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捕妖邪?”郭岱大概能够明白,毕竟江都一役致使朝廷与太玄宫折损惨重,如今事态诡谲难测,加上虚灵最擅潜伏、掩藏身份。如果桂青子落在太玄宫修士手中,的确是难以自辩。

这么想来,合扬掳走烈山明琼以及一众妖修,应该并不是要将他们活剥生吞,某种意义上,反倒是在虚灵擘划的江都一役中,将烈山明琼等妖修救走。

从虚灵分体回忆中看合扬,他并不是那种重视家族血脉之人,或者说这种东西对他而言可轻可重。按说烈山明琼作为他的女儿,更多像是等待解剖的活体罢了,不可能修炼了《蜕化解形》就心性大变。

“不管这么多,这段日子你就跟在我身边吧。”郭岱劝了几句,对桂青子说道:“估计长途跋涉你也累了,先歇息吧。”

郭岱也不叫人另外安排客舍了,反正他如今已无需睡眠,定坐行功一番便好,内室卧榻干脆让给了桂青子。得到庇护的桂青子很快被涌上的疲惫卷进沉睡之中,郭岱则给她盖上被子。

“桂青子出现在你身边的事情无法隐瞒,合扬潜伏行事必定消息灵通。烈山明琼若真在他手中,桂青子反倒会成为你的牵累。”宫九素暗语言道。

“世事怎能处处如愿?要不是确认桂青子身上并无异种气机与法力,我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刻意被人送来济幼坊的了。”郭岱说道。

宫九素言道:“我还以为你看见桂青子这小姑娘,还能有几分怜悯之意。”

“在我面前,无人可堪怜悯。难道因为长得可爱几分,就非要有种种欲念?终究是见相生念罢了。”郭岱言道。

“那你打算怎么安排她?”宫九素问道。

“随意,让她在济幼坊打打下手,或者去沥锋会帮帮忙,我见她这些日子以来修行也有精进,至少不会被人轻易认出妖修原身。”郭岱说道。

宫九素忽来兴致,说道:“不如指点她修行如何?”

郭岱不解问道:“为什么?桂青子毕竟是妖修,我可未必能指点得了。”

“主人传你的三卷法诀,本就是效法妖修而创,如今回向反证,也是修行。”宫九素问道:“你可知,明明方真修行追求独私超脱,修士却还是会有代代传承吗?”

“在我看来,这只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行为,上古之岁方真修士初闻修行,上下求索、俯仰悟道,也不必非要离群而证,形成宗门传承是很寻常之事。”郭岱言道。

“那求证长生之人,又为何要继续传道呢?”宫九素又问道。

“你是想说正法七真他们?”郭岱说道:“据我所知,在他们大多求证长生之前便已收徒传法,而这种举动在我看来,无非是顺从长久以来的习惯与传承之责罢了。”

“既然如此,主人为何要传授你道法修行?是单纯的利用吗?”宫九素问道。

郭岱叹道:“如果真是利用,那么以关函谷的能耐,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人盼着被他利用。好吧,道理我说不过你,你给我解释解释。”

“传法于人,是人为鉴。”宫九素说道:“你所求证的,终究只是你自己的修行。而人的成就,总归是受到知见所限,自己的领悟陷入困顿难出而不自知,仅靠自己一味强求,可未必能有精进门径。境界越高,越对修行怀有敬畏之心,不敢有自高自慢之意。慈俭之道,可不是仅是政略谋计,也是对自我修行的反省。而这反省从何而来?从传法中来,以人为鉴,警照自我。”

“你是说,让我指点桂青子修行,以此来反省自己的修行?”郭岱问道:“正如关函谷一直以来传授我修行道法,也是在反省他自己的修行吗?”

“也许是,也许有更深层次的证悟,是连我也难明真意的。”宫九素说道:“而你的修行难道是仅局限于灵根修士吗?不能有更广大的求证吗?”

“我没想过这些。”郭岱坦然直言道:“而且这没头没尾的,你让我怎么教?”

过去郭岱传授灵根修法,其实就相当于讲解了一番法诀内容和修炼时的注意细节。郭岱很清楚,这些根本不能算是“修行”,也不是正经的传法,没有贯彻始终的点拨与指引,单纯只是将灵根修法当做某种手艺学识一般,教就教了,学不学得会郭岱并不负责。

而真正的传法,则正是要如宫九素所言,在弟子传人的身上,看见自己的修行,以此不断返照自省。若弟子传人是无能庸辈,那说明这样的师长也没啥能耐了。

郭岱有如今这样的境界,一般事情已经无法轻易动摇他的心念,一件事做与不做、结果如何,在心中已有大致推演。此等境界的方真修士,行事心性非外力所能摧折,利诱威逼还不如以外力强行消灭来得容易。

反之,郭岱不想做的事,也很难让他强行扭转心性去做。他不愿意指点桂青子修行,并不是避忌妖修,而是不愿意自己的经历在桂青子身上重现。仙魔双修之功,根本就不是什么高明境界,而是无休止地行走在悬崖峭壁上的凶险。

“你是觉得自己不适合做传法师长吗?”宫九素看穿郭岱的疑虑,言道:“这正是你要指点桂青子的原因,凡生疑我之念,靠闷头苦修可未必能求证出什么结果。因为你根本看不出自己谬误在什么地方。”

郭岱叹息道:“这样一来,我岂不是要将桂青子视作检验修行的工具?这样的我跟合扬有什么区别?我不想附和世人心念做什么圣贤,但至少不要跟合扬一样。”

“那就别将桂青子视作工具啊。”宫九素说道:“父母养儿防老,虽是功利用心,但也要倾注心血与情感,否则教出同样市侩的子女,又为什么要替父母养老送终呢?惜人如惜身,爱人与爱己,齐物同仁,方可破疑我之心。”

“你这话说得轻易。”郭岱坐在床榻边上,看着桂青子娇小身躯微微蜷起的睡姿,他良久不语,身形与黑暗渐渐融为一体。

……

阳光从格栅窗户透入室内,桂青子美美地睡了好长一觉,扭了扭身子,有些不情愿地坐起身来,发觉郭岱并不在屋中。

桂青子下床折好被褥,查看一下自己的行囊,然后悄悄来到屋中各处,发现内室连同外面的厅堂都没有人,室外似乎也十分安静。

不过妖修与生俱来的敏锐感应,让桂青子察觉到一丝强烈的变化,仿佛方圆天地打开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豁口,一直通往未知的深邃杳远境域。

桂青子连忙跑出室外,发现门外道路的尽头,有一个巨大的祭坛,高台上的人带着青铜面具,一点光芒高高祭在头顶,如同冬日里和煦暖阳,照耀在祭坛上下的人群。

没过多久,祭坛传来一阵婴孩的啼哭声,下方百姓见状,除了少数着急冲上祭坛照看婴孩的父母,其他人都仿佛是看见神迹一般,跪倒膜拜,久久不起。

面具人朝众人挥手,示意他们起身,然后缓缓走下祭坛,众人还是不愿起身,屈伏着身子给他让开一条道路,恍如神明天降。

桂青子看见这一幕,也觉得这个面具人十分了不起,她能感应到方才天地间的变化,是面具人所发动。

然而就见面具人越走越近,而且正正朝着桂青子方向而来。桂青子不敢与之对视,低下头去躲躲闪闪。却见对方走到近前,问道:“你醒了?”

“诶?是郭公子?”桂青子吃了一惊。

郭岱将面具摘下,说道:“有什么话进去说。”

两人回到室内,桂青子满是兴奋地问道:“原来郭公子能够治愈失魂瘟不是传说!”

“怎么?别处的人不相信?”郭岱挑眉问道。

桂青子连连摇头,让脑后麻花辫也甩动起来:“不是的,只是我来的路上,也见到不少父母带着失魂婴儿赶来,他们并没有想到至于失魂瘟会这么轻易,担心还要大费周章。”

“轻易?”郭岱笑了笑。

“我说错了吗?”桂青子见状微露愧色,细声说道:“郭公子能施展那样的法力,肯定很不容易、很辛苦的吧?”

“辛苦倒说不上,但这样毫无休止也不是办法。”郭岱忽然问道:“对了,祭阳令呢?你还带着吗?”

桂青子点了点头,两手抟在一块,然后就像揉面似的,缓缓撑开两手,祭阳令化现在握。

“没想到你已经能将祭阳令祭炼地随身而存,很好。”郭岱称赞道。

桂青子害羞着低头,没敢笑出声来,然后举起祭阳令给郭岱道:“郭公子是要用吗?”

“我借来看看。”郭岱接过祭阳令,从关函谷那里所了解到,这件法器原本是崇明君所炼制,玉皇顶一役后失落无踪,被关函谷寻回后稍加炼化。

祭阳令原初材质乃是紫檀古木,崇明君在玉皇顶上空采炼清正阳和之气,祭炼而成,也相当于某种凝炼罡煞之道,可知术兵缘起并非郭岱一时思悟而得。

至于祭阳令其中生发疗愈的妙用,则是化转清正阳和之气所成,如此看来,祭阳令本身倒有几分类似长生芝。以崇明君的身份,或许曾去拜访过青衡道,见识过当年的仙杏。也许崇明君没有看出仙杏之下长生芝的存在,可却给了他另外的启发。

“原来如此。”郭岱说了一句,然后将祭阳令还给桂青子,问道:“我有一件事,不知道你肯不肯帮忙?”

桂青子连忙答道:“郭公子你吩咐便是,桂青子一定努力办到。”

“你也知道我在救治染患失魂瘟的婴儿,虽说我能让这些婴儿还魂复苏,但他们清醒之后,照样是炉鼎柔弱。”郭岱说道:“有些婴儿如果还有先天隐疾,短时间内不宜舟车劳顿,只能安置在济幼坊照料。婴儿体弱,药石不敢多用,我手边缺少能调治伤病的人,你拿着祭阳令这么久,又有烈山明琼这些日子的指点,应该懂得怎么救治养护吧?”

桂青子听见这话两眼放光,带着向往神色说道:“郭公子真的肯让我帮忙?”

郭岱有些奇怪,明明是自己要桂青子帮忙,为什么反倒是她兴致勃勃?

“……对。”郭岱言道:“但你一定要明白,婴儿柔弱,加之父母容易关心则乱,此事要么不做,做了难免有恩怨因果缠身。你行善积德、勤勉而作,不一定能得到他人赞许。”

“桂青子不怕,一定会小心照顾好每一个婴儿!”桂青子说道。

郭岱想了一阵,说道:“你长途跋涉而来,先吃顿饭,歇息一下我带你参观一下济幼坊,熟悉一下这里的情况。例外,你的出身来历最好不要多说,眼下多事之秋,人心难料。”

“我明白了!”桂青子握着小拳头说道。

……

“那个人就是郭岱?”济幼坊所在广元隘谷的远方一座山上,霍天成站在崖边眺望,目光玄微、洞察秋毫,看着祭坛上施法救醒婴儿的郭岱。

在霍天成身旁,关函谷缓缓走出,说道:“如何?较之当初江都一会,他可算是精进不少。”

“相较于我,仍是太弱。”霍天成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如今恩仇颠倒、生杀易位,如果你要为范青报仇、诛杀郭岱,现在就可以去了。”关函谷摊手说道:“当然,失魂瘟的担子就要你来抗了。”

“郭岱犯下的罪恶,岂止这一桩?”霍天成细细历数:“飞燕峡道侣被其撕裂皮肉、吞食心肝,仅存一对双胞胎女儿拼死逃出,流离失所;居明观上下六十余人,让郭岱抽筋取骨、以为锻体,一名偶然外出的小道童侥幸躲过此劫;红玉湾、空神岭等血案,郭岱手上血债,岂是一死能解?”

关函谷叹气道:“那些但凡侥幸脱逃者,不是都被你救走,并且大多收为徒弟了吗?还是说你打算让所有徒弟一起来报仇雪恨,将郭岱拆个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