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燕萍知道家里人每次叫她都不会有什么好事,果然,跟着老妈下楼后进了坐着一屋子大人的主楼堂屋(客厅),二伯吕庆生和她爸吕全有,这两个吕家老爷子和吕老大去世后家里最有话语权的男人,就说起了她的婚事。

被老妈拉着坐在旁边的吕燕萍,缓缓低下头,把她脸上的情绪掩藏起来。

上月中旬,学校还没有放假她就被喊回家来,为的就是这事——隔壁清源镇有户姓蒋的人家有个儿子快三十了还没成家,吕家人喊她回来相亲。

吕燕萍不愿意。

她大学都还没毕业,毕业后也根本不想留在本地,一心只想着跑得远远的、最好下半辈子都不和吕家人打交道才好,哪愿意嫁到离鸡场乡才不过二十几里路的清源镇去?

要不是吕老头和吕老大的白事前后脚办了快半个月,蒋家的彩礼到这功夫没准儿都已经抬进门了。

二伯吕庆生跟她亲爹吕全有都觉得吕燕萍这个在市里读书的女大学生要价不能少,商量起了跟蒋家要多少彩礼,五叔和幺叔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出主意。

低着头的吕燕萍心底渐渐升起烦躁,无意识地弹着自己的指甲。

多年来靠着全家抱团横行乡里的吕家就是这样,家里面的规矩大得很,她妈和家里的伯娘、婶娘、姑妈们平时性格再泼辣,说话声音再大,到了家里有什么大事小情的时候还是家里的当家男人们说了算,别的人不能插嘴。

刚才还为着老房子归哪家和老爹吵得楼上都听得见的二伯,这会子比她的亲妈还更有资格管她的婚事。

吕燕萍的亲哥听了几句什么彩礼、过门礼的就不耐烦了,起身跟二伯和亲爹招呼一声便自顾自回房间去睡觉,其他的孙辈男丁也对吕燕萍的婚事没什么兴趣,纷纷散去。

吕燕萍抬头看了眼一面掏手机、一面走出堂屋去的亲大哥吕子华,面无表情低下头,一下一下地弹自己的指甲。

她前面的几个堂姐都嫁人了,这回家里办白事,也是来了几天、尽了下孝道就各自归家;不用像她这样,长辈一句交代就要在家里乖乖听话,敢顶嘴或是敢表现出不服气不服管的样子来,就会被家里人轮班教训不懂事,搞不好还要吃皮肉之苦。

有时候想想……吕燕萍是真的很不甘心。

华西大学城几万个大学生,那么多和她年纪相等的年轻女孩,怎么偏偏就她这么倒霉,就没法投生到一个正常的好人家呢?

那么多女同学能有疼爱她们的爹妈、慈祥的爷奶、护着她们的兄弟姐妹,怎么她就一样都不占呢?

一屋子的长辈只商量了半个多小时,就定下了吕燕萍的终身大事,从定彩礼到在哪摆酒、几号摆酒、请哪里的大师傅来做酒席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没有人问一句吕燕萍愿不愿意、满不满意男方,就像半个月前她回来的那天直接被爷爷喊去相亲时一模一样。

眼见时间不早,长辈们纷纷起身回房,吕全有和吕庆生一面商量着哪些人一定要请来吃酒,一面往外走。

路过低头坐着不动的吕燕萍旁边,吕全有这个亲爹像是终于注意到自家闺女还在现场,随口吩咐道:“小燕萍,把堂屋扫了再去睡。”

“……哦。”吕燕萍闷闷地应声。

吕燕萍她妈这时候已经走出了堂屋,她从来见不惯闺女这副又满腹怨气又委屈顺从的样子,不干不脆的让人看了就生气,把眼睛一瞪,呵斥道:“手脚麻利点,不要拖拖拉拉的,都谈婚论嫁的大姑娘了,看看你这个鬼样子,去老婆婆家了也不怕被人家嫌弃!”

吕燕萍用力弹了下大拇指的指甲,恨恨地抬头看向亲妈。

她妈已经转过头去,没看见吕燕萍眼中的恨意,嘴巴里还在念叨:“晚上少打点电话,大半夜还嘀嘀咕咕的,也不怕吵到你家哥睡觉!”

吕燕萍目送父母、二伯、二伯娘相继走出堂屋,目送父母前后脚进了左副楼的大门,眼睛里的憎恨几乎要化成实质。

她拼命考进大学,低声下气求父母让她读书,到头来,也只是让她在嫁人的时候能让家里人有底气多要嫁妆。

她拼命地压抑着自己、让自己表现得比大哥更懂事更听话,到头来……她连被要求去换嫁妆、去给家里人捞好处的怨气,都不如大哥好好睡一觉重要。

吕子华连高中都考不上,出去打工又吃不了打工的苦、没半年就回来家守着爷爷爹妈啃老,成日里游手好闲不干正事,天天不是在家里打游戏就是呼朋唤友地去镇上玩、去市里玩——这样的大哥,也比她金贵一万倍。

在空**下来的堂屋里静静站了几分钟,吕燕萍抓过搁在炉子旁边的扫帚,默默开始打扫。

收拾好堂屋,关上门,吕燕萍返回她家住的左副楼三楼,进入自己那个靠窗的小房间。

吕家的自建房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盖的,用的是敲诈勒索过路司机赚来的脏钱,房子盖得很大,很阔气,跟镇上有钱人家的房子也差不了多少。

但因为人丁多的关系,房子再宽敞阔气房间也难免紧张,吕燕萍直到上初中才分到自己的房间,还是用原来的杂物间改的。

家里愿意费事给她改个小房间出来,还是因为当时吕子华发脾气不愿意和她住一间……哪怕她原来也只占一个小角落,吕子华还是嫌她碍事。

可惜即使是杂物间改的房间,她也用不了多久了……等她真的嫁出去,这个家里不会再给她留个空位。

吕燕萍坐到小小的单人**,半仰着脖子,盯着墙上张贴的、她高中时用省下的零花钱买的明星海报发呆。

家里的隔音不太好,她听得见隔壁传来隐隐约约的骂声。

那是吕子华在骂人,骂游戏里的队友,不务正业的吕子华每天都玩游戏到半夜,时不时就在他屋里骂脏话、问候队友全家,声音很吵。

她妈没去管儿子是不是半夜还在制造噪音,只盯着她晚上跟人打了电话,哪怕她其实是打给指导员,向指导员解释她延长请假的原因。

这种区别对待持续了这么多年,按理来说吕燕萍早就应该习惯了……可她就是压抑不住此刻她心头的恨意。

吕燕萍是知道的,一些运气不那么好的女孩也跟她一样,注定长大了就没有属于自己的家。

但……那些女孩好歹还能从爹妈嘴里得到几句哄人的话、还能过个十几二十年的松快日子,不到兄弟结婚成家或是分财产的那一天,不会晓得自己是“外人”。

可她呢?

她连这种面子情似的“家的温暖”都没有得到过。

老爹从小到大就没拿正眼瞧过她,老妈只会嫌弃她上不得台面、小家子气,嫌弃完了又扭头去对吕子华嘘寒问暖,完全没想过她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自信大方。

吕燕萍心里真的恨。

多年来,一点一滴累积下来的不满、不甘,就像是水都浇不灭的毒火一般烧灼着她的血肉筋骨,让吕燕萍狠得心头滴血。

枯坐良久,吕燕萍轻轻起身,走到柜子前,拉开柜门,取出放在柜子里的双肩包。

拉开拉链,吕燕萍从双肩包底部掏出来一个文具盒。

吕燕萍盯着这个略有些陈旧的、从高中用到现在的文具盒看了好会儿,一咬牙掰开盖子,从文具盒里拿出了个……小木片。

这块能塞进文具盒里的小木片有巴掌长,三指宽,上尖下方、看着像是古装影视剧里官老爷给犯人定罪时扔出来的令牌;昏暗的灯光下,能看见木片上有不知是用什么颜料书写的文字,只是褪色严重、几乎与木片上的木纹融为一体,已无法辨认。

不光字迹模糊,这令牌状的木牌外观上亦十分破旧,遍布裂痕、缺口,看上去像是轻轻用手一捏就会碎裂开来。

但吕燕萍知道这个奇怪的木令牌没那么容易坏,她已经试过了……这个看上去很脆弱的东西别说是徒手掰开了,用斧头都劈不开,锤子都砸不烂。

她紧握着这个古怪的木令牌,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让自己真正平静下来。

接着……手握木令牌的吕燕萍,轻手轻脚走出了房间,来到吕子华房门前。

吕子华还在玩游戏,不大隔音的木门内不时传出他暴躁的骂声。

吕燕萍站在没开灯的客厅里,一双眼睛怨毒地盯着吕子华的房门。

她小时候,无数次产生同一个疑惑——爹妈已经生出了能传宗接代的大哥小华华,已经不缺儿子了,又何必生她出来受罪呢?

直到这次被喊回家来相亲,她才明白过来……她爹妈确实没啥文化,但不是不懂世故人情,他们也晓得孤木不成林,所以要再生几个孩子给小华华当臂助。

要不是生了她以后她妈不知道咋的怀不上了,她应该还会有弟弟妹妹。

爷爷指定她跟蒋家相亲,是因为跟他们家结亲对吕家有好处;她爹吕全有办完老爷爷和大伯的白事就惦记着把这事儿定下来,是因为跟蒋家结亲对小华华有好处。

吕燕萍是真的恨,恨不拿她当人的家人,也恨生来就有能吃兄弟姐妹血肉“特权”的吕子华。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木令牌,令牌上破损处的木刺几乎刺进她的皮肉里。

直挺挺地在吕子华的房门前站了好会儿,吕燕萍转过身,走向沙发。

沙发上扔着件外套,是她爹吕全有晚上穿的那件皮夹克。

吕燕萍冷眼盯着这件皮夹克看了会儿,弯下腰来,伸出手在夹克领子处细细摸索。

不多久,她就从夹克领子里摸出来一根手指长的头发,悄悄退回自己的房间里。

就着房间中昏暗的灯光,吕燕萍瞪着充血的双眼,把这节根部泛白的头发小心地缠绕到木令牌上。

她确实恨吕子华这个生下来就注定占尽便宜的亲大哥,但她更恨把她生下来遭罪的吕全有。

吕子华把她当成工具来看的那种冷漠目光,她妈对她的嫌弃冷淡,说到底,都是吕全有这个当家男人没把她当人看。

吕燕萍知道的……吕子华那副把她当物件儿的态度都是跟吕全有学的,她上小学前,吕全有还在坐牢的时候,当时比她大六岁的吕子华还是会把她当妹妹看的,吃剩的零食也会分一点给她吃。

吕全有坐牢出来了,两口子发现怀不上孩子了,在她出生后就事发被抓去坐牢的吕全有怀疑是她这个二女儿八字不好克到他,亲妈也把自家男人的不满迁怒到她身上,家里大人都这样,吕子华自然就有样学样了。

绑好头发,将木令牌收进文具盒、放回双肩包里,这一晚上,吕燕萍睡得格外安心,一整晚都没有做过噩梦。

一月五日,早上九点,到鸡场乡来查访失踪人口的市里的调查组又来吕家登门,看到昨天那个帮她拉过板凳的“女警察”时,心情很好的吕燕萍还友好地冲对方笑了下。

季思情并没发现这个腼腆的女孩跟昨天所见有什么不同,笑着挥了下手。

昨晚上警车拉着四名失联受害者呼啸着离乡往市区赶的场面,鸡场乡有不少人是亲眼看见了的;因着失踪的人已经找到的关系,吕家人今天再看到警察上门都放松了很多,吕家老二还打听起了失联者的情况。

真实情形自然不能说,刑侦专家虚虚实实地卖了个关子,道:“具体情况还在调查,案情暂时还不能对外透露,现在的话,还需要老乡你们帮忙一下、提供一下情况,近三天内,鸡场乡来过外人没得?”

吕老二也是坐过牢的,难得有这种不用心虚能跟警察打交道的时候,很配合地把家里人都喊来,挨个问有没有在乡里见过陌生人。

趁着刑侦专家把吕家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季思情和老魏装作私谈走到吕家院墙下,把在墙根处蹲了一晚上的婴鬼收回来。

婴鬼的体型自涨到成年男人的拳头大小后就没变过,智力倒是提高了很多、比夹纸鬼还能更快理解季思情交代的任务,一抱住季思情伸过去的手,便转动脖子,做出摇头动作。

季思情和老魏都有些意外。

“吕家这里昨晚没出过动静?”季思情压低声音问道。

婴鬼单臂抱着季思情的手腕,另一条手臂松开来指了指吕家那三栋小楼的方向,左右舞动,脑袋跟着摇摆,小嘴还做出“啊、啊”发音的口型。

它一整晚都盯着这三栋房子,小鬼的鬼影都没看见半个,更别提季思情交代的、类似窦女龙潭公那种大鬼了。

季思情敲了敲缠在左臂上的夹纸鬼,让夹纸鬼伸手出来把婴鬼拉进去,状若无事地直起身,继续与老魏头碰头地低声私谈。

“咱们都把人送走了,那个拿走他们魂魄的智慧高能体难道还没发现?”季思情费解地道,“这鬼玩意儿,难不成只要魂魄,不要生人的?那这东西又是为的啥把苗代芬他们藏起来的呢?”

“既然会把人藏起来,那应该就是有某种目的,总不能是让苗代芬他们站在那里看着好玩的。”老魏皱眉道,“小季,你只凭直觉的话,你感觉吕燕萍晓不晓得苗代芬他们的事?”

季思情想了想,道:“昨晚刘队安排人送苗代芬他们去市里就医的时候,吕家出来了几个人看热闹,里面没有吕燕萍。刚才吕家人打听起失踪者的情况,吕燕萍也没有凑过去听,我感觉她并不在乎也不关心苗代芬他们几个,估计是真不知情。”

老魏还是挺相信季思情的直觉的,闻言眉头拧得更紧了:“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这些个事情真的跟吕燕萍无关?她就只是刚巧被卷进来了?”

“但这也说不通啊,苗代芬虽然没开‘灵眼’,但确实是异化者没错,如果连她都被某个高能体的磁场影响被干扰了认知、在不应该下车的鸡场站下了车,又自己跑进了深山里……那吕燕萍怎么会没事的呢?”

异化者是可以免疫一部分高能体的特殊能量磁场影响、看穿高能体的“原型”的,黑僵复仇事件中,当时季思情和Z省的特招外勤们就能清晰地看到附身在黑僵上的窦女。

也是因为连苗代芬都能被影响,老魏和季思情才认定那个让四名失联者提前下车的东西肯定是个有智慧的高能体。

吕燕萍有可能不知道该智慧高能体对苗代芬等人下了黑手,但必定跟这个智慧高能体有某种联系——这是老魏和季思情在总结当前线索后得出的结论。

他们转移了苗代芬四人、理应惊动了该智慧高能体后的这一夜,吕燕萍身周并无高能体活动……这可把老魏和季思情都给整不会了。

他们两个在这边百思不得其解,另一边,刑侦专家和刘队等人已经问完了话。

“不用送了不用送了,要是想起什么情况联系一下我们就行了,谢了啊。”刑侦专家跟吕老二握了下手,又冲其他人摆摆手,当先走出堂屋大门,刘队紧随其后。

老魏和季思情见状,便靠过去归队。

吕家兄弟当然不能说不送就不送,都热情地跟在后面相送。

吕庆生先一步跟出来,吕全有落后一步。

刚把一只脚迈过堂屋门槛,吕全有忽然像是站立不稳、身形晃了下,才抬到一半的后脚脚背撞到了门槛上。

回身摆手说不要送的刑侦专家,听到异响本能地回头查看的刘队,从院子另一侧迎过来的季思情、老魏,以及跟在吕全有后面准备出堂屋的吕子华,五个人十只眼睛,清清楚楚地看见……后脚脚背被门槛带了下的吕全有脚下一个趔趄,胖壮的身体跟倒栽葱似的猛然朝前栽倒。

“啊!!”

离得最近的刘队,下意识弯腰伸手去接吕全有的脑袋。

可……偏偏就这么巧,本来没发觉不对的吕庆生被侄子吕子华发出的惊叫声吓了一跳,还站在台阶上的他脚下一滑,跟吕全有一个规模的胖壮身躯朝刘队压来,把回身救人的刘队压趴到了地上。

为免潮气影响居住,吕家的房子地基修得比较高,从一楼堂屋出来,要下三级台阶才能踩到地上。

搁在平时,这三级台阶不算什么,半大的孩子都能一步跨上去、一步跳下来,可在这个关键时刻……这三级台阶的高度,就要了吕全有的命。

被门槛带摔倒的吕全有,唯一能救下他的刘队被他的亲二哥吕庆生压趴的瞬间,朝下栽倒的脑门重重砸到了院子里铺的水泥地面上。

像是西瓜碎裂、又像是狗头被锤子敲碎的一声闷响,红的、白的四溅开来,吕全有连惨叫声都没发出就瞬时断了气。

“——?!”

这一幕剧变惊呆了在场众人,差点被脚滑了的吕庆生一并扑倒的刑侦专家都傻在了当场。

数秒后,还站在堂屋门槛后的死者长子吕子华才回了魂,惨叫了一声“爸”,惊慌失措地奔下台阶,去拉自个儿亲爹的尸身。