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一信,殊未尽意,兹略申者:兄言中西文化之发展似归本于感情(理性)与理智各有偏胜。吾以为如本体透露者,则本体流行,触处是全体大用显发,感情理智决无偏胜。故乾卦言仁而大明在,孟子、阳明言良知而万物一体之仁在,此真实义也,不可忽也。吾古圣以此为学,以此立教,以此立证,以此化民成俗。本体未彻,即在虚妄(妄戏)分别中作活计,虽云妄识为主公,而本体未尝或熄,但妄识毕竟乘权,本体终难呈露。妄识流注,有势用而无恒德,有偏胜而非圆满。(以上二语,千万吃紧,余确是自家体认得来。佛于圆成言圆满,《易》于乾体言圆神,皆不可以分别心去索解。)故其行于物也,则猛以逐物与析物、辨物,而理智胜;其希求寄托也,则投依与执着之情胜;其与人之交也,则对峙与争衡之情亦胜(争衡谓由斗争而求得平衡)。兄谓西人只是理智的,其实西洋人亦是感情的,但其情为妄情,不自本体流露耳。所以西洋文化一方面是理智,一方面又是最不理智。兄似于西洋文化根茭尚未穷尽真相。西洋文化本自二希,一希腊的理智,一耶教(希伯莱)的感情。二者皆不识本体,即不彻心源,此中有千言万语难说。吾年五十五以后,日日究一大事,渐有所悟,六十而后,益亲切无疑。

中国何尝只是情胜?古代百家之科学思想虽已失传,而天文、数学之造诣似已不浅。指南针作者,一云黄帝,一云周公,或黄帝首创,周公继述也。此非明于电磁者不能为,则物理知识古有之矣。李冰,战国时秦人,其水利工程当在今人犹惊叹莫及,则工程学盛于古代可知。木鸢则墨翟、公输并有制作,是亦飞机之始。舟舵发明,当亦甚古,西赖之以航海,此与造纸及印刷术贡献于世界者甚伟大。《易·系辞传》言“裁成万物”(天地曰成),荀卿本之作《天论》。又曰“开物成务”、“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此皆科学精神之表现。周初或有奇技**巧之禁,而孔门《易》学已力反其说。汉人象数实为术数之《易》,非七十子所传孔氏之《易》。孟轲称孔子集大成,是为中国学术思想界之正统派,万世不祧之宗也。惜乎汉人迎合皇帝,妄以封建思想释说而经遂亡。今不注意圣人微言大义之仅存者,而断定中国决不能有科学,余实未能印可。科学思想发生于古代而斩绝于秦汉,此其故,自当于秦汉以后二千数百年之局考察情实,自不难见。吾《读经示要》曾言之。

民主政治,兄谓中国人只有民有、民享诸义,而所谓民治,即人民议政或直接参政等法治与机构,中国古籍中似无有。吾谓不然。先说圣言治道,其本在仁,其用在礼,仁者礼之本,礼者仁之用,而政法皆礼之辅。《春秋》与《周官》之法制,可谓广大悉备矣。兹不及详,略就兄所云民治者征之。《春秋》书新人立晋便有由人民公意共选行政首长之法。《周官》于国危或立君等大事,亦有遍询民众之文;又于各种职业团体皆列其职,即各业团直接参预国政。至于地方制度之详密,尤可见民治基础坚实。余常以《周官》一经为由升平导进太平之治,灼然不诬。程朱与方正学并尊此经,皆有卓见。西洋议会少数服从多数之规,吾先哲似不尽赞同,兄已见及此,然先哲未尝不征取多数意见。孟子盖《公羊春秋》家也,其言国人皆曰贤未可也,见贤焉,然后用此即明政长,必遍征人民公意,而仍不以众议为足,必本其所自觉者裁决之,始付诸实施。孟子虽就用贤一事为言,推之百政,殆莫不然。余谓孟子此等主张最有深义,凡民主国家遇有大事,咨于群众,往往有昧于远识者,咨其群而合于庸众偷堕之情;或逞其偏见,易得大众赞;或险默之徒阴挟野心,而饰辞以欺骗群众,一夫倡说,众人不察而妄和;此弊不可胜举。是故孟子言用贤必遍征国人公意而卒归于政长之本其所见,以为裁决。如此则政长有前识于大计,议会不得挠之,此为政长留自决之余地,实议会政治之所当取法也。春秋战国间,法家谈民主者,必与儒家相为羽翼,惜其书已失传,《读经示要》曾言之。孔门之儒大抵依据《春秋》、《周官》,注重法制。如孟子伤当时之民无法守,又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其留意法制可知。今传孟氏之书,或其弟子所记,不可窥子舆思想之全也。《管子》书似亦大体近于民主思想,而惜其不纯,似多杂糅之文,七十子后学尚法者所托。六国昏乱,一切学术频于废绝,秦政更毁之务尽。汉儒征焚坑之祸,《春秋》许多非常可怪之论都不敢著竹帛。史公、何休当时尚闻口义,汉以后遂不可复闻矣。今若遽谓古籍中无民治制度,吾就《春秋》、《周官》、《孟》、《管》诸书推之,犹不敢作是武断。

中国学术,兄又谓其非哲学,或不妨说为主义与思想及艺术,吾亦未敢苟同。夫哲学者,即指其有根据及有体系之思想而言。非空想,非幻想,故曰有根据;实事求是,分析以穷之,由一问题复引生种种问题,千条万绪,杂而不越,会之有元,故云体系。思想之宏博精密如是,故称哲学。子贡称孔子曰: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可谓能了悟孔子之思想者。孰谓如是美富之思想,不可名哲学乎?主义者,综其思想之全体系,而标其宗主之义,以昭示于人,故言主义。孰有不成学术而可言主义乎?艺术毕竟是情趣之境,非由能诠深达所诠(能诠谓智,所诠谓理)。今俗以中土之学归于艺术,是自毁也,而兄何忍出此乎?斯文行坠,吾偷存一日,犹当维护朋友之义,存乎直谅,愿察苦怀,勿以为迂人有成见也。

(一九五一年五月二十四日)

原载《回忆熊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