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九日,深夜。

一众外勤等在二桥村村口公路上,不时望向远处。

通村公路没有路灯,全靠从外勤车里牵出来的大灯照亮,亏得这个季节野外没什么蚊虫,不然等在灯下的众人除了拍蚊子就没有什么能做的了。

陆科长不是异化者,连续奔波两日下来精力不济,裹着毛毯在车里睡觉,熊科长却是差不多与老魏同个时期出现异化现象的,人过中年了精力体能倒比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还旺盛些,一直好奇地与吴四郎攀谈,问些元末明初时的风土人情。

季思情和艾娴能问吴四郎的问题老早都问过了,没有去凑热闹,两人一人拿了条小折凳,坐在外勤车后面低声闲聊。

“……原来是这样,你那么早就遇到过地府判官了啊。”艾娴惊奇地道,“你的经历还蛮精彩的也思情,什么僵尸、吊死鬼、食人貘、山魈、土地爷都见过,甚至连阴间都去过,也太牛逼了吧,怎么都没听你说过的?”

艾娴特招进七部后又是忙着宣传任务,又是要接受各种各样的公务员培训课程,没那空闲去看自家贵安分部提交过的各种事件卷宗,再加上季思情又不是个喜欢炫耀夸功的人,她还真不咋清楚季思情的“丰功伟绩”。

“精彩……你还不如说我那会儿点儿特背呢,啥稀奇古怪的破事都能碰到。”季思情哭笑不得,“你想想,我好好儿的半夜接了单跑腿活,到了地方没找着老板,反倒是跑出来一只食人貘跳我脸上,你想想我是啥感受?那玩意儿还凶得不行,上来就奔着来搞我,要不是运气好发现这家伙怕火,没准儿我当时就给交代了。”

“呃——也是啊,要换成我的话吓都得给吓死。”艾娴想象了下那情形,摸着有点发颤的心肝儿道,“说起来,那个吊死鬼叶正青后来就一直都没有出现了?咱们七部都找不着?”

“嗯,我也一直惦记着那个阴森森的家伙呢。”季思情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小天山事件之后就销声匿迹的那个‘落头氏’,这家伙能寄生在高能体里面吃人,也是个特别凶的玩意儿。这俩都不是啥好东西,一天不收容起来,一天不安心。”

艾娴叹了口气:“这灵气复苏得,也太乱了,就不能只让像吴四郎啊、王六啊、涂山君啊这种能沟通能和平共处的古代生物复苏就好了吗。”

季思情失笑:“要能这么省事就好了。”

同一时刻,季思情心里面一直默默惦记着的吊死鬼叶正青&落头氏,以及……这二鬼被困的活囚笼小娟,正跟着窦女横穿洞庭湖、往二桥村方向赶。

准确地说……是窦女在水上飘,而小娟面无表情地在水里面狗刨。

反正小娟已经是具活尸,没有什么体力不体力的问题,别说横渡洞庭湖了,有耐心不迷路的话,游过大西洋都行。

一月三十日,凌晨两点,足不沾地、仙气飘飘的窦女,与浑身衣物湿透了又风干、狼狈得像个流浪汉的小娟,赶到了二桥村。

至于窦女为啥能这么精准地找对地方嘛……当然是因为她和季思情开着定位共享。

外勤们都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小娟。

除了新人艾娴,在场的一众外勤都看过贵安分部提交的“阴间一日游”卷宗,晓得这个生前的连环杀手通缉犯如今成了地府判官的工具人;这会儿见着了本人,大伙儿的心情都相当地复杂……这个亲手制造了Z省两起大屠杀血案的家伙,在特管局内部的凶名可是一点儿也不比古代高能体低。

没呼吸没心跳、没有任何生者特征的小娟,对众人投来的视线无动于衷。

窦女也不在乎这班人间公门的“同行”对她的下属是啥观感,与季思情客气地互相问候了句,便随意地对小娟吩咐道:“你去把那小儿尸骸找出来罢。”

小娟沉默地一点头,抬脚走进二桥村,身影晃动了几下便没了踪迹。

小娟身影消失,窦女又客气地对季思情解释道:“我这下属亦为尸傀,寻那小儿鬼借胎之婴尸,确要方便许多。”

“有劳窦判官了。”季思情郑重地道谢。

窦女是鬼判官不是人判官,原本是可以不管这桩事的,人家愿意千里迢迢赶来帮忙,季思情得领情。

窦女大约也看得出季思情的想法,道:“先前郭判之事,错在地府四司管教不严,得季君仗义出手助我四司清理门户,妾身一直感激在心。”

她话说得委婉,意思却是很明确的:她这趟就是来还人情,并不是要跟季思情及季思情所代表的人间公门攀交情。

季思情脸色有些讪讪,干巴巴地称了声是。

虽然太自来熟的话会有些招架不住——但窦女这副疏离客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做派,季思情应对起来还是感觉挺心累的。

季思情这个“老熟人”在窦女这儿都没多少热情,其他外勤自然也不会上赶着找没脸……连看见窦女后眼睛一亮、肚子里酝酿了半天求贴贴的艾娴都闭紧了嘴巴。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十几分钟,小娟就提着个破烂床单裹成的小包袱从村里走出来了。

熊科长嘴唇动了动,有心想问小娟是怎么这么快找到他们一群人搜了大半天也没找到的婴儿尸骨的,想想在这种地方也没什么必要追根究底,终究没有出声。

找到了小儿鬼借鬼胎现世的婴儿尸骸,接下来的程序就简单了,外勤们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小小棺椁,将破烂床单包着的婴孩尸骨放置其中,又从村民家中搬了张方桌出来当做供桌,摆上香烛。

香烛刚点燃,漆黑一片的二桥村骤然刮起阴风。

这风又急又冷,刹时便将烛火刮灭,那刚点燃的香却不受影响,微微发亮的香火上端,青烟寥寥升起,凝而不散。

季思情头皮一麻,头部神经阵阵刺痛,恍惚间仿佛又置身于亡域死境那苍茫无尽的荒野之中,她旁边的艾娴也轻哼出声,一脸难受地用手抱住头。

在场外勤都感到强烈不适,连吴四郎的脸色都有些发白,又躲到了季思情后头。

呼啸作响的阴风中,大灯范围之外的黑夜之下,影影绰绰出现十数道黑影。

这些黑影与黑夜浑然融为一体,看不真切,只模糊能看出个个都很细小,缓缓蠕动着贴地爬行,一步一步靠近众人所处的亮光处。

窸窸窣窣的细碎蠕动爬行声响与呼啸风声混做一处,就像是有数不清的虫豸正携着黑暗涌向众人一般,艾娴直接给这种比恐怖片还恐怖的场景给吓傻住了,半张着嘴巴瑟瑟发抖。

连阴间都去过的季思情还算镇定,这当口上还记得去看窦女反应。

见领着小娟站在外圈的窦女神色淡然,季思情暗暗松了口气,转回头来,凝目去看供桌上那具小小的棺椁。

这一看,季思情便发现了先前没注意到的细节……那棺椁上竟然坐着个猫般大小的淡淡小儿虚影,模糊得只能隐约看见大致轮廓的五官朝向众人。

“——小儿鬼?”季思情脱口而出。

如轻烟般虚幻的小儿虚影头部动了动,似乎是转脸看向了季思情这个方向。

下一秒,这本来就极淡、极虚幻的小儿虚影,便如青烟消散一般,消失在空气中。

随着这小儿虚影消散,忽然刮起的阴风和那些细碎的窸窸窣窣声响也消失了。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季思情按开强光手电筒,往供桌后方照去。

手电筒光扫过,众人便见……供桌后方,呈扇形扩散开来的空地上,蜷缩着十几具黑漆漆的、如小型犬般大小的扭曲焦黑人形。

乍看上去像是被大火烧灼过的焦黑人形中,突兀地夹杂着一只跟家猫差不多大小的、长着一虚一实两条尾巴的雪白小狐。

季思情呆了呆,再次扭头看向窦女方向……却没看到人,那总是来去无踪的鬼判官,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一月三十日,早上八点。

“……那些焦尸的DNA,跟二桥村的失踪儿童对应上了?”贵安分部,一直在等消息的安姐听到这个结果,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电话那头,季思情的声音异常疲惫:“不是焦尸……怎么说呢,像是某种异化吧,皮肤变成了某种皮革材质,五官溶解,脏器骨骼均有不同程度异变……临州分部这边决定还是省去家属认尸这个步骤,提取检材后已经把这些失踪儿童的遗骸火化了。”

“这样也好,孩子都成这样了,还是别让父母更伤心了。”安姐又叹了口气,问道,“对了,那只小狐狸精情况怎么样了?”

季思情强打精神回道:“还好咱们超度得早,洗车场事件之后小儿鬼还没再次作祟,元茹没吃人,没出现吴四郎说过的堕落妖魔迹象。不过她好像摄入了过量的精神类麻醉药物,醒来后还有些神志不清,现在临州这边在给她做检查,没啥意外的话,今天就会把她送回H省去。”

“这算是个好消息了。”安姐道。

季思情犹豫了会儿,还是把她想问的问题问了出来:“安姐,小儿鬼这个事……上面会让咱们做成宣传案例吗?”

安姐沉默了会儿,道:“应该不会。”

灵气复苏,亲杀子将有可能引来天罚,将其公之于众或许能有劝人善待亲子的效果,但问题在于——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理性思考。

如果有某个恨世嫉俗的疯子晓得天罚之鬼降临规律,自己不想活了还要拖更多无辜人士垫背,于是残杀亲子试图引来小儿鬼……这种事情的可能性虽然低,但一旦发生,就是一场祸事。

说到底,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是理性人,要不然那些手段拙劣的美女果聊、刷单兼职、境外高薪招聘、陌生人无偿带人发财等骗局,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有人上钩。

季思情从安姐这儿得到这个答案,心里面也不知道该说是松了口气还是遗憾。

安姐在电话里劝道:“我晓得你念头不通达,小季,夏金贵这种祸害,只是轻飘飘死掉确实不足够还他造的孽,但咱们可以往好的地方想想……你也晓得的嘛,吴四郎提供的情况,灵气复苏到地府重开的时候,这种造孽货不就有报应了?”

“要是你真的希望让世人都晓得做了恶事要遭相应的报应,那你可以努力一下和窦女打好关系的嘛,到时候地府抓了咱们这边行完刑的死刑犯下到地狱里面去走刀山火海,就请窦女通融一下,让你们可以去阴间直播,那效果肯定好得很嘛。”

电话那头,人还在临州的季思情被安姐这段劝慰的话震得世界观都被刷新了。

谁说年轻人思路才广的,安姐这种中年人也不遑多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