纽为四川人凿去。土人云:“尚有一钟在梁下水涧中,然乱石磊落,窥之不辩也。”又西北一里,辄见江流自西而东向去。又二里,复有水北流入江,两石梁跨其上。其水比前较大,皆西南山峰间所涌而出者。又西北五里,复过两梁,有三水自南来,会而北入于江。

此处田禾丰美,皆南山诸流之溥fū施予其利也。又二里,则平畴西尽,有两石峰界南北两山间,若当关者。穿其中而西,又一里,有小沟南属于山,是为太平州西界。越此入安平境,复有村在路右冈陂间。又西二里,即为安平州。江水在州之东北,斜骞其前,而东南赴太平州去。又有小水自西而来,环贯州右,北转而入于江,当即志所称陇水也。其西南有山壁立,仙洞穹其下,其门北向,高敞明洁,顶平如绷幔,而四旁窦壁玲珑,楞栈高下。洞后悬壁上坐观音大士一尊,恍若乘云揽雾。其下一石中悬,下开两门,上跨重阁,内复横拓为洞。

从其右入,夹隙东转,甚狭而深,以暗逼而出。悬石之外,石裂一门,直透东麓;左拾级而上,从东转,则跨梁飞栈,遂出悬石之巅。

其上有石盆一圆,径尺余,深四寸,皆石髓所凝,雕镂不逮。

傍有石局棋盘、石床,乃少加斧削者。从西入,则深窦邃峡,已而南转,则遂昏黑莫辨。然其底颇平,其峡颇逼,摸索而行。久之,忽见其南有光隐隐,益望而前趋,则一门东南透壁而出,门内稍舒直,南复成幽峡。人之渐隘,仍出至少舒处。东南出洞门,门甚隘,门以外则穹壁高悬,南眺平壑,与前洞顿异矣。久之,复从暗中转出前洞,壁间杂镌和州即和县帅李侯诗数首,内惟《邹洒洙》一首可诵。

余亦和二首。

既乃出洞游州前。

其宅较太平州者加整,而民居不及。

馆乃瓦盖,颇蔽风雨。然州乃一巨村,井隘门土墙而无之也。太平州帅李恩祀有程仪之馈,安平州帅为李明峦,止有名柬,乃太平侄行。

二十一日晨餐后,上午始得夫,乃往恩城者。

始易骑而轮。

盖恩城在安平东北,由安平西北向下雷,南宁属。

日半可达;而东北向恩城,走龙英,其路须四日抵下雷焉。但安平之西达下雷界,与交夷即高平。接壤,所谓十九峺也。

今虑其窃掠,用木横塞道路,故必迂而龙英。由安平东一里,即与江遇。其水自西而东,乃发源归顺、下雷者,即志所称逻水也。其势减太平之半。盖又有养利、恩城之水,与此水势同,二水合于下流而至太平州,出旧崇善焉。

渡江,即有山横嶂江北岸,乃循山麓东行。五里,路北一峰枝起,如指之峭,其东北崖嶂间,忽高裂而中透,如门之上悬,然峻莫可登也。穿嶂之东峡,遂东北转,其峡之东复起层峰,与穿嶂对夹而乐北去。

有小水界其内,南流入逻江。当峡有村界其中,此村疑为太平州境,非复安平属矣。村后一里,垒石横亘山峡间,逾门而北,则峡中平畴叠塍,皆恩城境矣。渡小水,溯之东北行五里,〔折而东,东峰少断处,〕有尖岫中悬,如人坐而东向者。

忽见一江自东而西,有石粱甚长而整,下开五蛩,横路北上,江水透梁即东南捣尖岫峡中。

此水即志所称通利江今称桃城河,由养利而来者,其下流则与逻水合而下太平云。过梁即聚落一坞,是为恩城州。宅门北向,亦颇整,而村无外垣,与安平同。是日止行十五里。日甫午,而州帅赵芳声病卧,卒不得夫,竟坐待焉。其馆甚陋,蔬饭亦不堪举箸zhù筷子也。按《一统志》,在田州者曰恩城,在太平者曰思城。今田州恩城已废,而此州义名恩城,不曰思城,与《一统志》异,不知何故。

二十二日晨餐后,夫至乃行。

仍从州前西越五蛩桥,乃折而循江东向行。五里,山夹愈束,江亦渐小,有石堰阻水,水声如雷。盖山峡东尽处,有峰中峙,南北俱有大溪合于中峰之西,其水始大而成江云。又东五里,直抵东峰之北,而北夹之山始尽。乃循北夹东崖,〔渡一小溪,〕溯中峰北畔大溪,北向行夹峡中。二里,复东转越小水向东峡,溯北大溪北崖行,渐陟山上跻。一里,始舍溪,北跻岭坳。其岭甚峻,石骨嶙峋,利者割趾,光者滑足。共北二里,始逾其巅,是名鼎促,为养利、恩城之界。北下二里,峻益甚,而危崖蔽日,风露不收,石滑土泞,更险于上。既下,有谷一围,四山密护,中有平畴,惟东面少豁。向之行,余以为水从此出;一里,涉溪而北,则其水乃自东而西者,不识西峰逼簇,从何峡而去也。溪之南有村数家。又东一里,循北山之东崖北向行,又一里,溪从东来,路乃北去。又一里,有石垣横两山夹间,不知是何界址。于是东北行山丛间,峦岫历乱,分合倏忽。二里,出峡,始有大坞,东西横豁,南北开夹。然中巨流,故禾田与荒陇相半。北向三里,横度此坞,直抵北崖下,〔若无路可达者;至则东北开一隙,穿入之,峡峰峭合,愈觉宛转难竟。〕二里,北山既尽,其东山复大开,有村在平畴间,为东通养利大道。乃从小径北行一里,折而西北行三里,南北两夹之山,引锥标笋,靡非异境。又北行一里,复开大坞,〔东西亘,南北两界山如南坞,但南坞东西俱有丛岫遥叠,此则前后豁然,不知西去直达何地也。〕乃东北斜径坞中,共五里,〔至北山东尽处,〕东山益大开,有村在其南,已为龙英属,其东隔江即养利论今大新县治矣。盖养利之地,西北至江而止,不及五里也。又循山北行一里,有小石峰骈立大峰之东,路透其间,渐转而西,〔至是北条始见土山,与南条石山夹成坞。〕又三里,有村北向,曰耸峒今作松峒,有耸峒站,乃龙英所开,馆舍虽陋而管站者颇驯。

去龙英尚四十余里。

抵站虽下午,犹未午餐,遂停站中。自登程来,已五日矣,虽行路迂曲,过养利止数里,而所阅山川甚奇,且连日晴爽明丽,即秋春不及也。

二十三日饭而候夫,上午始至。即横涉一坞,北向三里,缘土山而登。

西北一里,凌其巅。

巅坳中皆夹而为田,是名鲎hòu盘岭。平行其上,又西北半里,始下土山东去。其北坞皆石峰特立,北下颇平,约里许至坞底。于是东北绕石峰东麓而北,二里,复有一土冈横于前,〔西抵遥峰隙,东则南属于土山。〕陟冈不甚高,逾其北,即有水淋漓泻道间,丛木纠藤,上覆下湿,愈下愈深,见前山峰回壑转,田塍盘旋其下,始知横冈之南,犹在山半也,又北二里,下渡一桥,有水自西南东北去,横巨木架桥其上。过桥,水东去,路北抵石壁下。

一里,忽壁右渐裂一隙,攀隙而登,石骨峻嶒céng是曰大峺. 半里,跻其坳,南北石崖骈夹甚峻。西穿其间,又半里始下,乃西坠半里至坞底。

其处山丛壁合,草木蓊wěng茂盛密,〔州人采木者,皆取给大峺云。〕西半里,转而东北一里,又西北二里,北望石峰间有涧并峙,一敞一狭,俱南向。路出其西,复透峡而北,皆巨石夹径,上突兀而下廉利。于是西北共二里,两涉石坳,俱不甚高,而石俱峭丛,是名翠村岭。逾岭北下,山乃南北成界,东西大开,路向东北横截其间。二里,有石梁跨溪上。

其溪自西而东,两岸石崖深夹,水潆其间,有声淙淙,而渡桥有石碑,已磨灭无文,拭而读之,惟见“翠江桥”三字。此处往来者,皆就桥前取水,爇ruò燃烧木为炊,为耸峒至龙英中道。过桥,日已昃zè日西斜,而顾奴与担夫未至,且囊无米,不及为炊。俟顾仆至,令与舆夫同餐所携冷饭,余出菜斋师所贻腐干啖之,腹遂果然吃饱的样子,又东北行一里,北透山隙而入,循峡逾冈,共北三里,出田坞间,复见北有土山横于前。乃渡而小溪,共三里,抵土山下。循其南麓东北上,一里,逾岭东而北,遂西北从岭上行。又三里稍下,既下而复上,共一里,又逾岭一重,遂亘下一里,抵山之阴,则复成东西大坞,而日已西沉矣。于是循坞西行三里,北入山隙中,始有村落。一里,乃北渡一石桥。其水亦自西而东,水势与横术溪相似。桥东北有石峰悬削而起,即志所称牛角山也,〔极似缙云鼎湖峰。〕其西北又特立一峰,共为龙英水口山。又西一里,过北西特峰,抵龙英今之龙茗,宿于草馆。州官名赵继宗,甚幼。龙英在郡城北一百八十里。

太平府至太平站七十里,太平站至耸峒七十里,耸洞至州四十里。其西为下雷,东为茗盈、全茗,二州相去止一里。北为都康、向武,南为恩城、养利,其境颇大。三年前为高平莫彝所破,人民离散,仅存空廨垣址而已。

外域垣与宅后俱厚五尺,高二丈,仆多于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