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家主楼堂屋的门槛并不高,刚能没过成年人的脚踝位置。

G省农村家家户户有门槛,G省本地乡民打小就在门槛上进出,老早习惯了这种老式门下框的存在,通常情况下即便是腿脚不便的老年人进出也并不会感到吃力,摔倒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可吕家老三吕全有这个仅仅年过五十的壮年男性,就这么明明白白当着好几个人的面儿、绊到了他每日都要进出好几趟的门槛,惨烈无比地从门前室外台阶上摔下来、把自己摔进了鬼门关。

同样摔得七荤八素的吕庆生狼狈地爬起来,看到亲兄弟脑浆子混合着鲜血溅了一地,半张着嘴巴呆在当场。

扑到吕全有尸身上的吕子华大声嚎哭,一面哭一面奋力把面朝下的老爹翻过来。

院子里的吕家人一个个惊叫出事,其他人听到动静纷纷从左、右两栋副楼里出来,看到吕全有那凹下去的、鲜血混着脑花子的脑门,吕全有的妻子胡文月惊叫一声差点跌倒,女儿吕燕萍也吓得一把抓住了门框。

刑侦专家拉起刘队,两人仓促退出乱成一团的吕家人圈子,惊疑不定地看向七部的两名外勤。

吕全有的死法太过离奇,老魏和季思情当然也不会觉得这事儿没疑点;老魏瞪大了眼睛观察吕家的院子、和院子里这三栋楼的楼层窗户,想找到高能体活动的痕迹,季思情则逐一扫过乱糟糟的吕家众人,查看这些人是否有不对劲。

事发时离吕全有最近的吕庆生呆呆地站在吕全有尸体旁边,事发时离吕全有第二近的吕子华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从左副楼里出来的胡文月悲痛地跌坐在儿子身旁空地上,拍着大腿哭男人。

从堂屋里跟出来的吕家姑姐、姑爷、小叔子、侄子侄女,个个脸上都挂着惊惧、难以置信。

季思情视线扫过惊慌失措的吕家众人,停留在吕燕萍身上。

吕燕萍跪在她母亲和亲大哥身后,苍白面孔上的惊惧、彷徨与其他吕家人如出一辙……她似乎不像她母亲胡文月和亲大哥吕子华那样对吕全有的离世悲痛欲绝,在她身上,只能看到对家里死了人这个事实的害怕和恐惧。

除此之外,季思情就再看不出什么了——既看不出吕燕萍有丁点儿疑似异化者的可能性,也看不到她身周的灵气有丝毫异动。

无论季思情怎么观察、怎么感知,吕燕萍都只是个很普通的、与天地间日渐丰盈的灵气没有任何交际的普通人。

季思情收回视线,询问地看向老魏。

把吕家大院仔细打量过一遍的老魏微微摇头,他也没看出这座大院里存在任何异常。

季思情轻微地倒吸了口冷气,匪夷所思地喃喃自语:“难道真就是……意外?”

死了人,吕家人要去注销户口办死亡证明、要准备火化办白事,专案组不好继续叨扰,只得先行离开吕家。

返回招待所,刘队召集众人,把吕家发生的意外跟组里的其他人这么一说,还留在鸡场乡走访的一众刑警神色都有些古怪。

“吕家不是才刚意外死了两个?上一个白事刚办完,又去了一个?”一名老刑警皱眉道,“这要是意外,这‘意外’是不是也太多发了?”

“暂时来说,除了意外没有其它解释。”刘队神色复杂地道:“吕全有摔下来的时候我离他一米多点远,前面是他自己亲兄弟,后面是他自己亲儿子,这两个离他倒是近,但也在大半截胳臂外,当时院子里又还有其他吕家人和我们七部的同志,如果是这两个人搞的小动作,不可能个个都看不见。”

人挨人的情况下还有做小动作不被发现的可能性,但离着大半截胳膊(三十公分)的距离,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偷偷推人一把或是拉人一把,不被发现的可行性无限接近于零……要知道当时正是吕家兄弟送刘队和刑侦专家走出来的时候,左右副楼走廊下闲聊的几个吕家人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

更何况——吕家主楼堂屋前的室外台阶真的不高,三级台阶加起来还不到半米,摔倒的姿势稍微不那么正面朝下倒栽葱、不那么刚刚好,都不可能摔得死人!

“这个意外,是真的意外得很。”刑侦专家纠结地道,“当时我离得也近,看得清清楚楚的,本来吕全有摔下来的时候老刘是反应过来了的,我都看见他伸手往吕全有脑袋要砸下来的地方过去接了,要是能接住么,人还不一定会死,偏偏就啷个巧,吕全有的儿子吕子华惊叫了一声,把还在台阶上的吕庆生黑(吓)了一跳,吕庆生滑倒下来扑开了老刘,硬是把吕全有唯一活命的机会给掐没了。”

刑侦专家从他的角度把事发时的细节比手画脚讲解一遍,当时离得比较远、没看得这么细的老魏和季思情,以及不在场的一众刑警都是满脸的一言难尽。

刘队是部队转业的老兵,年轻时呆过特战大队、反射神经和身体素质都比一般人强,按理说他在现场的话吕全有即便摔下来他也是能接住的,偏偏就是没给他这个机会救人。

更绝的是,当时在场众人中,有这个反射神经也有这个身体素质能接住吕全有的两名七部外勤,一开始就离得很远,距离出事时的主楼堂屋大门十米以上……

“……怎么就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呢?”提出质疑的老刑警越是听刘队和专家介绍当时的情况,越是哭笑不得。

“这么一重套一重的巧合,简直像是老天铁了心要收走这个吕全有一样。”一名年轻刑警咂舌了一声,又好奇地看向七部的俩外勤,道,“魏哥,小季,这事儿真的是意外巧合?没啥东西暗地里搞鬼?”

在场的刑警都配合过七部办案,问话的这个年轻刑警当初还参与过岚山农庄紧急转移游客事件;吕全有这种像是注定要被天收走一般的死法,唯物主义战士们也实在没法不往唯心方面想。

“我和魏哥也怀疑这事儿不对劲,就是……没证据。”季思情尴尬地道,“吕家真就什么也没有,没异化者,没高能体,连死人后会有一定概率残留的怨气、残念,都没发现。”

死人的怨气、残念这种搁灵气复苏以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灵气复苏以后也是具象化了的……婴鬼那个可怜的生母死后并没变成鬼魂,她那具象化成淡淡黑雾的怨气,却成功指证了凶手。

老魏抬手揉了下额头,道:“吕家这事儿先放一放吧,目前最重要的还是找到苗代芬等人的生魂。现在的话……吕家这个情况,咱们还真不能肯定吕燕萍真的和苗代芬等人的失联有关了,之前的推测搞不好是错的,咱们还是重新梳理一下案情,再找找有可能遗漏了的线索。”

这事儿确实更重要,聚在招待所会客室里开会的众人连忙打起精神,专注地讨论起苗代芬等人失联案接下来的调查方向。

还没讨论出过结果,招待所外面忽然传来哭声,和震耳欲聋的、用音箱播放的哀乐声。

刑警们疑惑地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坐在靠窗位置的季思情起身拉开了窗帘。

看清外间情形,季思情就愣在了当场。

这间跟招待所借用的会客室,朝南的窗户正对着招待所的大门。

从会客室看出去……能看到一群披麻戴孝的人抬着花圈、打着哭丧棒,扯着白布、用门板抬着尸体,在哀乐声中一面哭丧、一面齐刷刷地走到招待所大门前坝场上。

花圈摆在了挂在招待所的招牌前,抬着尸体的门板和放着音箱的手推车被放在了招待所大门正中央,脑袋上缠着孝布的妇女往门板旁边一跪,拍着大腿放声哭喊:“天杀的贪官,砍头的警察,城头来的索命鬼些——还我家男人命来——!!”

季思情:“(゜ロ゜)……”

脸变成(゜ロ゜)的季思情僵硬地回头,入目所见,是一屋子刑警便秘的脸。

“嗯……我还想说吕全有出事的时候前后都是他自家人,怪不着别个……”刘队一脸便秘地道,“还是小看他们家了。”

老魏和刑侦专家满脸的一言难尽。

季思情:“……”

就是说……只有她没想到还会有被吕家人讹上的可能性吗……

专案组这边便秘的功夫,住在招待所附近的乡民和在招待所上班的员工已经急匆匆地围了过去,问吕家人是哪样情况。

亲眼看见老爹是怎么死的吕子华跪在尸体旁边一言不发,没看见吕全有丧命过程、有理由胡搅蛮缠的胡文月拍着大腿高声哭喊数落,吐字抑扬顿挫、极其清晰:“城头来的那些天杀的贪官警察,来我家问话,把我家男的逼死了咯~~天呀,我们娘几个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

专案组从昨天下午就在乡里走访,很多人家都招待过上门问话的警察,当即便有好几个乡民“妈耶”、“菩萨”地惊呼出声。

季思情脑门上蹦出青筋。

她很同情吕家接二连三地出意外,也很同情摔一下就摔出人命的吕全有——但这事儿跟他们有个屁的关系?!

脸黑下来的季思情一言不发往门的方向走,老魏见她脸色不对,连忙起身一把将她拉住:“小季,别冲动。”

“不是冲动,我出去跟其他人讲一下情况,免得被乡上人误会了,让我们调查工作不好开展。”季思情咬牙切齿地道。

“别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老魏劝道,“情况肯定是要跟这里的老乡讲清楚的,不能让老乡误会人民警察,但是你现在带着情绪出去,容易把好事儿办成坏事,你先冷静一下,把情绪收一收。”

季思情晓得老魏的话有道理,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把火气压下,点点头,倒回位置上去坐着。

老魏这边劝住了季思情,对这种事也不算是没经验的刘队、老魏等人就紧急商议起应对办法。

因苗代芬等四人失联案件的特殊性,专案组的民警虽然是便衣调查,在走访期间也是佩戴了警用执法记录仪的;刘队佩戴的记录仪里就拍下了四人进入吕家问话的全过程。

但为难的地方也就在这里——从吕家堂屋出来,走在吕庆生、吕全有这兄弟俩前面的刘队,并没拍到吕全有摔倒的过程。

把记录仪装在胸前口袋里的刘队当时听到动静回头,下个瞬间便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接倒下来的吕全有,记录仪镜头被他自己的手臂遮挡,随后他又被吕庆生扑倒在地,等他爬起来时,吕全有已经成了具尸体。

当然,只凭记录仪收录下的现场声音也能证明吕全有的死亡与上门走访的专案组无关……但不一定能阻止吕家人胡搅蛮缠。

当时在场的吕家人好几个都亲眼看到吕全有是自行摔倒,就这还敢抬着尸体来碰瓷,摆明了就是不甘心让吕全有白死、想试试看能不能从市里来查案子的专案组身上捞点好处,说白了,他们这一大家子摆明了就是要耍无赖。

就算把现场录音公布出来,吕家人也大可狡辩成吕全有是被专案组恐吓、吓到脚软后才摔倒丧命。

搁在平时的话,这种市井无赖的搞法刘队是压根不放在眼里的,省事点的警告教育,冥顽不灵的进局子蹲几天冷静冷静;但苗代芬四人的生魂还没有下落,想继续追查还得争取鸡场乡人配合,这个时候被吕家人胡搅蛮缠、破坏本地乡人对他们的信任,就会如季思情所说的,影响到调查工作开展。

不管怎么说,这场闹剧都必须尽快制止,刘队几人商议了个章程,便立即联系鸡场乡乡政府,让乡政府出人来配合帮忙澄清。

早上十点半,乡政府工作人员和乡派出所的民警急匆匆赶到了招待所。

此时,距离吕家人把尸体抬到招待所门口来闹事已经过去了半个多钟头,不少鸡场乡的乡人都出门来看热闹,把招待所大门口的坝场和两侧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乡政府的人到位,为避免因误会而引发冲突、一直耐心等待的专案组才从招待所里出来。

刘队和刑侦专家一露面,坐在地上撒泼打滚的胡文月立即先声夺人,一把抓住劝她起来说话的老乡长胳膊、把老乡长往她面前扯,嘴巴里还扯着嗓子鬼吼鬼叫:“不得了了,贪官警察些要来抓人了,救命喽,要着抓喽,乡里乡亲些快救救我诶——”

吕家在鸡场乡谈不上什么好风评,但胡文月毕竟是鸡场乡人,本地人相比起才见过一两次的市里来的警察,显然还是更信任同乡人一些,部分不明真相的乡人真被胡文月那夸张的惨叫声惊到,不管是纯看热闹的、还是担心专案组要仗势欺人的,都下意识往前挤。

鸡场乡是个贫困乡,乡镇府的编制不多,连乡长加宣传干事、加上临时赶过来的畜牧站站长也就七、八个人,围着坝场这几大百号乡人一个跟着一个地往前挤,顿时把这些乡里的干部连带俩民警吓出一身冷汗。

长得像个老农民的乡长连忙甩开胡文月,奋力冲乡人挥动手臂:“不要往前涌,都站到!事情还没说清楚激动个啥子,都站到!别瞎凑热闹,踩踏到人了哪个负得起责!”

万幸,乡长在乡里还算是有些威信,而吕家一贯以来的村霸作风确实也让乡人皱眉,对胡文月的控诉半信半疑的人很多,老乡长这么一喊,不少人都停了下来,只好奇地站在原地观望。

胡文月见自己卖力造了半天的势只换来老乡长一句“事情都还没说清楚”,又一屁股坐到地上去,拍着大腿哭爹喊娘地叫冤。

吕家人大约都晓得能不能趁机讹到钱财只看今日,不管能不能哭出眼泪来的都放开了声音嚎啕,二十多号人硬是哭出了山呼海啸的声势。

跟在老魏后头的走出来的季思情面皮一抽。

她是真的服——吕家人能在鸡场乡称王称霸这么多年不是没有道理的,连这种睁眼说瞎话、当众号丧碰瓷的丢人事都能这么“团结”,一般小门小户怎么可能是他们家的对手?

她这边正刷新世界观,压根就不打算按老乡长所说“把事情说清楚”的吕家人眼见他们这群“贪官警察”到场,苦主吕子华便猛地跳了起来,悲愤地指着“贪官警察”咆哮:“就是你们害死我爸,还我爸爸命来!”

接着,这家伙便不管不顾地往领队的刘队、老魏扑来。

专案组和乡政府都怕爆发冲突,吕家人却巴不得能冲突起来,冲突越大、后果越严重才好,不把事情闹大、不让这些警察的上级部门嫌麻烦息事宁人,他们是讹不到钱的!

只要警察在几百号乡人的目睹下打了人,这事儿想不闹大都不行!

刘队和老魏哪看不出这个主动寻衅的家伙打的是什么主意,两人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季思情从退后的两人中间侧身挤出来,一把抓住吕子华扑过来抓人的手臂,轻轻朝外反剪。

张牙舞爪的吕子华只感觉手腕像是被铁钳箍住了一般挣脱不开,还没看清楚季思情的动作就不由自主地侧转过半身,被季思情反扭着胳臂半跪到地上,动弹不得。

动手的是个年轻女人,也没有真正出手打人、只是控制住了吕子华不让他去打别个,围观的乡民们谁也没觉得这算是仗势欺人,全都很淡定地站在原地看热闹。

吕家人见吕子华轻飘飘被个女的控制住,脸色都有点变。

男警察当众打人和“女警”当众控制住闹事者的性质不是一回事,胡文月暗骂了一句儿子没出息,顾不上坐地哭丧,一面尖叫着“放开我儿子”,一面张牙舞爪往季思情挠过来。

季思情先前等在招待所里的时候没少听这个无赖泼妇往他们头上泼脏水,老早憋了一肚子的气,空着的那只手一把抓住胡文月的手腕,反向发力一拎,也把胡文月扭跪到地上去。

她这回手上力气没太省,胡文月刚被抓住手腕就疼得嗷呜乱叫,被反剪了胳膊半蹲下来后就差涕泪横流,嘴巴里用本地话拼命喊救命。

然后吧……围观的乡民不仅没被煽O动,还纷纷面露厌恶之色。

季思情认识的苗家嬢嬢金秀春也在围观人群里,对吕家知根知底的她见不惯胡文月那咋咋呼呼的样儿,一脸嫌弃地偏头对旁边邻居家的阿婆道:“人家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手上能有好大力气,吕老三家媳妇着人家碰到下就叫得好像人家要杀她一样,装得倒是像得很。”

邻居家的阿婆先前还以为吕家死了人、确实受了天大的委屈,本来还为吕家人还悬着心;这会子见吕老三家娘母两个装模作样地被个小姑娘轻轻巧巧就摁住、就喊杀人喊救命,阿婆就觉得自己是被人当成傻子糊弄,不快地道:“也不晓得他家是搞哪样过场,搞得啷个丢人。”

围观乡民没见得对被控诉害死人的“贪官警察”多反感,反倒是对着胡文月娘儿俩指指点点,吕家人中,混在人堆里的吕老二顿觉不妙。

正如基层工作经验丰富的刘队和老魏所推测,吕家人搞这一出,确实就只是不甘心让吕全有白死,这才把刚办过白事用剩的丧葬用品拿出来,想试试看能不能碰瓷成功讹到钱。

反正出面讹钱的是吕全有的“遗属”,就算讹不成,胡月文和吕子华也可以用悲伤过度脑子糊涂了的借口把这茬糊弄过去,市里的警察总不可能和刚死了家属的可怜人较真。

明明说好的是要和这帮警察厮打起来把事情闹大,吕庆生也弄不明白侄子和弟媳妇怎么被个小姑娘捏一下手腕就要死要活地在那“装像”,搞得乡里人都看出了马脚,偏偏这个时候他也没法提醒侄子和弟媳妇唱错了戏,只能干着急。

吕庆生这边急,刘队可不急,绕过被季思情摁住的胡文月母子、走到老乡长这边来,不好意思地赔礼:“老乡长,给你们添麻烦了。”

老乡长是不相信吕家人会那么容易被外人“欺负”上门的,但吕家人闹出这么大的排场、又是当着这么多乡人的面儿,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说公道话:“刘队长,趁大伙都在,让老乡们当个见证,吕全有这个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是真的意外——”刘队掏出装在胸前口袋里的执法记录仪。

刘队装配的记录仪,外观上高度类似智能手机——有记录视音频信息功能、能拍照能夜视能、能联网能定位,还有能供实时查看回放的彩色显示屏。

装在上衣口袋里只露出后置摄像头,一般人还真很难想到这玩意儿其实不是手机……

虽然没拍下吕全有从台阶上摔下来时的画面,但当时的现场收音是明明白白收录进了记录仪里的,当众把音频一放,赶到现场来维持秩序的乡政府工作人员和乡派出所两民警,以及站得近一些的乡民,看吕家人的眼色就不对了。

有本来就和吕家不对付的乡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扯着嗓子喊道:“吕老三家的,不是说警察到你们家里逼死了你男人么,咋个人死的时候你就晓得哭嘞,连句杀人犯都不骂,这不像你家的作风嘛!”

苗族嬢嬢金秀春本来就不信老实本分的大侄女季思情干得出逼死人这种事,也在人群里跟着叫嚷:“胡文月,你家男的到底是咋个死的,要是真着人逼死,你家屋头那么多人,还会把人放走?”

吕家仗着人丁多、男人多,在乡里横行霸道不是一天两天,金秀春点出这一点,跟着起哄的乡人就更多了。

“就是说哦,你家男边(男人)啷个多,哪个在你家惹事的人走得脱?”

“怕不是亏心哦,吕老三是和他家老大一样着天收了咩,死得啷个脆!”

吕家长孙、吕老大的儿子也混在吕家人堆里,一听乡人提到吕老大,这个年少时跟着家中长辈欺行霸市的中年人哪受得了这种气,腾地一声站起来冲着人群骂骂咧咧:“哪个杂种敢提我家爹,找死是不是,给老子滚出来!”

几大百乡人围在现场,哪个还怕吕家长孙在这里耍狠,七嘴八舌指责的声音更多了。

老乡长深深看了眼吕家长孙,刘队也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

吕庆生看到刘队掏出看着像是个普通手机的执法记录仪时便晓得坏事了,忙不迭挤出人群,一把将大侄子推回去,满脸堆笑地走到人前来:“对不住,乡长,刘队长,是我家弟媳妇气糊涂了,实在对不住,你们不要和她计较,她就是刚死了男人,脑筋都不清楚了,看到哪个都觉得是坏人,真不是存心的,对不住对不住。”

还被季思情摁着的胡文月眼珠子一转,也不顾被捉着的手腕还疼得厉害,哭天抢地地嚎起丧来。

刘队腻味地看了眼吕庆生。

干了这么多年一线工作,刘队用膝盖都猜得到这个吕家老二才是真正拿主意的,胡文月和吕子华不过是被推出来利用遗属身份打前锋罢了。

再腻味,这事儿也得按规定处理,刘队对吕家人及围观乡人解释了下胡文月母子俩涉嫌触犯的《治安条例》,当众给胡文月和吕子华戴上了手铐。

碰瓷属于敲诈勒索,非累犯、且没有提出具体勒索数额、也未造成较为严重后果的,顶格十五天拘留。

母子俩灰溜溜进了警车,季思情眼见着其他吕家人只是被批评教育几句就能收拾东西回家,挺有些气不顺,拉了拉老魏的袖子:“这就完了?就抓俩?”

“你还想抓几个呢,人家进了局子,解释几句只是背不过一家人的情面、跟着过来凑下数,又没当众闹事又没打砸伤人,就是跟着哭几句丧,你除了批评教育放人走,还能怎么着?”老魏好笑地道,“得了,咱们还是给老刘省点事,还有正事要做的。”

季思情只能深深地吸了口气。

老魏没说错,他们还得抓紧去找苗代芬四人的生魂,被吕家耽搁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已经误了不少事了。

这边专案组摆平了被碰瓷事件继续走访调查工作,另一边,吕家人灰头土脸地把吕全有的尸体又抬回了吕家。

吕老爷子和吕老大的白事才办完没多久,家里的丧葬用品都是现成的,但因为吕全有老婆儿子都被抓了的关系,给吕全有主持白事、摆灵堂的事儿就落到了吕庆生的头上。

吕庆生年轻时也是狠过的,脾气谈不上好,白忙活了半天没碰瓷到半个子儿、还得装孙子给人家赔礼道歉说好话,弟媳妇和侄子还给折腾进去蹲局子,肚子里的火气旺得没法说。

把兄弟的尸体抬回堂屋里,喝骂侄子们摆灵堂,打眼一看侄女吕燕萍跟个鹌鹑似的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吕庆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就是一脚。

“没得出息的东西,你家妈你家哥都晓得为你家爹出头,就你一个废物烂货,一声都不晓得吭!”

把不成器的侄女踹进墙角里窝着、半天起不了身,自觉受了一肚子气的吕庆生还不解气,指着吕燕萍骂道:“你家爹躺在那点,你是瞎得吗,哭也不会泼也不会,你到底是不是人?你家妈你家哥着人家摁得动不了,你也是和看不到一样,帮都不会上去帮!你家爹生你养你这么多年,你有个屁用?安?你到底有哪样用?!”

差点没被踹厥过去的吕燕萍捂着肚子,腹部传来的绞痛让她眼前一阵阵发黑,脑门也是嗡嗡嗡的响。

偏偏她难受成这样,二伯骂她的话还是一个字一个字钻进了她的耳朵里,甚至连堂屋里的堂兄弟、姑表妹堂妹们投过来的看垃圾一样的眼神,嘴里发出的嗤笑声和嫌弃冷哼声,她也看得清楚明白,听得一清二楚。

她痛得直不起腰、坐不起身,二伯还在骂,其他人还在笑。

吕燕萍干呕着吐出两口黄水,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混合着眼泪直往下巴淌。

一直是这样的……她自己的亲爹妈眼里都没有她这个人,她自己的亲哥哥都不拿她当妹妹,所以……家里的长辈只要觉得她做错事,都有资格来教训她,都不用看她爹妈的脸色。

家里的兄弟姐妹们也从来不觉得她也是个人,她也需要被尊重,说她不好,嫌她丢人,都不会背着她来。

这就是她的家。

吕燕萍一动不动,低着头默默忍受着二伯的咒骂,一句嘴都不回。

吕庆生骂够了走出堂屋去,其他人没得热闹看了相继离开,直到堂屋里没了人,吕燕萍才挣扎着坐起来。

透过凌乱的发丝冷眼看着二伯的背影,吕燕萍的双眼,渐渐充血。

她其实只是想要她爸死。

她是知道的,她爸惦记着跟蒋家结亲,就是想结成亲家后,让大哥去蒋家的包工队里混饭吃。

蒋家有门路,包工队一直能找到好活,老爷子和大伯从一开始就是图蒋家的门路人脉,才会把她这个大学生喊回来跟蒋家人相亲——大伯从来都心大(贪心)得很,想搞包工队赚大钱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爸倒没自己拉包工队的野心,只是操心唯一的儿子没出路……谁叫吕子华只有初中文化又吃不得苦呢?要是不给吕子华盘算好将来,争多少家产给他当爹的都不放心。

蒋家那种做工程的人家是有些迷信的,相亲的时候还要了她的八字去找大师看,吕家连续死人,连“亲家公”都没了,这桩亲事自然是成不了了。

她都想好了,爸的白事办完就赶紧回学校,给大三时去实习过的学校发简历,一毕业就出省去工作,离家里远远的,老死不相往来最好。

偏偏二伯不安分,要她妈去找那些查案子的警察讹钱,反倒把自家人赔了进去。

这也就罢了……反正她妈和她哥蹲局子是活该,她不仅不恨那些警察,还巴不得她妈和她哥能被关久一点,最好等到她爸的白事办完、她回学校了,他们两个才能出来。

但·是。

二伯踹她的这一脚,真狠啊。

就像是恨不得把她踹死一般。

吕燕萍缓过劲儿来,扶着墙慢吞吞地起身,一步步走到盖着白布的尸体前。

吕全有的额头朝下磕在水泥地上,整个额面都磕凹下去了,哪怕盖着白布,尸体的脑袋看起来也非常奇怪。

吕燕萍盯着她爸那下凹的、不像是正常人的额头,乱发之下的惨白面孔上,神色愈发扭曲。

“你听到二伯骂我的话不,爸,二伯说我不是人,没得屁用,你养我这么大,我都不晓得要为了你去和别人撒泼耍赖,去帮你家儿子讹别个的钱。”

吕燕萍惨然一笑,眼睛瞪得极大,眼球上的血丝愈发明显。

“你们这些人……从小就嫌弃我得很,又说我不懂事,又说我不会做人,哪点都不像是吕家人。”

“我确实不懂你们,不晓得你们咋个会啷个不要脸。”

“给我一口饭吃,就要我掏心掏肺,凭哪样?凭我傻,凭我憨?”

吕燕萍说得自己都笑了,那笑容冷得渗人。

她转过身,拖着有些蹒跚的脚步,缓缓走出堂屋。

几个堂妹、姑表妹站在房檐下说话,看到她走出来,一个个嫌弃地翻着白眼、转过脸去。

吕燕萍走进左副楼,还听得见那些打小就看不起她的姊妹们故意大声地说着针对她的刻薄话,什么没骨气、看到自家亲妈吃亏屁都不敢放一个之类的。

吕家人就是要抱团,就是要够狠,就是不能在外人那儿吃亏,这样的“家风”是从吕家老爷子那一辈儿就传下来的,吕家人也对这种“家教”深信不疑——毕竟吕老爷子壮年的时候确实领着几个儿子凭着心黑手狠捞了不少脏钱,攒下了在乡里独一份儿的家当。

吕燕萍知道自己是这个家里的异类……从懂事起就晓得要看爹妈脸色的她,确实也没法强势得起来。

她曾经对自己的格格不入非常介意,但现在,吕燕萍已经无所谓了。

爬上三楼,回到只有她的房间里,吕燕萍径直走到衣柜前,拿出双肩包。

摩挲着巴掌长的残破木牌,面无血色的吕燕萍,五官渐渐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